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乃棠放下了心头大石,这日早膳用得香甜,连吃了三碗饭。
穆明珠饶是满腹心思,见状也忍不住发笑,道:“你慢些,没人跟你抢。”
樱红与碧鸢在旁也都笑起来。
牛乃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仍是没有放慢速度。她自从三四天前,因月事拖延,疑心自己有孕开始,便再不曾安心吃下一顿饭,昨日得知皇嫂有孕的消息,更是受了刺激,几乎一日都不曾进食。现下云破日出,她终于觉出腹中饥饿来,大快朵颐过后,摸着自己鼓胀的肚皮,满足地长叹一声,道:“吃起东西来,总算又能尝出味道了。”
穆明珠想到她小小年纪、经历了这些摧残,也怜惜她不易,玩笑道:“这三碗饭我还是管得起的。你几时饿了,几时来便是。”
一时用过早膳,穆明珠单独与牛乃棠在一处,又叮嘱了几件要紧的事情。
牛乃棠这次不再贪玩,都仔细听着,又不明白的地方还会追问。
“如果……”牛乃棠小声道:“他再来找我,我该怎么办?”
穆明珠看她一眼,思量着道,“他应该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找你……”
周睿醉酒之后,拉着牛乃棠进了密道,肯定惧怕谢钧知晓,大概会消停一阵子。
等到周睿下次找到牛乃棠的时候,多半就是他们准备动手、威逼执金吾牛剑入伙之时了。
在那之前,务必把这伙人一网打尽,否则遗患无穷。
“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穆明珠轻声道:“等我消息。”
牛乃棠道:“好。我信姐姐。”她换了称呼,不再喊“表姐”,而是更亲近的“姐姐”。
穆明珠微微一愣,点头道:“你若是喜欢,便在我这公主府多留一会儿。”她今日的日程,是要往养马所去视察朝廷养马情况的。
养马所,几乎就像是官员的养老院。哪怕是三十多岁,刚调到养马所来的官员,也是一样,回话时的语速都比别处的官吏慢上几分。
穆明珠为了查看实际的情况,并没有表明身份,只穿了寻常的男装,让扈从侍女都留在外面。
厅堂里的几名小官在聚堆玩博戏,等到穆明珠走到他们身边停下,都还没反应过来。
“各位大人。”穆明珠不得不高声,好让自己的声音在他们激烈的叫嚷声中能被听清,“马厩怎么走?”
她叫了两声,终于有人懒洋洋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
那人也并不关心这个陌生人是谁,又是来做什么的,随意往门外指了个方向,仿佛只要她别来打扰他们的游戏。
他们在养马所这么些年下来,早已清楚大周的养马所内、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差事。
只看这群官员,难怪在夏太仆手中,大周朝廷养着的马会一批一批病死。
穆明珠不动声色,先自己往里面转了一圈。
问题实在太多,其中**必然也不少,马槽里的草料、跟账簿中的采买账目根本对不上。
穆明珠当场并没有发作,像来时一样悄然而去,回府中详看养马所的官员名单,以及这些官员的家世履历。
果然就像谢琼在西府军管理马匹一样,这些在朝廷养马所中的官员,几乎也全是世家出身、却不成器的人。家族给他们安排到养马所来,不用办正经差事、惹不出大的祸事来,说亲或丧葬的时候,至少也能报出个官职来、不至于太寒碜。
已是二月底的夜晚,迎春花在月光下,像一张张金色的笑脸。忽然一阵夜风吹过,迎春花随风而动。
风止住时,齐云又一次出现在小榻之侧。
穆明珠先探身去掩上窗户,这才回首看他,数次之后,对他过人的身手已经不再感到诧异,反而有几分亲切。
齐云双手捧上一只红绸布包裹的物件来。
穆明珠解开那红绸布,却见里面是一柄**,剑鞘上的花纹古朴。
她双手前伸,握住了那**,将剑从剑鞘中拔了出来——只见剑身乌沉如墨、却又小巧隐蔽,正是她此前要齐云去寻的利刃。
齐云只望着她的神色,见她眉目一动笑起来,心中稍安,低头掩下微翘的唇角。
“多谢。”穆明珠掂了掂那**,试着轻重,颇为趁手,满意道:“这**与我相衬。”她归剑入鞘,试着藏在衣袖中,果然难为外人察觉。
她暂且放下**,看向齐云,问最紧要的事情,道:“密道的事情,你查清了吗?”
