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谢氏山庄之内,谢钧正临窗而立,望着院中攀墙而上的凌霄花,还有花下走过的美丽歌姬。

“去哪里了?”

流风只当谢钧午睡还未醒来,低头思量着心事,脚步轻轻走入房中,忽然听得这一声,吓得几乎要叫出来。

“去哪里了?”谢钧盯着她,身形隐在窗下的阴影中,慢悠悠道:“怎得脸色这样苍白?”

流风下意识要攥紧拳头,一动才察觉掌中的信物忘了还给回雪。小门旁相见之时,她与回雪都极紧张,谁都忘了这回事儿。

“郎君几时醒了?”流风温婉一笑,柔声道:“方才听得院中鸟鸣声,怕惊扰了郎君安睡,奴便出去驱赶。谁知外面园中的花开得这样好,眨眼间竟又是春天了。”她吐了吐舌头,俏皮又美丽,道:“奴一时看住了,忘了时辰,匆忙赶回来,怕郎君已经醒了要责罚。这不,奴的脸都吓白了!”

谢钧沉默了一瞬,淡声道:“驱赶鸟雀这等杂事,何须你去做?”顿了顿,放缓了声气儿,温和道:“郎君我就这么骇人?”便招手示意她过来。

流风跟随谢钧这么多年,早已摸准了他的脾气,知道他喜欢听什么、又厌恶听什么。

在谢钧喜欢听的事情里,他最喜欢的便是听到别人怕他。

此时听流风说怕他,谢钧醒来时寻不见她的怒气便消散了,要她近前来,忽然抬手扣住了她的下巴,低头重重一口咬在她唇上,在流风吃痛的忍耐中,获得了一种异样的快

感。他稍微抬起头来,目光转向窗外的无限春光,低声道:“你说得不错,又是一年春好时。”

他大展身手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流风埋头在他胸前,看似无限依恋,实则藏起了难以掩饰的不安神色。

回雪的信物还在她手中。

她已经答允了回雪,定当不负所托。

“不过……”谢钧忽然又开口,抚着流风的背,似有些难以决断,“从前没看出来,那周眈倒是另辟蹊径……”

谢钧私下喜欢跟流风说些外面的事情,也许并不是想对流风说。

他只是需要一个乖巧又捧场,绝对不会让他自尊心受挫的听众。

还有谁比流风更合适呢?从前的回雪虽然相貌更胜一筹,却总是不够机灵。

“周眈?”流风适时问道:“是三皇子么?”

谢钧唇角一勾,道:“杨太尉——这个老贼!”

流风笑道:“那日杨太尉来,郎君不是还请他吃茶么?怎么成了老贼?”她吃吃笑起来,又娇又媚,道:“不过他年纪一大把,又长了一张老鼠脸,说是‘老贼’原也贴切。”

谢钧也笑起来,低声道:“你看那三皇子,看似与世无争,其实手握文学馆,招揽了一批士人,名声是越来越好了。”又道:“他那岳父老贼,当初劝说我拥立皇孙,原来背地里把女儿送上去做了皇子妃——原来打得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主意。”

流风垂着眼睛,凭着本能附和谢钧的话,想到允诺回雪要做的事情,再听到与储君之位相关的内容,便有些心惊。

好在谢钧望着窗外春光,沉寂在他宏图大业的设想中,并不曾低头留意怀中柔弱可怜的小歌姬。

三月的春光何其短暂,时间眨眼间就来到了四月。

穆明珠这一个月来日夜忙碌,白日忙着革新马政弊端,夜里还要等着齐云绘图。在薛昭前来诊平安脉的时候,她还要掌握萧负雪的新政——又或者说是母皇新政的进度。

这一个月来,她入宫上奏关于马政之事,免不了与母皇说起新政。

她的态度始终如一,温和的新政非但无用、而且会让朝廷的日子越发艰难下去。

而皇帝穆桢的态度也不曾改变,穆明珠在一州之中、杀一个世家家主容易,天下之大、难道能一次性把全部世家杀光吗?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她只能把穆明珠的急躁,归结为年轻人的不够稳重。

