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穆明珠所担心的那样,回到西府兵中的谢钧,哪怕只有头能动,也不妨碍他以一张巧舌坏事。
谢钧的本质是野心家,他要的是最高的那个位子。
谢钦则不同。
谢氏此前曾参与过北伐,先辈浴血守下的土地,怎能拱手相让?
双方彼此无法说服,若在从前,谢钧一声令下,谢钦便会放权。
但现下谢钧躺在了床上,因为间歇性的抽痛,甚至无法保持半个时辰的平静。不管他的头脑多么高超,当他以这样的残躯躺在床上时,说出来的话总是不及以前那样有力了。
谢钦跪坐于床边,对谢钧仍是极为恭敬的,低声道:“您不必担心。朝中已有旨意,秦王说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
也就是说穆明珠不会追究谢钧谋逆一事,也不会要西府兵把人交出来。
谢钦显然不懂谢钧的心理。
穆明珠的“宽容”,对于谢钧来说并不是安慰,反倒是羞辱。
谢钧气得面色涨红,却又不敢继续愤怒下去,因为生怕情绪激动引发身体的剧烈疼痛。
他努力深呼吸平息情绪,冷声道:“天下大乱,你坐守谢氏累世资财,不思逐鹿,反倒要向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穆氏称臣。”
谢钧提到“谢氏累世资财”,这正是谢钦的弱点。
谢钦乃是被收养的义子,对于“谢氏累世资财”动用起来总是不够理直气壮的。
谢钦低头不语,却也胀红了脸色,顿了顿,道:“既然如此,只好过问于谢琼。”
谢氏累世资财,谢钦这个义子固然无权继承,但谢钧乃是第三子,从法理上来说,要排在嫡孙谢琼之后。
叔父与义兄相争,谢琼哪里能做这个决定?
他苦闷极了,跑到马厩里来寻他的小白驴说话。
秦无天作为养驴养马的侍女,跟随在谢琼身边已经许久。
谢琼本就是个不设防的脾气,爱驴,自然也就很容易接纳会养驴的秦无天,大小事情都爱跟她说。
他自己脾气原本有些温吞,倒是很喜欢这个养驴侍女的硬气从容,好像天塌下来都无所谓一样。
秦无天听谢琼说了来龙去脉,道:“是那个之前杀了郎君爱驴的叔父吗?”
谢琼面露忧伤,点头。
秦无天笑道:“这还要考虑什么?你叔父杀你爱驴的时候,丝毫没有考虑你。他现下做出的决定,难道又会考虑你、考虑谢氏了吗?不过还是只考虑他自己罢了。”
谢琼听进去了,轻声道:“是啊,父亲在时,常说义兄忠勇。如今叔父与义兄意见相左,叔父我不知道,但义兄总是好的。”
秦无天眸光微闪,笑道:“这些奴便不清楚了。不过若按照您叔父所说,真要撤兵渡江,这些驴马未必能经得起折腾。”
“正是。”谢琼下定了决心,守住荆州,不能退!
建业城皇宫中,穆明珠却收到了一个噩耗——怀空大师坐化了。
虽然她下令拆了怀空门窗上的木板,但却无法阻止死亡的到来。
人固有一死,但当死亡发生在身边亲近之人身上,还是叫人感到一阵空茫。
自登基以来,紧急重大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除了虚云回来的时候,穆明珠曾去过济慈寺一趟,这两个多月来,她非但一次未去,甚至都不曾想起来过。
穆明珠望着手上的密信,细看怀空大师坐化前后之事,于烛光下静默着。
“陛下。”右相萧负雪从偏殿而来,抱着一摞与荆州军情有关的文书。
这段时日来,因朝政繁忙、急事又多,穆明珠索性下令,要李思清与萧负雪分开宿在了偏殿,方便随时议事。
“你昨日去过济慈寺。”穆明珠视线从密信上挪开,看向萧负雪。
萧负雪微微一愣,道:“是。”
“去做什么?”
萧负雪道:“臣有一份雨具落在了济慈寺,昨日出宫途径济慈寺,便上去取了来。”
穆明珠“唔”了一声,叹气道:“怀空大师竟是连萧渊都没见最后一面。”
萧负雪轻声道:“父子两人原都不在乎这些。”
穆明珠问道:“萧渊呢?”
萧负雪不是很确定,“大约是在府中。”
穆明珠便命人去传萧渊前来。
萧渊来了,一见穆明珠便道:“陛下,你别安慰我。”他已经知道怀空坐化之事。
穆明珠原本是有些担心他的心情,见状便一笑道:“谁说朕要安慰你了?朕是看如今书院与朝中的事情,都渐渐成了定例,想着给你派个新差事。”
“什么新差事?”