齐云神色有些黯然。
穆明珠虽有些失望,还是安慰道:“那样重要的地方,谢钧肯定派人严防死守。你仓促之间,难以探查也是正常的。”
“臣进去了密道里面,”齐云轻声道:“只是未能探得全貌。”
“你进去了?”
“是。昨夜林校尉来传信,臣立时出发,往牛国公府隔壁的旧宅邸去探查。”齐云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底下的话该怎么说,“殿下还记得扬州焦家吗?咱们在石洞之中,曾进过一间有迷烟的密室。后来焦道成死后,臣夜晚巡防又去看过。”他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脸上一红,好在穆明珠专心致志听正事、并没有留意,“那一间密室,通往两个地方,往下是咱们营救赵洋的第五层,可是通往石洞之外的那一处,却是焦道成的卧房——一直通到他的床。臣听了殿下送来的话,知道那密道的一处入口也在旧宅邸屋子的一张床下,便留意了一下那旧宅邸与当初焦家屋舍的方位布局。虽然一小一大,但相差仿佛。而焦家奇怪的一处,是焦道成的卧房并不在北边,而在院子东边的屋舍中。臣按照焦府的规律尝试,竟果然入了密道。”
焦道成与谢钧有关联是毋庸置疑的。
这旧宅邸下的密道多半也是谢氏所有。
那么其中或许会有相通性——也许当初用的是同一个风水大师?
穆明珠还没想明白其中的原理,只盯着齐云,要他继续说下去,道:“你在里面可撞见人了?牛乃棠下去那次,走了许久遇上了两个守兵。”
齐云道:“这次的人却多。臣才一下去,藏在拐角处,就听到不远处有两组人在巡防,每一组都是两个人。臣担心他们有交流的暗号,不能冒然出手,只躲避着他们,在近旁听了许久。后来又来了两组人,像是跟先前的两组人换了位置。每到一个时辰,他们都会交换一次。臣在下面观察了三个时辰,每一次交换来的人都不同,那密道中竟不知一共有多少人。后来大约是天快亮了,忽然有一组人往入口处来,臣担心被撞破,便先行上来了。”
“很好。”穆明珠昨夜给的指示,便是不能给密道中的人撞破。
这是她对于谢钧的“先机”。
齐云面有惭色,轻声道:“臣只探出了入口百步内的三条岔路,还未曾全部探明。”
穆明珠笑道:“这样严密又宏大的密道,谢氏祖先当初修建的时候,恐怕用了不知道多少年。你要是能一夜便探明了,那谢氏祖先岂不是要气活过来?”便从抽屉中取了纸张与炭笔,道:“你下去之后,所见是怎样情况?你说着,我试着画出来。”
于是齐云口述,穆明珠凭借在现代时的一点素描功底,慢慢把齐云昨夜探得的密道内容,化为了直观的图纸。
“焦家、丁侍郎买下的旧宅邸……”穆明珠眯起眼睛,看着那纸上的线路,琢磨着这两者之间的关联。这位丁侍郎,正是赵诚的授业恩师,早年受谢钧祖父举荐而出仕,显然也与谢氏有脱不开的关系。
齐云看着纸上那只有入口一段的图,面色有些沉重。
穆明珠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轻声道:“昨夜发生了一桩叫谢钧非常心烦的事情。”她没有提到牛乃棠的**,“这事儿关联到旧宅邸中的密道,他这段时日多半会加派人手、警戒各处。你今后行事,越发小心些,不要给谢钧的人察觉了。”
“好。”齐云目光落在穆明珠面上,轻声道:“那么……不告诉陛下吗?”