母女两人在这个议题上谈不拢,总是以穆明珠的克制收敛作为结束。

穆明珠想着,还有谢钧未除,不能与母皇闹将起来,便暂且忍耐,等时机成熟。

齐云这一个月来,不断地夜探旧宅邸密道。他身手过人,单独一个人下去,比猫儿还敏捷善于隐蔽。他最危险的一次,曾经被守卫看到了一角衣衫。可是因为他动作太快,而隐藏的地方又太巧妙,那两名守卫晃过来,什么人都没看到。那跟过来的守卫便骂先前那守卫疑神疑鬼,那最初看到的守卫摸摸后脑勺,也有些不确定了,“嘿!这密道里进老鼠了!”

就这么一个月来,齐云渐渐走遍了密道中的每一处角落。

而穆明珠笔下的密道图,终于显出了全貌。

这是一条极长的地下密道,足有五十里之远,从建业城最中心的旧宅邸,一直延伸到南门所在的内瓮城地下。

其中岔路其实并不多,只在出口有三条岔路,大约是为了方便危急时刻进入。

纵观全局来看,这大约是谢氏祖先当初未雨绸缪,在定居建业之后,担心敌人渡江攻打下来,给自己留了一条关键时候逃命的密道。

如今这密道地形,巡防规律,已经尽数为穆明珠所掌握。

元初十七年的四月六日,恰是佛诞九百年之日,大庆典已经提前一日举办,据说建业城中人山人海、煞是热闹。

穆明珠在各项事务最关键的时刻,无暇去凑这热闹,熬了大半夜,终于将密道图纸与马政细致的新规都整理好。

四月初六这日,却并不是个好天气。

暮春时节,厚重的云乌沉沉堆在空中,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而风暴过后,不知将是怎样落红满地的景象。

穆明珠的心情,却并不受这坏天气的影响,她手中捧着写就的马政新规,怀中藏了密道详情图。

若是她献上密道详情图后,流风那里也恰好传来得手的消息,便最好不过了。

穆明珠早起乘快马往皇宫而去,做了当日第一个入宫之人。

可是竟然有人比她更早,出现在思政殿中。

穆明珠去的时候,正看到她的皇嫂杨菁从思政殿中走出来。

如今杨菁已经稍微开始显怀了。

她身边的大侍女扶着她,小声劝道:“您仔细身体,为了小殿下着想,也不该哭……棋语姐姐不慎走了,是她没福气……”

穆明珠听了一耳朵,见杨菁面上犹有泪痕,停下脚步,道:“皇嫂这是怎么了?”

杨菁抬头看她一眼,似是孕中有些疲惫,勉强一笑,擦着泪痕,轻声道:“今日是佛诞的好日子,我身边却有个侍女不慎失足落井、今晨给宫人打捞上来,惊扰了母皇的好日子。”

原来她是一早来给皇帝请罪的。

穆明珠若有所思,冷不丁问道:“那侍女原是宫里的,还是皇嫂从家中带来的?”

杨菁擦泪的动作一顿,似是有些恍惚,没有答话。

穆明珠却已经从她的静默中明白了,死的乃是她从家中带来的自己人,便道:“若是家中带来的,皇嫂难免伤心。不过意外的事情,大约都是老天的缘分。皇嫂也不必太难过。”便叮嘱那侍女好生照料,扶着杨菁离开。

思政殿中,皇帝穆桢听说女儿前来的通报,从小榻上站起来,对侍立一旁的李思清叹了口气,道:“佛诞的好日子,怎么从一早起来就不安生。”

哪怕她崇信佛家之说,最初的目的是为了统治,但十数年下来,假的也有了几分真。

李思清不好接话,只上前帮衬着,给皇帝披上外袍。

这时宫人又入内通报,说是济慈寺虚云师父领三千僧侣也入宫了。这支三千人的队伍,在离开建业去取真经之前,会给皇宫念一场佛经,祝福净化整个大周。然后,他们会接受皇帝的赐福,载着大周万民的期待,往遥远异域而去,求回永离苦难、大快乐、大智慧的真经来。

