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弘毅今夜来见贺兰氏,的确是想要在她死前再见一面。
当初独孤氏至死,都没能见他一面。
在那之后数月,拓跋弘毅都被一种无处可逃的愧疚缠绕着,直到战事开始,才无暇顾及。
那种愧疚且无法弥补的滋味并不好受。
所以拓跋弘毅今夜来见贺兰氏,正是为了在赐死贺兰氏之后,不必品尝愧疚的滋味。
拓跋弘毅今夜格外和煦,拉了贺兰氏的手,问她喜欢什么新衣裳,又问她以后对大皇子的期许,还谈起初遇时的故事。
他并不认为这会引起贺兰氏的疑心,毕竟贺兰氏盼着他前来还来不及,见他留宿便欢喜不已了,哪里还会想别的?
贺兰氏越听越是心惊,甚至觉得这脉脉温情的谈话过后,便是要赐死她。
她胆战心惊应对着,面色越来越苍白,手心也发凉。
拓跋弘毅温和道:“手怎么这样冷?”
贺兰氏抬眸看向他,却在对上他视线的时候,感到一阵强烈的刺激,竟忍不住转过身去干呕。
皇帝已经小半年不曾踏足后宫,她当然不可能是有孕了。
“妾怕是受寒病了……”贺兰氏索性便干呕不停,收回手来,掩住脸,低声道:“陛下日理万机,莫要被妾过了病气。”
拓跋弘毅微一迟疑,外面还在打仗,他的确不能在这时候生病。
他来之前想好的话题还没谈完,贺兰氏又在病中——到底跟了他一场,还给他生了个孩子,总不能趁她病着的时候赐死她,叫她到了下面也是个病鬼。
拓跋弘毅想到“鬼”,忽然身上一寒,若贺兰氏果真到了下面化为厉鬼,会不会来寻他?
这只是一闪念。
拓跋弘毅没有深想下去,望着干呕不停的贺兰氏,退开一步,淡声道:“你既病了,便好好歇息。”便快步离开了。
宫人下去传医官。
戚公公上前来扶贺兰氏。
贺兰氏手指冰冷,指甲锋利,死死攥住了戚公公的手腕,低声鬼魅般问道:“你从前说的话,还作数么?”
戚公公微微一愣,立时会意,轻声道:“奴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但凭娘娘吩咐。”
贺兰氏道:“好。”她顾不上狼狈,拿袖口胡乱擦着方才干呕出的口涎,含糊道:“要杀一个位高权重的人,你可知法子?”
这位高权重的人,自然便是梁国皇帝。
戚公公低垂了眉眼,恭敬道:“包在奴身上。”
贺兰氏吞咽了两下,忽然“哇”的一声真吐了出来,还未消化的秽物喷了一地。
这世间真叫她恶心!
襄阳城外皇帝的大帐中,穆明珠一面命众将修整兵马、准备着下一次的战斗,一面与柔然、党项、吐谷浑等国交通消息,待到时机成熟,便配合着一起发力动手。
建业的奏章如常转到她这里来。
今夜的奏章却有些不同寻常。
穆明珠细细看完牛乃棠写来的奏章,只眉心轻轻一皱,但整个面色却阴沉下来。
有萧负雪、李思清与高廉辅政,有牛乃棠监国,还有穆明珠留下的部分士卒镇守,前线又是大捷,朝中还算平稳。
但是牛乃棠这封昨日送出的奏章里,写的却是长秋宫与穆武私下通信,并且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日前刚刚被抓住。
如今还未审明究竟是长秋宫主动联系了穆武,还是穆武伺机联系了长秋宫,但中间传信的乃是给太上皇看诊的丘医官。
这丘医官乃是太上皇信重之人。
多少年来太上皇要人看诊,都是传这位丘医官。
太上皇虽然不能出长秋宫,但若是身体不适,要见医官,穆明珠也从不限制。
开春之后太上皇犯了咳喘,隔三差五便会传召丘医官,最近更是每日都传见。
牛乃棠原本是担心太上皇的身体,又不愿声张,悄悄来长秋宫想要探望太上皇——这毕竟是她的姨母,谁知道丘医官一见她来,又见了外面按规矩跟来的宿卫,立时便慌了神。
宿卫首领看出不对,拿下丘医官搜查,从他医箱里搜出无字的字条来。丘医官只说是用来开药方的纸没用完,原本宿卫首领便要放过他,谁知丘医官自己心虚,汗出如浆,最终受不住抢了那纸条就嚼烂了往下吞。
这下子便坐实了有鬼。
宿卫拿下丘医官,连夜开审。
那丘医官干了一辈子诊脉开药的差事,哪里见过这阵势?很快便都交代了。
原来他已经连续五日在太上皇与穆武之间传递消息,用特制的药水在白纸上写字,普通人看不出字,但遇水便能显形。至于纸条上都写了什么,丘医官也不知道。
牛乃棠知事情重大,不敢怠慢,召见了三位辅政大臣秘议,随后发令捉拿了穆武、封锁了长秋宫。
如今穆武与太上皇究竟传递了什么消息,密谋要做什么事情,还没有完全查清。
穆武已经交由黑刀卫副都督秦威审问。
牛乃棠写来的奏章结尾,颇有几分无措,太上皇与穆武背着人秘议,能会是什么好事呢?前线还在打仗,若是建业城起了乱子怎么办?皇帝又要怎么处理,怎么面对这种背叛呢?
