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一直下,思政殿侧间内,气氛有些冷凝。
右相萧负雪躬身立在皇帝穆桢面前,身上紫色的官袍不知何时被雨水打湿,在他身上呈现一种沉郁的色调。他的脸色苍白,清雅的眉间难掩愁容,仿佛并非身在燃着檀香的温暖室内,而是已经在冰天雪地冻了大半夜。他终于缓缓俯首,沉声道:“臣,谨遵圣命。”
于小榻上背窗而坐的皇帝,见右相俯首,不动声色松了口气,捡起案上的新政总纲文书,递过去道:“你做事一向细致认真。新政有你主事,朕可以放一大半心了。”
萧负雪双手接过文书,他接下这差事,总好过皇帝起用杨太尉一系的子弟。
他保持着俯首的姿势,许久未动。
皇帝也没有出声催促。
“秦王……”萧负雪艰涩开口,他接到消息赶来的时候,穆明珠已被送走。
此去摩揭陀国,万里迢迢,何等艰难危险!
谁能想到陛下会要公主领头带队而去?
皇帝穆桢似乎就是在等他主动开口,此时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沉声打断,道:“朕知道你与公主师生八载,情谊深厚。然而国有大事,岂可囿于私情?”
她这里的“私情”其实是私人情谊的简短说法。
萧负雪听在耳中,却觉心头一跳,脸上火辣辣的。
“是。”他知自己无法说服皇帝,只能低声应下来,望着案几上燃着檀香的玉雕佛像香炉,一瞬出神,如果说还有谁能劝陛下更改心意,大概唯有济慈寺那一位了。
萧负雪恭敬退下,冒雨而出。
思政殿侧间,皇帝穆桢终于结束了一整日繁忙的政务,送走了公主,又安排了新政,一日之内解决了两件大事,本该感到满足。
可是她坐在窗下,听着那无止歇的雨声,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地心慌。
她按住心口,从案上瓷瓶中摸出两粒自己命医官配制的逍遥丸含在口中,随着丸药清苦的气息往舌根蔓延,她渐渐感到那阵心慌过去了。
这叫她想起今日被送走的公主来。
那孩子在的时候,总是劝她留意身体,时时请医官看过,像是有什么不敢言说的担忧,劝着她却又拿捏着分寸,怕被疑心。
她一生育有四个孩子,其实没有一个儿子似明珠这般体贴关切于她。
她想起明珠举荐给她的医官,仿佛是姓薛。那薛医官人也机灵,给她诊脉过后并不开药,只请她闲暇时哼唱小曲、疏肝解郁。
皇帝穆桢想到这里,紧闭的口中,舌头徒劳动了一动,心里沉甸甸的,却怎么都不是唱歌的心情。
她终于走下小榻。
一旁的侍女迎上来,如常要服侍她穿衣,只当她忙完公务、要回寝殿。
皇帝穆桢摆手止住,望了一眼窗外的风雨,沉默一瞬,终是沉声道:“取油衣来。朕要往济慈寺去。”
哪怕是皇帝出行,已下钥的宫门处,守门的宿卫还是要验明正身后,才开门放行。
因今日佛诞,城门倒是比平时晚两个时辰关闭,好让城外来的百姓能在拜佛之后、当日从容离开。
皇帝穆桢冒雨登山,至于寺门外,看侍女提着灯笼、扈从上前敲门。
济慈寺中的僧人大约没想到风雨夜,这个时辰皇帝会来。
里面应门的僧人一面匆匆赶来,一面连声道:“大人可是来拿雨具的?”打开门一看,见灯笼亮成一片、身披油衣的皇帝站在雨夜里,盯着他道:“大人?今夜还有哪位大人来过?”
那僧人不敢欺瞒,道:“方才右相大人来过,往怀空大师院中走了一趟。右相大人离开时匆忙,遗落了雨具,贫僧还以为……”
他以为是雨势太大,右相大人折返来取雨具了。
皇帝穆桢一言未发,雨水顺着油衣的帽檐落下来,她的神色在雨夜中隐隐有股寒气。
她一步跨入寺内,径直往怀空所在的禅院而去。
禅院内,雨水冲刷着花已谢尽的梅树,也冲刷着彩漆斑驳的禅房。
皇帝穆桢立在屋檐下,避着雨道:“你莫不是要朕淋着雨同你说话?”
