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梁国将领望着江面上而来的众多战船,松了口气,命扈从举火把示意。
岸边等候的梁国士兵原本坐着等候,听得号令,都站起来,百人为一队,十队为一团,结成方阵,只等着快速上船。
周国的战船越来越近,沿着河岸铺开长长一列,与岸边的士卒相对,只待靠岸放下艞板,便能令士卒通行。
战船终于停到了岸边,船舷侧对着岸上的梁国士卒。
交错多重的吱呀声中,战船与岸边连接的艞板缓缓放下。
岸边的梁国士卒已经做好准备,列长队向着艞板的方向,只等上船。
船上忽然下来一人,火把光照下,看起来像是原本纥骨久身边的亲兵,对今夜的梁国将领道:“怎么做事的?先把东西搬上船来。”他说的是梁国话。
那梁国将领恍然大悟,忙命士卒先运送辎重上船。
一列列的周国战船停到岸边,又装满辎重后离开,最后连战马都由专人牵上了船。
最后三十艘战船又停到了岸边,这一次乃是接人的。
一夜忙乱之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岸边的梁国士兵当了一夜力夫,来回上船下船、搬运货物,已是疲累不堪,只依照军
纪,不敢擅自休息,仍是在长队列中整齐站着,等着次序上船。
与之前邓玦所用的巨型战船不同,这三十艘战船只有三层高,黑夜中每一层都黑洞洞的,虽然岸边有火光,却仍是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虽然岸上的人看不清船上的情况,船里的人看火把明亮的岸上却是一清二楚。
装满辎重的战船正在开走,这种战船与邓玦那种高级的战船不同,船桨还是露在外面的,几十艘战船的船桨拍打在江面上,此起彼伏、或远或近的水声中,另一些声音便不是那么引人注目了。
岸边的五万梁国士卒,第一波人在倒下去的时候甚至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几十艘战船同时船桨拍水的声音实在太响亮杂乱,以至于连利箭破空而来的声音,都难以被第一时间捕捉到。
直到利箭扎到眼前来,直到第一波梁国士卒倒下去,直到与水腥气不同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岸边的梁国人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而那三十艘临岸停靠的战场,三层的船舱窗口中,看不见的弓
弩
手再度弯弓搭箭,又是一波箭雨飞去,岸边的梁国士卒便如被收割的庄稼一般倒伏下去。
“撤!”梁国将领大喊,终于察觉情况不对。
然而要撤如何容易?五万士卒原本为了快速上船,前面列成长队,后面却结成方队。两轮箭雨过后,队中皆有死伤,黑夜中一片慌乱。
此时第三波箭雨又到。
“灭掉火把!”有人大叫。
等到梁国士卒灭掉火把,后队变前队,仓促逃跑时,船上箭雨已发了五轮,使得岸上梁国士卒伤亡至少七八千人。
这个数目是很惊人的,在两军战场交战的情况下,如果一方战损达到了五分之一,若没有军纪严令,一般就已经溃逃了——很多情况下,如果不是军
队后方有长刀等着,普通士兵是一定会溃逃的。
暗夜中,求救声、哀嚎声、利箭声、拍水声,还有杂乱无章的号角声,响成一片。
梁国士卒想要撤离却也不容易,因为为了方便运货,这是一处长而宽阔的河岸,距离最近的树林也有两里远。而这些士卒,本身是梁国精锐的骑兵。骑兵与步兵不同,训练的项目不同,擅长的方向也不同。战场上骑兵失去了马,就已经死了一半。而为了从水路南下,这些骑兵的战马已经在两个时辰前,进入了据说是专门为战马准备的战船内,由专门的养马人员看管照料。而他们在战场上会穿着的铠甲,今夜为了搬运货物、方便行动,也早已经解下来,作为辎重送到了之前离开的战船上。
所以这数万名梁国精锐骑兵,相当于是没有铠甲、没有战马,只凭两条腿奔跑在岸边,而他们唯一的防护就是血肉堆成的身体。
随着梁国士卒溃逃,江上战船里的周国士卒从艞板上奔下来,手持长刀,皆为精锐步兵。
周国士卒做足了准备,此时又士气大振,持长刀追击无甲无马的梁国士卒,可谓一通乱杀。
从岸边至林间两里之远的地面上,堆满了梁国士卒的尸
体,死伤者不可计数。
梁国将领一度想要组织反击,但是失了先手,士气已泄,鼓号声无人听从,只能败退。
黎明前最黑暗的片刻过去,东方的天空亮起古铜色的光,黑夜即将终结。
周国战船上响起悠长的号角声。
周国步兵并不恋战,立时收兵,迅速而井然有序地撤回船上,在梁国洛州兵马反应过来之前,收起艞板、调转船头,转而南下回到周国。
梁国皇帝所在的长安,距离洛州并不远,当日上午便接到了急报。
彼时拓跋弘毅正在看信臣纥骨久写来的奏章,计算着今日或明日,第一波梁国骑兵就要在周国战船中抵达襄阳附近的水域,而大战即将爆发。
洛州第二波等待南下的兵马,竟然辎重尽数被劫,士卒死伤一两万,溃逃一两万,最后只剩不到一万人——这可是梁国最精锐的骑兵!