穆明珠不答,而是起身走到墙边,要宫人放下顶上的卷轴来。
一时卷轴打开,竟是一幅巨大的舆图,只是这舆图之上,大周只占据了东南一部分。
在大周之北,是梁国。在梁国之北,在东有柔兰,在西有高句丽等小国。
而在大周与梁国的西边,有党项与吐谷浑等国家。
“想出去看看吗?”穆明珠站在舆图前,转过身来看向萧渊。
萧渊讶然,仰望着那巨大的舆图,道:“这宝贝陛下从何得来?”
这个时代舆图绘制不易,更何况是这样囊括了周边许多国家的舆图。
“朕早在三年前在扬州结识孟非白的时候,便请他留意往来商贩,看其中可有舆图。不论大小,不管是详实还是粗略,朕都要。”穆明珠亦仰头望向舆图上的万里河山,“这是最大、最完整的一张舆图。”
萧渊终于回过神来,道:“陛下想要我去哪儿?”
穆明珠道:“当初梁国扩张,不只侵吞了大周的半壁江山,还曾与党项、吐谷浑都有过几起战争,掳掠两国战马无数。梁国与北边接壤的柔然,也有过纷争。只是梁国兵力强盛,各国不敢掠其锋芒。如今梁国见我朝动荡,不等粮草丰足,便急切南下,却是给了周边这些国家可趁之机。只是这些国家若是单打独斗,大约都不敢与梁国相争,毕竟从前的败绩犹在。”
正如大周那三次失败的北伐。
“如今只缺一个联合者。”萧渊会意,道:“跟这些邻国约定好,要大家一同发力,一人一口,咬死梁国这头大老虎。”
穆明珠听他说得有趣,原本满腹沉重,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是,动手的人多了,就算是老虎也不知该咬哪一个。”
“我愿意去。”萧渊断然道。
“你想清楚了?”穆明珠看着他的眼睛,道:“这比取真经还要危险。梁国在这些国家里面,未必没有自己人。你去游说他们联合对梁国动手,自然要尽量隐秘。只是这样一支从大周而来的队伍,在当地恐怕很难遮掩行踪,梁国不会坐视不理的。”她顿了顿,又道:“这些国家中也有给梁国打怕了的,说不定会当面应承你,转身出卖你。”
萧渊笑道:“那不是更刺激有趣了吗?”他对上穆明珠的目光,收了嬉笑,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世间人,有几个能有这等机会周游列国呢?像我父亲那样,一辈子不曾出过建业城,安然活过花甲之岁,在我看来没意思透了。我要的正是这样行万里路的人生,哪怕死在路上。”
穆明珠熟视他良久,眨了眨眼睛,道:“济慈寺在建业城之外。怀空大师并非没有出过建业城。”
她说了个冷笑话。
“你需要多少人马?”穆明珠又道:“朕这里有两个校尉给你,兄弟两个,一个叫秦烈,一个叫秦燕,原本是要跟着朕往摩揭陀国取真经的。他们有远行的准备。”
萧渊诧异笑道:“竟是他们两个?”
穆明珠疑惑道:“他们两个怎么了?”
萧渊笑道:“外面盛传,说这两兄弟是陛下的侍君,要收入后宫的。”
宫变之后,穆桢作为太上皇移居长秋宫,彻底失去了对朝政的控制权。
秦氏兄弟,也就自然转成了新君的校尉。
穆明珠挑了挑眉毛,忽然道:“昨日怀空大师坐化,咱们现下这么嬉笑聊天,是不是不太对劲?”
萧渊反而看得更开,笑道:“又有什么不对劲?便是怀空大师在西天听着咱们说笑,也不会怪责的。他走得欢喜,咱们自然也要欢喜。”
穆明珠想到怀空两次安然静待死亡,不禁顿生感慨。
普通人最难以逾越的,便是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普通人也能像怀空一样,视死如生,安然接受,那么一生之中的多少惊慌恐惧都能得以免除。
萧渊看着忽然沉默了的皇帝,道:“怎么了?你舍不得怀空大师?”