禅房内,怀空悲悯的声音响起,“贫僧大限将至,便在七日之内,已锁封门窗,不见外客,不饮不食。望陛下成全。”
皇帝穆桢微微一愣,低头望着房门上的锁,不知在想什么。
她没有再要求入内说话,只是问道:“萧负雪方才来过,同你说了什么?”
“陛下要施新政,他心中不安。”
“出家人不打诳语。”皇帝穆桢仔细听着房内动静。
怀空和缓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皇帝穆桢挪开心思,望着屋檐外的夜雨,似是感到有些疲累,头靠在门板上,低声道:“朕今日封了公主为秦王,”她顿了顿,又道:“要她领众僧侣,往摩揭陀国取得真经再归来。”
禅房内没有声息。
皇帝穆桢又道:“他们会沿长江一路西行,自西河阳郡出大周,南下骠国。骠国这些年虽然不再纳贡朝贺,但与大周还算和睦。自骠国而西,经数个小国至于天竺,再由天竺北上西行,过善见城,最终抵达摩揭陀国。”她细数着早在取经队伍出发前就制定好的路线,声音在风雨中听起来不是很清晰。
皇帝穆桢又道:“路上许多艰难险阻,给那孩子磨磨性子也好。”她不知是真的相信,还是只为了心里过去,又道:“她极聪明又有手腕,随行三千僧侣、千百士卒,总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禅房内仍是没有声息,不知怀空大师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待到她取了真经归来……”皇帝穆桢声音渐渐低下去,没有把后面的计划说出口来。
她倚靠在门板上,望着屋檐之外磅礴的雨,国事家事萦绕于胸,最终道:“此事,佛祖会怎么说?”
也不知是问佛祖会怎么处理大周的政局,还是问佛祖会怎么看待她的处理手段。
怀空再度和缓道:“佛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皇帝穆桢听完轻叹道:“诸心非心,是名为心。”
佛经里的道理,她都很明白。
只是人在俗世中,难免有不能安心之时。
皇帝穆桢没有再同怀空论佛,快步出了禅院,忽然脚步一顿,对守在外面的扈从道:“给朕拆了他的门窗!”
扈从应诺。
她是人间帝王,纵然是阎王也要避让,说什么七日当死,嘿,真是胡说!
而建业城外,取真经的数千人长队,却还在风雨交加的路上停滞。
秦王穆明珠以一件上衣外袍金蝉脱壳,秦氏兄弟率两百宿卫将方圆五里之内的庄稼地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风雨又急,连足印都无法追索。
疲惫、湿冷、惶急、恐惧,内外交加之下,秦氏兄弟与两百宿卫都有些撑不住了。
他们将不得不回建业复命,上奏陛下——他们在上路第一日,便彻底办砸了差事,叫秦王给跑了!
秦氏兄弟决定分头行动。
哥哥安排道:“我领一队人回建业复命,你去安置后面的三千僧侣与千名士卒。”
弟弟道:“还是我去复命……”
他们都清楚,这趟复命很可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照我说的去做。”哥哥断然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弟弟只得听从,另带了一队人,往后面等在风雨中的僧侣队伍而去。
僧侣队伍最前端,是乘坐在马车里的虚云师父。
他来到马车旁,疲惫道:“对不住,要您等在雨中久候。末将会交待车夫路线,载着您往前方十里处的驿舍安歇。”顿了顿,无奈道:“因秦王失踪,末将等要留在原地搜索,怕是无法沿途保护。”言下之意,如果虚云自己决定在原地等候,对双方都好。
忽然一把清脆含笑的嗓音从马车内响起,“秦王失踪了?我怎得不知?”竟是少女音色,听来有几分耳熟。
那秦氏弟弟不知为何高僧的马车里会冒出女子来,一时愕然,却见一只纤手撩开车窗帘布,从里面露出一张明丽的笑脸来。
她半臂倚靠在窗棂上,笑吟吟道:“谁失踪了来着?”
秦氏弟弟瞠目结舌,活像是见了鬼,指着突然从马车里冒出来的秦王,“你!你!”
“我?本王怎么了?”穆明珠上身胡乱披了一件僧袍,笑道:“这一会儿功夫,便不认识本王了吗?”
秦氏弟弟说不出话来,瞥见一旁哥哥领队要回建业复命,忙上前扯了他哥哥下马前来,指着马车内的穆明珠,上气不接下气道:“人、人在这里面!”
