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虽然周国攻破了冀州,看起来势头极好,但只追到定州便停,没有穷追不舍、斩草除根。

原因一来是梁国士卒陷入绝境之中,必然会拼死一战,到时候周国士卒要付出的代价也会很大;二来是因为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将近两年,随着战斗发生的地点越来越往北,周国的后勤补给线越来越长,周国的供给能力已经快要达到极限。如果这场战争还要继续下去,那么周国内部的百姓就撑不住了。

所以在穆明珠的命令下,在北地征战的兵马,除了重要关口留下的几万,其余大军已经在有序撤回。

而另一方面,由萧渊和牛乃棠主理的,与柔然、高车等参展国家的联络,也在萧渊数年来与之建立了政

治互信的基础上,有条不紊地展开。

总的来说,前线战事局面可控。

而在后方,萧负雪处理稳妥建业诸事之后,也带领剩下的官员赶来洛阳陛见。

穆明珠是第一次见到洛阳的秋,与建业很是不同。

这日秋光晴好,她理政之余,走到庭院里暂时放松片刻,命人请了秦燕过来。

秦燕是前几日刚来到洛阳。

当初在司州行宫,遇刺之事发生后,因穆明珠要赶去洛阳,而秦燕重伤不能挪动,所以要他留下来治伤。

原本兄弟二人要随萧渊北上,也暂且搁置了。直到十日之后,见秦燕伤情稳定,秦烈才上路赶往北地。

而医官当初接了皇帝的死命令,生怕秦燕在前往洛阳的路上,又裂开了伤口,所以一直不松口,足足给秦燕养了四五个月,这才算是放心了,答应了秦燕赶往洛阳。

刚接到秦燕入洛阳的消息时,穆明珠正忙于关注冀州的战事与水师的调拨,并没能立刻见他。

此时她得了片刻闲暇,便命人去请了秦燕来。

秦燕已经行走如常,除了还显得过分苍白的面色,几乎看不出肚子上曾插

进过那么锋利的一口刀。

他见了皇帝,有些无措,俯首行礼,小声道:“末将秦燕,见过陛下。”

穆明珠对他很和气,抬手指着一旁特意命人搬来的椅子,道:“朕还命人备了椅子,没想到你已经行走自如了。不过为了不让朕这一番心意落空,你还是坐了吧。”

她知道自己不坐,对方是不会坐的,便在一旁的假山石上坐下来。

秦燕犹豫一瞬,也在那椅子上坐了。

穆明珠便指着园中的石榴树,道:“你看这洛阳的石榴树,跟建业也不同。如今快到深秋了,可是这石榴树的叶子一半黄一半绿,那黄色竟是新的,一点都不萧瑟,颇有生机。”

秦燕没想到皇帝是要他一同来欣赏石榴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石榴树上的叶子黄绿相间,而一只又一只饱满的石榴,有的甚至裂了口,挂在那树叶之间,红彤彤、极喜庆的样子。

穆明珠其实以前也不会跟人这样闲聊,但是从她做了皇帝以后,威势越来越重,虽然她感觉自己没什么变化,但外人知道她做的事情,看她却是越来越不同。所以经常有新的官员或宿卫见了她,战战兢兢,又或是异常紧张。穆明珠也就慢慢摸索出了经验,与这些人见面的时候,通常会先聊些无关紧要的题外话,让对方放松下来,再切入正题。

此时对秦燕,她正是用了这样的法子。

秦燕附和着皇帝,聊了几句石榴树,原本心中的忐忑与紧张消散了一些。

穆明珠这才转入正题,说起那日司州行宫遇刺之事,道:“这等事情不好声张,查案也是暗中去查,一时间倒是不必表彰你的功劳。”

秦燕一愣,红着脸摆手,低声道:“不必什么奖赏……”他冲上去的那一刻,原不曾想过什么奖赏。

“朕明白。”穆明珠笑道:“你冒着性命危险为朕挡那一刀,自然不是冲着奖赏去的。若是救不回来,要奖赏又有什么用?”

以当时的情形而论,秦燕的确是舍命相救。

“朕身边的宿卫虽然多,可是像你这样既有能力、又有忠心的缺少。”穆明珠徐徐道:“如今朕迁都洛阳,各处都需要能信任的人手。你从前在建业做过宿卫校尉,如今可愿做宿卫右中郎将?”