穆明珠没有回答,抬眸看着他,道:“太上皇一向喜欢你。如今你要出大周往远方去了,记得去见她一面。”
“自然。”萧渊目光落在舆图上大周的位置,抬手拍了拍穆明珠的肩膀,笑道:“不过陛下,你可得撑住了!别没等我回来,大周先没了。”
眼下的形势多么危急,朝中有心的人都很清楚。
穆明珠无奈长叹,虽然她并不“迷信”,但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听到这种触霉头的话会开心。
萧渊笑道:“呸呸呸,我乱说话。陛下万岁,大周自然也万岁。”
穆明珠知道他的用心是想鼓舞自己打起精神来,只好一笑,道:“你这个祸害也要万岁。”
萧渊重新仰头望向那巨大的舆图,道:“不过说真的,当初咱们在南山书院一同打马球的时候,我可真没想到你会有做皇帝的这一天。”
穆明珠笑道:“这些马屁,等你回来再拍也来得及。”她顿了顿,问道:“怀空大师的遗物,你要收走吗?”
萧渊道:“身外之物,我留着做什么?”又道:“由陛下处理便是。”
怀空大师其实没有留下多少东西。当初他带去济慈寺的,如今只剩下两卷佛经,一只木鱼,一只铜碗,一箱僧衣。
是夜,这些东西送到了长秋宫中。
太上皇穆桢坐在窗下,看杨虎抚琴,其实杨虎也已经不再年轻。
穆桢捧着那只铜碗,手指轻轻一弹,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
若亡人有魂,当应声而来。
杨虎抚停琴弦,看向太上皇。
穆桢轻声道:“待我去了,卧房柜子里的两箱旧衣,都给你带走。”
杨虎柔声道:“怎么说起这等丧气话来?您是要长命百岁的。”
太上皇捧着那铜碗不语,半响忽然自失一笑,道:“是我说错了。你要旧衣做什么?”
杨虎所爱,唯有金银。
梁国大军南下之后,在最初摧枯拉朽般的攻势过后,又陷入了僵局。
在不过江的情况下,梁国大军发现西线的上庸郡与襄阳是拔不掉的两颗钉子,而东线的南汝阴郡也是啃不下的硬骨头。而随着梁国大军深入,他们的后勤线变得过长,甚至会有被截断的风险。他们的粮草损耗变得越来越大,而在当地却又得不到有效的补充。这原本是闪电般的入侵,现在却成了消耗战。
对此穆明珠早有准备,在战争开始之时,便一直有条不紊促进后方农业生产,因为她很清楚这会是一场持久的战争。大周没有强大的骑兵战马,无法收复被梁国侵占的北方中原;正如梁国没有强大的水军,无法渡过长江天险,彻底剿灭大周的有生力量。
如果梁国皇帝像上一世一样,耐着性子,积蓄力量,在三年后再发动攻击,情况对大周来说可能会比现在更恶劣。
但因为大周的动乱,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以至于连拓跋弘毅都没能忍耐下来,生怕时机稍纵即逝,立时便命大军南下——哪怕梁国东北角的乌桓之乱还未解决。
萧渊离开建业前一夜,穆明珠留他在宫中一夜长谈。
现在齐云往上庸郡北府军去了,穆明珠的白天属于朝政,晚上仍旧属于朝政。在她登基之初还记得的“养生之道”,似乎正被她自己慢慢遗忘。她真心实意热爱这份帝王的事业,愿意把每个日夜都献给这份事业。她近来常常留人在宫中长谈,有的是朝中老臣,有的是书院后起之秀,只要是有可取之处的言论,她都愿意听一听,与对方探讨。
思政殿偏殿中,萧渊坐在蒲团上,动了动双腿,看了看周围简单的陈设,笑道:“原来陛下的宫中留宿,如此正经。”
穆明珠坐在对面的蒲团上,笑道:“你听了什么不正经的话?”
萧渊笑道:“正经的话也有,不正经的话自然也有。前番南山书院那个学生叫什来的?仿佛是姓蒋?”
“蒋坤?”
“对,就是补了度支侍郎官职的那人。”萧渊道:“那人年轻又俊美,陛下留他一夜长谈,礼部的人便坐不住了。”
穆明珠倒是并不在意,道:“这蒋坤虽然年轻,但颇有见识,献策颇有几分道理。”又笑道:“这又关礼部什么事儿?他们还要参奏朕有伤风化不成?”
“那你就想错了。”萧渊笑道:“自从你拿书院的学生补了一批官,朝中哪里还有跟你对着干的?”
原本会跟穆明珠对着干的官员,“病休”退下之后便再没能回来了。
“礼部那些官啊……”萧渊乐不可支,道:“正商量着要给你立后封四妃呢。”
穆明珠皱眉笑道:“这真是……”
不管国家多么危急的时候,总有以讨好上司私生活为第一要义的官员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