正如秦无天所言,通过徐氏拿到玉玺的过程并不困难。
只是从前皇帝的权力还未得到充分巩固之前,哪怕是谢琼也不愿冒着得罪叔父谢钧的风险,去暗中行事。
如今这一枚玉玺的归属,正说明谢钧的彻底失势,哪怕是昔日唯命是从的侄子谢琼,也已经并不如何畏惧于他了。
徐氏并不知她换走的乃是传国玉玺,只知是一样重要的东西。她居住在谢府日久,明白虽然她服侍照料的人是谢钧,但真正管她衣食住行的却是谢琼。她知道该怎么选择。
但是事情做完之后,徐氏还是惴惴不安好几日,这是一种属于本分人的质朴良心。
谢钧自那日见客之后,连日暴躁而又阴沉,大半时间都在汤药的作用下昏昏沉沉,根本想不起玉玺来。
徐氏松了口气。
这日谢钧忽然要见谢琼。
徐氏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叔侄两人关起门来说话,时有激烈的争论声。
最后谢琼开了门,道:“此事侄儿实在不能做主。”
谢钧在里面道:“叫你义兄来陈郡。”
谢琼匆匆离开,像是要哭的样子,又像是天要塌下来。
徐氏担心是偷东西一事被谢钧察觉了,躲在外面一时不敢进去,过了半个时辰都没听到声息,又疑心谢钧出了事儿,悄悄探头进去,却见谢钧坐在那把特制的椅子上,正望着墙面上的一处光斑发呆。他神情萧索,听到徐氏的动静,缓缓回过头来,眼神从她身上划过,却像是看过一块石头。
没过几日,原本在荆州西府兵中的中郎将谢钦便赶到了。
这次是三人关起门来说话。
徐氏守在门外,这次却没有听到任何争论声。
不过片刻过后,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谢琼先走出来,低声道:“此事就交给义兄了。我得奉命往洛阳而去。”
谢钦道:“不急于这一日。待到事情结束,你再走——到了洛阳,也是给皇帝一个交待。”
朝堂上的事情,徐氏一向是不懂的,离她太远。
她探头看向房内,见谢钧仍是发呆——他近日总是发呆,便自己在门外台阶上坐下来,要夏日暖阳烘烤着她的后背,出汗也是舒服的。
大约是见了谢钦的缘故,第二日晨起,谢钧显得心情很好,要徐氏给他周身沐浴,从里到外都换了新衣,还要徐氏把他最爱的一组环佩系在腰间,又要徐氏把他最爱的印章取来。
徐氏心里咯噔一下,那“印章”她已偷偷取了给谢琼。
不等她想出逃避之法,谢钧看她反应已经全然了解,他淡声道:“不见了吧?”
他并不奇怪。
他已经是个废人,所拥有的东西给亲人“偷走”,还算是给他脸面了。对方便是明火执仗来抢,他又能如何?
只是他不曾想过,就在谢府之中,如今连一个粗鄙的村妇也敢欺瞒他。
徐氏嗫嚅不能答。
谢钧不愿破坏此时平和的心境,道:“推我到小园门外,再唤谢钦与谢琼前来,你就不必过来了。”
徐氏一愣,道:“郎君不要我伺候了?”她有些焦急,不愿失去这份安稳的饭食。
谢钧抿唇,道:“你在这里等着。”
徐氏松了口气,以为谢钧是要在小园见谢琼等人说话,不愿意叫她在旁边听着。
她按照谢钧吩咐的,与扈从推着他到了小园门前,又去请了谢琼与谢钦,便回到谢钧的居所,给他叠被铺床、洒扫庭院。
太阳暖融融的,她做完活计,便躺在花架下歇息,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香甜。
徐氏是被涌入院中的扈从与侍女惊醒的。
这处原本只有她与谢钧的小院,忽然间来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扈从整齐有序搬动房中的家具出去,而侍女则提着花瓶或画作。
徐氏不知所措,一个人也拦不住这许多人,站在花架旁张着手,样子有些可笑。
侍女中有一人面熟,乃是当初在荆州被徐氏救下来的,上前安慰道:“姐姐不必担心。新家主脾气好,又仁善,只要姐姐愿意,肯定会让姐姐留下来的。”
“郎君呢?”徐氏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
直到徐氏跟随家主谢琼前往洛阳的车队,坐在摇晃的马车上,她细想谢琼与侍女的只言片语,又回忆那夜谢钧不同寻常之处,才渐渐拼凑出一个湿寒的真相来。
那日谢钧要她送去的小园,里面有一处深深的湖水。
她想到那日下午,那两个总是搬动谢钧的扈从,他们下摆上的湿痕。
谢钧脾气古怪,只许她近身伺候。
而她跟随车队离开陈郡,已经有三日。
若是没有人照顾,谢钧能活过三日吗?