如今宫中宿卫置左右中郎将,分掌阖宫百事。左中郎将林然,乃是皇帝从公主府带出来的旧臣;右中郎将的职位一直空缺,秦燕坐上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了。

而且这样的职位,肩负帝王安危,非得是皇帝极为信任之人才能担任。

穆明珠以这样的职位相许,那不只是从能力上,更是从私人情感上肯定了秦燕。

秦燕心中激动,可是他并没有太多管理底下人的经验,当初在皇宫中做校尉也只做了一二年,管理的人也少,还有哥哥帮衬。

他红了脸,离开椅子,低声道:“末将在陛下身边做个宿卫便是,说什么中郎将,真是……真是……太抬举末将了。”

穆明珠看穿了他的不自信,含笑道:“你不要担心,做右中郎将跟你从前做校尉是一样的,不过是人多了些。如有什么不懂的,前两个月让左中郎将林然带一带你。若是还有不能决定之事,便来问朕。什么事情都是一回生二回熟,你做几个月,便习惯了。若是到时候,你还是做不惯,那也告诉朕,朕还让你做校尉。”说到最后,轻声笑起来。

皇帝那么和气又宽容,充满耐心地教导他。

秦燕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满头热汗地应下来,想着不能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既然答应了便要做到最好。

穆明珠看他冒汗,还当他伤后体虚,又要他坐下来,笑道:“这里景色不错,你再看看。朕还有政务,便先走了。”她站起身来,忽然一笑,转头看向秦燕,道:“早知你会有舍命救朕的这一日,当初风雨客栈中,朕敲晕你时便少用些力气。”

当初穆明珠在取经队伍中,绝境翻盘,曾困住秦燕之后打晕了他,以此胁迫他的哥哥秦烈。

一直到皇帝离开很久,秦燕坐在皇帝特意命人备下的椅子上,望着那叶子黄绿相间的石榴树,仿佛还能听到她离开前的话语,慢慢露出笑容来。

虽然皇帝日理万机,可是原来当初的事情,她也还是记得的。

穆明珠记得的事情很多,要处理的事情则更多。

在与梁国开战之前,朝中众臣担心的是打不过怎么办,粮草不够怎么办,万一给梁国打过了长江怎么办。

现在对梁的战争节节胜利,连冀州、定州都已经收复,朝中重臣却有了新的担忧。

大将军在外拥兵自重怎么办?

齐云在渡过黄河之后,被皇帝封为天下兵马大将军,统领节制前线各路兵马,手握三十几万大军。这场战争持续了两年,齐云在军中的声望也越来越高,几乎有当年皇甫老将军在军中的架势,或者说甚至超过了昔日那些名将。

众臣的担忧不无道理,世上没有不爱权势的人,尝到了兵权的滋味,怎么能轻易卸下兵权?

虽然朝廷的大军已经在慢慢调回来,但齐云仍然在外镇守重要的关口,手中还有三四万嫡系兵马。

有老成持重的臣子,已经给穆明珠上奏,希望皇帝能采纳建议,将供往前线的粮草改为三日一送,一送只够三日之用;又说现在大战已定,只剩一些边角地方,已经不宜再用天下兵马大将军这样的称号,似乎可以削去改回左将军。

他们也许考虑了齐云与皇帝的关系,也许并没有考虑。

毕竟在皇权面前,亲骨肉尚且自相残杀,更何况一点似是而非的“关系”。

朝廷往前线运粮,的确一次送去可供用的日子少了,但这并不是穆明珠有意削减,而是因为战争榨干了国家的积蓄,后方已无力一次送出大量的粮草。至于削去称号的事情,穆明珠只是淡淡一笑,道:“待大将军回来,自会解去称号。”这本就是战

时所用的称号,平时是不设的。

众臣回去一揣摩,想着也对,若是此时撤去称号,岂不是要激怒大将军,如今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听,果然还是陛下高瞻远瞩,等将军回来再撤去称号不迟。

朝廷送往前线的粮草,每次越来越少,齐云身边的将领也有人感到疑虑。

齐云却是叹道:“这场仗打了两年,将士疲敝,国库空虚。”

那些感到疑虑的将领中,其实也有人担心皇帝会不会“卸磨杀驴”,见大将军如此笃定信任,便也安下心来。

上下一条心,只待处理完北边这些重要关口的摩擦,便归去故乡,与在意的人相见。

齐云走出大帐,抬头望向北地高远寂寥的晴空,天空中只零星有几缕纤云。

他默默想着,不知陛下在洛阳,可曾抬头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