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四月,穆明珠接到了两则好消息。

第一则好消息,来自远行至吐谷浑的萧渊。去岁梁国南下,形势危急时,萧渊奉命而出,周游党项、吐谷浑、柔兰等国,联合列国抗梁。这是一个长期的计划,并不急于一岁一年之间。而萧渊所去,**迢迢,往来通信不便。因此穆明珠每次收到萧渊的来信,总是欣然的。她上一次收到萧渊的来信,还是在五个月前,那时候萧渊刚安全进入党项境内。

此时这封信中,萧渊大略讲了他在路上的见闻,重点放在党项与吐谷浑两国的态度上。

党项与大周接壤面积不小,虽然与梁国有旧怨,但跟大周也并不算和睦。萧渊在党项非但没有受到礼遇,若非他机警,又有当地结交的友人相助,甚至可能无法安然离开党项。

而吐谷浑则不同,与梁国大面积接壤,与大周只有不足百里的国境线,多年来与梁国纷争不断,与大周却是少有往来。

吐谷浑国的王对萧渊这位从大周而来的特使很感兴趣,设宴款待,并与他深谈抗梁大计。

不管最后成与不成,吐谷浑国愿意合作的态度,总是一则好消息。

第二则好消息,则来自东扬州。

朝廷王师开到,又有吴郡、永嘉郡的兵马南北夹击,东扬州诚王不战自溃。究其原因,乃是诚王与当地世家联合,据有田产无数,当下许多百姓沦落为流民,而诚王**僧侣一事,曝光后激发了众怒。穆明珠的永平新政,给了东扬州民众一粒火种。如今这场叛乱,正是火种燎原所需的大风。诚王自己亲手扇出这飓风,催动火势,烧**自己。据说诚王是夜巡回城时,被伏在路边的百姓一块石头砸在脑袋上,登时便从疾驰的马上摔落下去,当场就**一半,抬回府中也不过苟延残喘了三五日,到底没能救回性命来。他也真是狠辣,自知命不久矣,深恨长子带兵来与自己作对,临死前传令勒**王妃。

城破之后,周汪领兵而入,扶着母亲棺木恸哭。

随着东扬州诚王一死,原本想要趁乱找事的各州小势力,也都偃旗息鼓了。

地方上的乱局暂平,穆明珠可以把目光重新放回到核心问题上来。

她召了派往地方上的监理柳耀归来,委任为度支尚书。

柳耀入宫那日,是她昔日的徒弟穆雪衣前来迎接的。

“师父。”穆雪衣仍是旧时称呼,笑着迎上来。

柳耀却有些恍惚,眼前的官员分明女子之身,却行走于朝堂之上,而殿外的扈从神色不变、显然已经**以为常。

“师父,这边来。”穆雪衣倒是没在意柳耀的迟疑,只当他不熟悉道路,笑道:“陛下要您到小殿相见,咱们从旁边侧门走。”又道:“师父还不知道吧,上个月陛下给我改了名,如今我不叫翠鸽,改叫雪衣啦。”

柳耀回过神来,她伪装男子十数年,此时一开口仍是低沉的嗓音,“雪衣,这新名好听。”

穆雪衣笑道:“陛下选的,自然是极好的。”她也很喜欢自己的新名字,又道:“多亏当初师父耐心教我,否则我的算经也学不出来。”

两人说起过去的事情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小殿之外。

穆雪衣入内通传,不多时又请柳耀入内。

穆明珠已经站在西侧间门前,正看着两人,笑道:“师徒俩总算又见面了。”便问柳耀在外面这大半年的见闻感受。

寒暄过后,众宫人退下,穆明珠单独留柳耀说话。

“光华,此处只你我君臣二人,朕也不瞒你。”穆明珠长长吸了口气,在小榻上坐下来,将案几上的账簿推给柳耀,道:“看看吧。”

这账簿记载的乃是大周去岁的税赋情况。

柳耀办差久了,很会抓重点,很快便翻看完毕,抚着最后一页,静候皇帝开口。

穆明珠道:“朝廷收上来的税赋,其中九成都来自寻常百姓的田赋、丁税,剩下的各种税收只占了一成。这样的税赋哪里是合理的?”

普通百姓所占有的田地,远不及世家大户,可是他们却承担了最沉重的赋税。

因为百姓没有**之法。

而对于士族的赋税豁免,却是写在朝廷律令中的。

这样的收税比例显然是不公正的,是急需改变的。

“朕召你回来做度支尚书,是要你重整税政。”穆明珠语重心长道:“不管是兴修水利,还是赈灾纾困,乃至于外御强敌,朝廷都需要钱。钱从何处来?便是从税赋中来。好的税政,应该让那等大世家大富豪多出钱,把他们从普通百姓身上盘剥出来的利益,再回馈给百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抿唇一瞬,因为气愤有些说不下去。

但是柳耀全然明白她的意思,这也正是她这半年来外面所见的世情。

穆明珠顿了顿,又道:“朕实话告诉你,接下来两三年,朝廷不但要养马、养兵,还要养水师、备战梁国——这些花销是巨大的,只靠眼前的财政是无法维持的。”她盯着柳耀,道:“朕要你做大周的桑弘羊,你敢不敢?”