除非他已经不需要人照料了。
他给自己选了另一条路,而谢钦与谢琼都同意了。
徐氏感到心中发寒。
她是山里来的村妇,与那些世家贵人不同。她大约不能懂谢钧深切的痛苦,在她看来,活着总比死了强。
可是不只在谢钧看来,在谢钦、谢琼看来也一样,他们有另一种观点。
这是徐氏所不能理解的。
她想,这口安稳饭并不适合她。
她还是应该回到山里去,那里就连落在石头缝里的枣子,都能长成硕果累累的树,拼尽全力向着阳光生长。
“你别紧张。”到达洛阳城外那一日,谢琼特意过来找她说话,道:“你帮我拿出来的印章,很重要。那是传国玉玺。我据实上报,陛下对你很感兴趣,也想见一见你。”
徐氏这才知道她卷入了多么大的事情中。
“你真的别紧张。”谢琼又道。
徐氏看着他脸上细密的汗水,心想,也不知是谁紧张。
谢琼拿细白的绢布擦着汗,道:“陛下说不定要问你之前的经历,你……”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秦无天,仿佛是要寻求她的肯定,“你就如实说。”
徐氏都答应下来。
皇帝接见谢琼等人,所选的地方却有些奇特。
入洛阳城后第三日,谢琼奉召前往城西的驴市。
这里不但有民间的驴子交易,还有官方开设的养驴所。
谢琼原本是极爱驴的,但因为心里装着要见皇帝这件大事,又有叔父的事情,宛如压了一块巨石,竟也无心四顾,来到养驴所左近,心不在焉看着来往的人,思量着等会儿面圣要如何应答。
忽然,人群像是被无形的手分开,一人越众而出,走过谢琼身前。
谢琼在失神中下意识道:“云、云弟?”他回过神来,却见被他唤住的那人,明眸皓齿、娥眉高贵,分明女子装扮。
“对不住……”谢琼一面抱歉,一面越看越奇——怎得与雍州驴市见过的那位云弟如此相像?
穆明珠笑道:“子玉兄好眼力。”
谢琼愣住,退后两步又看她,一拍脑袋恍然道:“竟给我那家仆说中了!”
“说中什么?”穆明珠笑问道。
在她身后,齐云与众扈从作常人打扮,已经将她与人群分隔开来。
谢琼完全陷在重逢故人的惊喜中,上前笑道:“咱们第一次见,我只当你是男子,还是我身边的家仆看出端倪来。后来我年岁大了,始终不曾娶亲,家仆都为我心急,便说起你来,说那次见面的云弟乃是女郎。他想着我既然爱驴,又有你这样与我趣味相投的女郎,何不凑做一对?他说的时候,我并不曾相信,只当他着急疯了。如今一看,竟是我那家仆看得准些。可惜这趟他留在陈郡不曾前来,否则……”他心中不存别的想法,所以才能坦然告知,可是说到后来,他越来越意识到云弟非“弟”,望着眼前眉眼含笑的女郎,想到自己竟大谈婚嫁之事,终于醒过神来——哎唷,这么谈话可不合适。
谢琼吞下了后半段话,脸上已经红了,伸手扇风,示意“云弟”往路边来,嘀咕道:“这次相见,云弟总该告诉我家在何方。当初你送了养驴的侍女给我,却是七八年不闻音讯。”他指了指身后的秦无天,笑道:“多亏云弟送的这侍女,不光是养驴,平时也帮我良多呢。”他担心这次错过之后,又要七八年才能再相见,主动道:“我乃是陈郡谢氏,上次是否已经告诉云弟了?你呢?”便眼巴巴望着她。
齐云听完全程,也静默望向穆明珠。
穆明珠不答反问,道:“子玉兄今日来此,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谢琼又是“哎唷”一声,醒过神来,他今日可不是往驴市闲逛来的,而是要见皇帝的!
他总算是想起正事来,忙对穆明珠道:“对不住,我即刻还要见一位重要的人。这样,我将在城中下榻之处告诉云弟,云弟若愿意交我这个朋友,便派人来寻我。”
穆明珠忍俊不禁,两人距离已近,低声说话倒也不怕旁人听去,便笑道:“那位重要的人,可是朕?”
谢琼愣住。
秦无天早已等候多时,此时见皇帝表明身份,才隐晦行礼,低声道:“见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