建业城中藏了这样骇人的密道,直通的旧府邸在牛国公府之侧,距离皇宫也不过两条街而已。
穆明珠心中闪过一丝犹豫。
因那导致犹豫的念头太快消失,又或者是她不敢深想,所以她当下并没有明白这丝犹豫意味着什么。
“不。”穆明珠轻声道,声音低微,语气却很坚定,“暂且不必。”
时间紧迫,形势危急。
两人谈完正事,已经临近二更天。
齐云抬眸,与穆明珠对视一眼。
“臣……”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
齐云道:“臣再去探那密道。”
“小心些。”穆明珠忽然心中一动,既然是谢钧控制的密道,又很可能是谢氏祖先修建的,那么在谢府之中会不会藏着这密道的图纸呢?是在陈郡谢府,还是谢钧身边?
以谢钧的自大自傲,这等重要的东西,大约是要跟着他挪动的。
偷图?
谁去偷?从何处下手?
谢琼?太远!
谢府中还有何人?谢钧虽然禽兽不如,但有祖上基业、家族名声与冷酷手段,谢府家仆都是极为忠诚的,等闲不与外人来往——哪怕是皇族。
不期然中,一个名字浮上了穆明珠的脑海。
回雪。
可是回雪已经进入了宫廷,而且回雪会替她做这样的事情吗?回雪大约并不至于恨谢钧。
穆明珠望着少年离开后、敞开的长窗,熄了灯烛,潦草睡下。
不管成与不成,她该先去探探回雪的口风。
数日后,穆明珠趁着入宫与母皇奏对马政一事,托那与回雪熟识的侍从送了一张丝帕。
第二日,回雪便出了宫。
她的舞技在整个大周都是一等一的。她本人由谢
钧调
教出来,被送到宝华大长公主府中,最终一跃入宫。贵戚世家,都以能请到回雪来府中教导歌姬,而感到荣幸。这是足以夸耀的事情。而皇帝对于技艺高超的匠人乐师舞姬等,亦管束宽泛,许这些人在不耽误宫中正事的情况下,应邀在建业各处传艺。
这次请回雪前来的,乃是萧渊。
萧渊府中亦有歌姬舞者十数人,虽然远不及谢府,却也还算不错。萧渊既然回到了建业,又没有旁的差事,闲暇时想要寄情歌舞之间,请回雪过府,也是情理之中。
回雪握着那方她从前送给公主殿下的丝帕,心神不宁坐在前往萧府的马车中。若不是见了这方丝帕,她出宫往各处传艺、等轮到萧府的时候,总也要在半个月之后了。
萧府的请帖与公主殿下的丝帕是同一日送到的。
她冰雪聪明,知晓公主殿下与萧渊的交情,便知萧府乃是见面之处。
萧府西跨院中,果真有七八名舞姬列队等候着。
回雪尽量如常,教导了她们一番,又回答了她们的问题,也做了演示,却始终不见公主殿下出现。
待到传艺过后,那些舞姬退下,萧府的侍女领着回雪往一处小厅中坐下喝茶歇息。
萧渊先出来,跟她寒暄笑闹了几句,便借故离开,只请她再坐片刻、用些点心。
随着萧渊一退,小厅中的侍女也都退下。
回雪如有所觉,回首往内侧的珠帘看去,正瞧见公主殿下拂开珠帘而出。
“你如今名气这样大,本殿真怕请不到你。”穆明珠含笑走上前来,与回雪相邻而坐。
回雪忙站了起来,行礼道:“殿下。”
“快坐下说话。”穆明珠笑道:“你这是要我也站起来了吗?”