两人一齐抬头看向马车内。
穆明珠原本笑盈盈的,此时却把笑脸一抹,面露薄怒,眉梢挑起,冷声道:“叫你们虐待本王!本王自落地起没受过这等委屈!几时本王更衣还要看扈从眼色了?你们叫本王不高兴,本王便能闹得你们鸡犬不宁!不信咱们这一路走着瞧!”
秦氏兄弟一时都听愣住了。他们只当是秦王跑了,谁都没想到她会往僧侣中来,更没想到她会上了高僧的马车。况且众僧侣列队清晰,皆着灰衣,一眼望去,没有不同之人。因此他们把路边的庄稼地翻了个遍,却始终未曾往僧侣队伍中来寻,哪怕是僧侣队伍之末载货或备用的马车,也都清查过了。
哥哥虽然满腔愤怒,但到底人没跑就好,比起回建业复命请罪,旁的都是小事。
他虽然铁青着脸,却还是低头道:“末将等只习武艺,原不曾近身侍奉贵人,有不周到之处,还望殿下海涵。”又道:“到了前面镇上,末将会为殿下买两名懂事的婢女来,届时殿下起居都由婢女负责。末将等只负责殿下安危。”
穆明珠歪头看了他半响,道:“秦校尉怎么称呼?”
“末将单名一个烈字。”
穆明珠又看向弟弟。
“啊?末将单名一个燕字。”
穆明珠好似是脾气发完之后雨过天晴了,冲秦燕微微一笑,道:“本王更喜欢你的名。”她翩然出了马车,披着僧袍摇摇晃晃往前面的马车而去。
哥哥秦烈担心她又玩什么花招,寸步不离跟上去。
秦燕慢了一步,听到马车内有轻微的声音,探头一看,却见被剥得只剩中衣的高僧虚云、双手双足被缚,正蜷缩在车厢里。
秦燕大惊,忙入内给他解开——却见那捆住他手足的乃是秦王殿下的衣带。
“这、这……这秦王殿下实在胡闹。”时人崇信佛教,秦燕也不例外,对享誉全国的高僧虚云还是很尊敬的,想解了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一摸才想起全湿透了。
虚云一得解脱,顾不得手足酸麻,先往车凳底下的抽屉中捧出来一件僧袍——这却是珍藏着的那件金色袈裟。
他穿了袈裟,盘膝而坐,这才低声道:“多谢。”
秦燕递了自己的水囊过去,见他唇上起皮、手腕上有红色的勒痕,怕是给秦王殿下捆住许久了。
虚云轻轻摇头,并没有接过水囊,闭目合十,竟已是入定之态。
秦燕不敢打扰,便下车而出,往前面寻秦王殿下与哥哥。
队伍终于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再度挪动起来。
秦烈与秦燕受了这次戏弄之后,也谨守分寸,不再入秦王马车,只在马车两边骑马守着。
忽然队伍后面有宿卫快马上前来,至于秦烈身边,低声禀告道:“校尉,虚云大师说有一册要紧的佛经遗落在济慈寺,派了一名僧人回去取,调拨了一辆马车和一个车夫。”
秦烈已经听弟弟说过虚云高僧的遭遇,听说是取佛经,便没有很在意——只要秦王没有跑,便一切好说。
况且秦王领众僧人出行取真经的消息,在今日午时便已公布朝中,此时建业城中应是尽人皆知了,再没什么好通风报信的。
秦烈略一点头,表示知道了,便要那宿卫再回僧人队尾去。
马车窗帘忽然又被扯开。
少女美丽含笑的面容出现在窗边。
“本王自己坐着无聊,你上来陪本王说话吧。”穆明珠遥遥一指秦燕。
秦燕微微一愣,抬头看向对面的哥哥。
“怎么?本王还不配跟你说话了?”穆明珠嗓门并没有提高,但语气已经极为不悦。
距离前方的驿舍还有不足三里路,秦烈不愿横生枝节,便冲弟弟点了点头。
秦燕下马上车,在密闭的空间内单独面对秦王殿下,有几分局促,低着头道:“殿下想说什么?”
穆明珠没有回答,只上下打量着他,兄弟二人中,这弟弟显然是更好拿捏的那个。
她方才有逃跑的机会,却没有走,是因为她想要不为人察觉地离开。
她逃走了,母皇却不知她逃走了。
这才会是她的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