柳耀一愣,轻声道:“桑弘羊奇才,臣不敢比肩。”

皇帝既然比出了桑弘羊,那就不只是要改革田赋,还要动盐铁。

自世宗时起,因世家强大,中央难以管理地方,原本的盐铁官营都渐渐名存实亡,后来朝廷也不禁止私营盐铁了,只是要私营盐铁者交半数所得作为赋税。如此长久下来,大周的盐铁其实已经全然是个人私营,朝廷的铁官、盐官是只管收税了。但是私营的出产所得,其中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很多,且另外半数的利益,只是养出了许多大富豪,他们又拿贩盐卖铁的钱,去广置良田,却于百姓无利。

如今朝廷既然需要增加财政收入,盐铁又将收归官营,少不了又是一场博弈。

这样的税政改革,本来应该在世宗时,最晚在穆桢那时候就开始,但因为两任帝王都只是平衡世家的力量,却无法压制世家,也就使得税政改革寸步难行。

中央财政薄弱,又会形成恶性循环,越发无法管束地方。

穆明珠如今抓牢了兵权,正是动手改革的好时机,越晚一日,便越多一分的危险。

而她想要开展的税政改革,会触动许多既得利益者,其过程必然不是一帆风顺的。

柳耀很清楚其中的危险,但她愿意全力以赴,为了一个更好的大周,为了达成皇帝的宏愿。

“臣虽不才,愿勉力一试。”她最终道。

“好。”穆明珠了解柳耀,她并不是那等善于言谈的人,但她既然答应了去做,就一定会做到最好。

正事谈完,穆明珠稍微放松了些,笑道:“你这嗓音是怎么伪装的?若不是朕知道内情,还真给你骗过去了。”

柳耀只是低头一笑。

穆明珠目光转向门外站着的穆雪衣,轻声又问道:“宫中朝中都已有女官,前有李思清,后有穆雪衣,你怎么想?”

柳耀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隐然也有一丝艳羡,却是道:“臣……多年如此,便是换回女子装束,也不知该如何以女子嗓音说话了。”

“真是瞎说。”穆明珠笑嗔道:“朕从前见宫中有表演杂耍的艺人,其中有人能作老人之声、能作婴孩啼哭,能男亦能女。嗓音粗细高低不同,不过是发声位置的变化。你莫要自我设限,私下试一试,便找回原本的嗓音来了。”

柳耀上一次以最自然的嗓音说话,还在孩童之时,哪怕受到了皇帝的鼓励,仍是有所迟疑,慢吞吞道:“眼下当务之急,乃是革新税政。臣之身份更正,不宜在此时夺人眼球。”

穆明珠关心臣下,反倒被对方教训了,只好摸一摸鼻子,好脾气一笑道:“是,光华言之有理,是朕草率了。”她目光重又转向门外的穆雪衣,对柳耀道:“你们师徒一场,当初你教她算经,如今若有时间也可以教教她怎么做官。税政革新的事情,你也可以要她协理。”

柳耀听着皇帝的叮嘱,隐然感觉这是皇帝巨大布局中的一步。她想不到当初那个跟在自己身边学算经的小侍女,会成为朝廷的学士、皇帝身边的大女官。正如她想不到现下皇帝身边的女官,翌日会成长为怎样的人。

“还有一则趣事告诉你。”穆明珠忽然一笑,道:“还记得当初那两个要害你的同窗吗?汪年与赵西,他们当初被留在雍州,开垦荒地做苦工。如今几年下来,倒也做出一番成绩,据说在襄阳城外的村子里颇有民望了,不但地里的活是一把好手,还写得一笔好文章。镇上的官员不知前情,把两人当成良才报上来。前阵子虞先生拿给朕一看,两人笑了一场。朕也佩服这二位的韧性,便未提前事。他们若是凭自己的本事,能过上富足的生活,也该给他们一次机会,你说呢?”

柳耀几乎已经淡忘了这两位同窗,当时那场闹剧,除了让皇帝撞破了她的身份之外,并未造成其它的后果。站在她如今的位置上,去看曾经对她不怀好意的人,几乎就像是站在山顶看蚂蚁——早已难入眼中。

“陛下宽宏。”柳耀微微一笑,道:“这两人文章还不错,也许数年后能以考试入朝堂。”

“这却不必。”穆明珠心中有一杆秤,道:“他们到底是动手害过人的。朕取士于天下,最要紧便是心正。”她顿了顿,又笑道:“除非这二人立下不世之功,譬如让庄稼亩产翻倍,又或是研究出新的钢铁淬炼之法……那朕非但要既往不咎,还要礼贤下士,请他们来建业了。”

穆明珠虽然是玩笑,但心中忍不住想,若是生产力果真能如此急剧提高,眼下的重重困难几乎便可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