虽然牛乃棠虚张声势说建业城一切尽在掌握,要穆明珠在前面安心对敌,但她略显忐忑的内心还是从字里行间流淌出来。
穆明珠合拢了奏章,她没想到用穆武钓出来的,竟然是太上皇。
她心中的情绪已经很淡,大约是因为早已不抱期望。
既然穆武被捉拿,长秋宫封锁,建业城中一时便翻不起风浪来。
“陛下,孟郎君的人来了。”穆雪衣轻声通报。
穆明珠回过神来,精神一振,道:“让他进来。”
来的乃是替孟非白传信的扈从。
此前孟非白的人来,送上的信中画了一只咬钩的鱼。然而下一封信中,鱼却是吃了鱼饵,在钓钩周边游荡。
当初建业济慈寺临别,穆明珠与孟非白半夜长谈,确定了从梁国后宫入手、离间梁国皇帝与两大部族的计划,突破口就在诞下大皇子的贺兰贵妃。
鱼咬钩,是说孟非白安排的人成功取信于贺兰贵妃。
鱼迟疑,却是贺兰贵妃对于做太后并没有把握、不能立时下定决心。
所以戚公公秘告于贺兰贵妃之事,所谓独孤府中小管事悄悄传话,其实并没有这回事儿。
这本是谣言杀人之计,却也在建立在可信的客观条件下。
早在开战之前,穆明珠便推演到了这一步,若邓玦水师设伏顺利,梁国大军受挫,梁国皇帝必然要回头依靠独孤部与贺兰部的力量。而梁国刚从部族转为国家的时候,宫中就有去母留子的习俗。梁国皇帝会赐死贵妃贺兰氏,是存在这种可能性的。
要一个贵妃去杀一个实权皇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要还有一丝退路,以贺兰氏的性情多半不能完成这种转变。
所以戚公公告诉贺兰氏的,正是后路已经全断,不奋起反击,便只能等死。
此时这封从长安送来的密信,鱼儿终于再次咬钩。
孟非白匠心独运,在鱼眼处以朱砂点了血泪,看来颇为震撼。
穆明珠轻轻一叹,真心实意盼着贺兰氏成功得手。
她正在思考,却听帐外脚步声响起,乃是邓玦前来。
邓玦这阵子负责与荆州西府兵联络。
西府兵的水军占据了长江上游,另有步兵数万在建平郡。
建平郡在上庸郡之南四百余里,如今上庸郡重新为朝廷夺回,梁国大将吐谷浑雄率兵却在襄阳之西。
若建平郡、上庸郡与襄阳同时出兵,吐谷浑雄所领兵马将无处可退、无法可躲。
而这正是穆明珠希望看到的局面。
邓玦入内,简短有效道:“西中郎将谢钦已听召,只待陛下御令。”
因四年前梁国南下,最后撤兵之时,邓玦曾制造混乱,与西府兵起摩擦,掩护西府兵撤退。
而穆明珠为了掩护邓玦的双重间谍身份,下诏申饬了西府兵。
这次要建平郡的西府兵出动,当然要先消弭前仇。
所以非得邓玦亲自去走这一趟不可。
他虽然回来汇报简短,但在建平郡不知对那西中郎将谢钦下了多少功夫,这不是简单赔礼道歉能挽回的事情。
穆明珠抬眸打量了邓玦一瞬,了然道:“无缺这趟受了不少委屈吧?”
邓玦并不是很在意,他瘦削了许多,闻言只是道:“西中郎将谢钦是有些难缠,不过如今的家主谢琼却好说话,否则这趟差事臣也办不下来。”
谢钧瘫痪在床,谢琼又年岁渐长,谢氏家主已经转成了嫡长所出的谢琼。
穆明珠点头,正要问他荆州水师的情况,忽然听到帐外脚步声又响,这次却有几分熟悉。
穆明珠微微一愣,暗想他总不能这样快便赶来,却听穆雪衣通报声又起,这次说的却是:“陛下,左将军求见。”
是齐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