回雪这才坐了,握着那丝帕,看向穆明珠,轻声道:“殿下近来身体可好?”她目光中有隐约的担忧。
这段时日来,朝中的风风雨雨,哪怕浸
淫于舞蹈中的回雪也该有所听闻了。
穆明珠轻轻叹了口气,没有掩饰她的情绪,只笑道:“除死之外,再无大事。”
回雪微微一愣,认真开解道:“殿下青春年少……”她看着穆明珠的笑容,会意过来,略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见手中的丝帕,还是问道:“殿下因何要见奴?”
穆明珠衡量着,事到眼前,却有些不好开口。
密道之事极为重要,她如果开口,要求回雪做的事情可不算小。在回雪心中,旧主谢钧是何等样的存在呢?
穆明珠垂眸把玩着茶盏,先试探道:“近日朝中的风波,你大约也有所听闻。实不相瞒,本殿怀疑背后命人攻讦于我的,便有谢太傅。”
回雪双眸一瞬睁大,轻声道:“谢郎君?”
“是。”穆明珠思量着道:“不过本殿实在并不了解谢太傅,所以想问一问你。”她身形一顿,忽然抬眸盯向回雪,道:“谢太傅,他是个怎样的人?”
“谢郎君是个怎样的人?”回雪又是一愣,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当初陈郡桃林中起舞,含笑温柔的谢郎君。
酒宴上兴起抚琴伴奏,谈笑有趣的谢郎君。
然后画面一转,谢琼的纠缠,她的躲避,谢郎君发怒的眉眼,还有他下令送走她时,流风的哭求,他冷漠的面色……
回雪闭了闭眼睛,回过神来,正色道:“谢郎君是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一个人。若背后命人攻讦殿下的,果真是谢郎君。那殿下一定要早做打算、千万小心。”
“原来如此。”穆明珠又问道:“流风在谢府如何?她可想要离开?”她对上回雪的眼神,解释道:“毕竟流风的歌技与你的舞技齐名,也许她也想要出来自在些呢?”
回雪眼神一黯,轻声道:“自奴离开谢府之后,便再不曾与流风见过面了。谢郎君御下极严,对奴与流风管束也多。从前在府中时,奴与流风起居都在郎君左右,只有陪同郎君的时候才能出府。”她叹了一声,“奴已三年不曾见流风,着实想念她。”
回雪在皇宫中尚且能出入,流风在谢钧身边却寸步不得离。
此路怕是不通。
穆明珠正低头思量,忽然听回雪关切问道:“果真是谢郎君要害殿下吗?”
回雪轻咬下唇,似乎挣扎了一瞬,到底是报恩的心压过了其它,主动道:“他不喜女子出来做事,大概也是因此看不惯殿下了。奴虽不是很懂,也知朝中事凶险,盼着殿下能度过眼前的难关。”她在谢钧身边日久,很清楚谢钧谈笑间弄**多少人,也担心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眼前的公主殿下身上,因而轻声道:“他有一则弱点,便是食用五石散。初时用量还少,多是见客时才用,待到奴被送走之时,两三个月中便会有一次控制不住要服用了。他用药时,喜欢让奴与流风在旁服侍。如今奴一走,便是流风在侧了。只要流风加多些剂量,不伤他身体根本,只叫他旬月间打不精神来,或许能给殿下喘息之机。”
穆明珠心中一动,道:“那么流风……”一来是能不能出门,二来是愿意做这样的事情吗?
“殿下放心。”回雪柔声道:“当初奴被送走时,有与流风约定好的信物。奴可以扮做探亲之人,请府中旧人持信物前去,流风必会冒险来见。她与奴情同姐妹,奴要报答殿下的恩情,正如她要报答殿下的恩情。”
穆明珠望着回雪真诚关切的神色,一时竟有些微微的哽咽。当初她对回雪,不过随手相救,更大的意图在破坏谢钧的布局。没想到当初她一点微小的善意,换来今日二姝涌泉报偿。
这最关键的数个月,若是中途一度能令谢钧退出乱局,正是她的绝佳机会。
“此事凶险。”穆明珠伸出手去,用力与回雪一握,恳切道:“请务必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