“公主能力秉性都是上佳的。”侧间只有君臣二人,皇帝穆桢对李思清说话也不甚避讳,“只是还太年轻。”

皇帝与公主母女二人,这一个月来为新政之事的争执,李思清在侧也有所耳闻。

她低下头去,笑着宽解道:“公主殿下才十六七岁,的确是年轻呀。在年轻人中,公主殿下已经是极稳重有成算的了。”

“太年轻。”皇帝穆桢长长一叹,道:“让她进来吧。”

穆明珠应召入内,心思从方才与杨菁的相遇,转到眼前的奏对上来,先呈上马政新规,与母皇细细道来。

皇帝穆桢对她办事的能力是满意的,点头听着,不时问两句。

穆明珠潜心研究了两个月,对每种情况都做好了预案,此时对答如流。

这场关于马政的奏对,进行了一个多时辰。

马政议完,穆明珠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感觉怀中那封密道图纸,像是发烫一般灼伤着她。

她应该捧出这份图纸的。

在谢钧与母皇之间,她要做的正是团结母皇、趁此千载良机彻底拿下谢钧。

可是不知为何,她的手迟迟没有伸向怀中。

恰在此时,宫人又来传报,说是三千僧侣已做完法事,只等陛下赐福了。

取经队伍离开建业的时辰,是特意选定的。

皇帝穆桢笑道:“这却耽误不得。”她站起身来,“你在此间稍后。”

皇帝往正殿而去,给众僧侣赐福。

穆明珠坐在侧间,心中烦躁,终于忍耐不得,从侧门而出,在廊下走动纾解心情,想要做出一个冷静的决定。

不知何时,那与回雪熟识的侍从走过她身边,悄悄递给她一只手帕——正是当初约定好的,流风得手的信号。

穆明珠攥着那丝帕,下定了决心——千载难逢的良机!决不能错过!

密道图纸,今日当献给母皇。

谢钧、周睿等阴结党羽、谋朝篡位的罪行,将大白于天下!

她回到侧间,坐定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经淅淅沥沥落了雨。

皇帝穆桢终于回来,示意她不必起身,走到她旁边坐下来,道:“封你为秦王的诏书,朕方才已经命人发往朝中了。”

穆明珠心头一烫,道:“母皇,女臣有一事……”她手伸向怀中。

皇帝穆桢却打断了她的话,盯着她的眼睛,温和慈爱道:“取经的队伍,**而去,没个领头的人可不成。虚云虽然佛法精通,于路上的事情却一窍不通。朕也已经下旨,取真经的队伍,就由秦王领头。”她把手放在穆明珠肩头,轻缓地拍了两下,语重心长道:“你知道母皇对佛事多么看重。这桩重要的差事,若不是你去,母皇是不能放心的。”

穆明珠僵坐在原地,有一会儿只能看到母皇的口唇开合,耳边嗡嗡响,像是忽然耳鸣。可是母皇的一字一句,她又分明听得清晰。

原来这便是母皇当初将取真经的账簿给她看过后,所说的“你待佛祖心诚,佛祖也会保佑你”。

那些物资,竟是给她自己备下的。

随虚云往异域取经,就算一切顺利,没有三五年也回不来,更何况虚云还要沿途学习、僧侣们还要抄经,这么一想,一旦离开,竟是十年八年都回不了大周故土了。

“走吧。”皇帝穆桢站起身来,“僧人们都等着呢。”

穆明珠僵硬地站起来,看向窗外,只见那秦氏兄弟冷肃着脸站在廊下。她只一个人,杀不出重围,飞不出皇宫,眼下就要给押入取经的队伍。

她连传递消息的机会都没有。

穆明珠终于回过神来,抬眸直直望入母皇眼底。

现在,她终于明白得知密道一事后,她那一瞬间的犹豫是因为什么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穆明珠轻声道。

皇帝穆桢似乎也有些紧张她的反应,诧异道:“什么?”

穆明珠低下头去,藏起了眼中的滔天怒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决定放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