拓跋弘毅接到这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的,盯着来人,冷声道:“你再报一遍!”
那将领战战兢兢又报了一遍,泣道:“末将发觉事情不对,死里逃生之后,立时知会洛州边兵,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周国的战船早已离开梁国境内。
拓跋弘毅僵立,死死盯着那将军。
那人又道:“陛下,这次周国来的人是早做了准备的。他们拿空着的七十艘战船在前,专门运粮草战马,却把装满了人的战船留在后面,黑夜中看不清后面船只的吃水深度,防不胜防。他们是既要杀人,又要夺财!来人如此熟悉咱们的情况,第一个下来说话的人还仿了纥骨将军亲兵的打扮——陛下,您在周国相信的那个人,一定已经背叛您了!”
拓跋弘毅悚然一惊,终于回过神来,却是道:“再去查。昨夜来的周国将领是谁,带的是哪路兵,入大周后走的是哪条水路。”
“……是。”
拓跋弘毅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定了邓玦的罪,他还没有接受这个现实,半生的交情,怎会如此?其中必然有误会。难道是周国的世家从中搅局?还是周国皇帝并不是完全信任邓玦,尾随其后,破解了秘密?总不会是……无缺他……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事机泄漏,远在襄阳附近水域的梁国兵马危险了!
拓跋弘毅急忙发信去知会将军纥骨久,然而水长路远,多半是赶不及了。
急信发出之后,拓跋弘毅独自站在宫殿中,忽然发现自己双手在轻微颤抖,忙改为攥紧拳头,好半响没能恢复平静。
昨夜洛州损失精兵数万,眼看跟随纥骨久南下的十万精兵也要不保,他的心在滴血!
可这还不是最麻烦的。
最麻烦的乃是,这些都是从他最信重的部族中调来的精兵,纥骨氏、达奚氏、丘敦氏、步六孤氏……
一战而损其部众中半数青壮,他要如何面对这些部族?而这些坚定支持他的部族力量大减之后,独孤氏是否会卷土重来?
拓跋弘毅感到头中一阵阵发紧发痛,按着桌面,无力地滑坐下来。
拓跋弘毅所算的时间不错,当日正是纥骨久率领十万梁兵,藏在周国战船中,要闯襄阳附近水路的关键时刻。
为了给水路的兵马打掩护,原本占据上庸郡的吐谷浑,只留三万人马守城,率剩余十七万兵马东行,与襄阳城外原本的梁国兵马一起,两面夹击襄阳城。
而襄阳城的守兵顽抗奋战,周国皇帝亲自坐镇的中路大军也亮出了骑兵,与梁国大军几度冲杀。
双方打得难分难解,襄阳城外的护城河里,水都被染成了红色。
至日暮时分,双方已经疲惫不堪,却见江上二百艘周国战船浩浩荡荡、旌旗蔽天而来。
吐谷浑一见,知是自己人,不禁心头一喜——周国皇帝不知内情,自然会放周国的战船岸边停靠。等到船上士卒下来,与他们里应外合,正可以将周国兵马一网打尽。
然而那江上的二百艘战船,一部分仍旧快速行来,另一部分却越行越慢,依照水流的方向应该南下,但挂满的风帆却让大船几乎停滞。
哪怕是岸上旱鸭子的梁兵也看出不对来了——既然要船快行,逆风之时为何要挂满风帆呢?
眼见前面的战船已经靠岸,后面的战船却还在江心不动。
吐谷浑还未看出端倪,忽然间岸上箭发,竟是冲着江上的周国战船而去的。
带着火的箭落在大船风帆之上,借着风势立时便熊熊燃烧起来。
“不好!周国皇帝识破了!”吐谷浑想不到是内应搞鬼,只当是哪里漏了破绽,忙急催大军冲锋,想要为船上的梁国士卒争取下船的机会。
然而周国中路大军沉稳精良,侧翼又灵活机动,仗着地利,叫梁国大军一时难以突破。
而江上的百艘战船纷纷中箭,几乎连成了一片火海。
早在动手之前,原本载着梁国士卒的战船中,在底仓踩桨的周国水军已经潜水而出。
等到船上着火,这些梁国士卒只有一万水军,九万都是骑兵,在江面上见火起,根本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之中有的跌落战船死在甲板上,有的被火吞噬,有的落入水中、却不会凫水而死,少数的水军则被岸上的周国士卒以利箭射
死。
如果说这两日城外的激战,染红了护城河;此时这一场大战,却是染红了浩浩沔水。
血光与火光辉映,屠杀与毁灭相伴,正是战争的本质。
皇帝穆明珠站在高台之上,于众将簇拥下,遥望这一场大胜,毫无喜色,唯有沉沉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