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望着泪痕未干、却说着“喜欢”的小表妹,因人生来便有的同理心,感到一阵汹涌的怒气。
哪怕不经由理智的推测,她也已经从牛乃棠恍惚的神色中,看出当初的事情并不像她口中所说那么美好。
而牛乃棠之所以要美化在她身上发生过的**,只是因为她现在没有能力、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也看不到这种能力,去惩戒施暴者。
因为牛乃棠无法惩戒施暴者,所以她只能欺骗自己是喜欢的,否则这股愤怒就会内化、毁了她自己。
可是施暴者为何能逍遥法外?为何如此肆无忌惮?
穆明珠抚着她轻颤的肩膀,已经大致能猜出周睿与谢钧当日的龌龊筹谋。
现在的牛乃棠乍看上去都还是一团稚气,更何况是三年前的她?
周睿约她第二次相见,一夜长谈下来,牛乃棠的天真稚嫩、善良可欺,便尽数被这二人掌握。这二人又丧尽道德,相貌看似俊美非凡,实则是披着人皮的禽兽,叫寻常少女全无防备之心。
这件事的发生,超出了穆明珠的预料。
在此之前,她完全没想到,就在她身边、金尊玉贵的郡主,竟然也会遭遇强
奸这种事情。
她前世所见,只当是牛乃棠看多了只为了谈情说爱的话本、陷入了歧王周睿以爱情为名的陷阱,至于真的发生关系,总也该在“两情相悦”之后。万万没想到,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这个所有人都觉得还一团稚气的小表妹,已经为禽
兽
摧残。
究竟是牛乃棠掩饰得太好,还是她和所谓的“大人”们太过忙于“大事”,根本无暇低下头来看一看身边活生生的人。
而像牛乃棠这样的受害者,在大多数人都只是浑浑噩噩活着的世间还有多少?
“现在有一个机会,能杀死歧王周睿。”穆明珠盯着牛乃棠,问道:“你肯不肯杀他?”
牛乃棠微微一愣,失神的眼睛在穆明珠面上对焦,眼神一瞬亮起来。
牛乃棠没有说话。
但穆明珠已经确信,比起欺骗自己、说服自己喜欢施暴者,她更渴求一个机会杀死施暴者、就像是在她身上的罪恶从未发生过。
“可是……”牛乃棠轻轻打了个寒颤,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但是很快她重又抬起头来——她并不准备要这个孩子。
穆明珠又问道:“你跟歧王后来都是在旧宅邸中相会吗?”
牛乃棠恍惚点点头,道:“是。不过自那一夜后,他便很少来了。”她顿了顿,似乎是回忆了一下时间,道:“后来,表姐你到府中来,不许我看乱七八糟的话本,又严令我去书院读书。自那以后,有半年时间旧宅邸中再没有人来。我那时候发疯般想见他,后来冒险在南山书院拦住谢先生,请谢先生传话给歧王。结果谢先生便不许我再往书院听课……”
穆明珠隐约想起来了,那是在她去扬州之前,牛乃棠同她哭诉,说是谢钧嫌弃她功底差、不许她再上他的课了。当时她没有深想,只说“有教无类”,答应想办法让牛乃棠回到谢钧的课堂上。
原来在牛乃棠看似孩子气的泪水底下,藏了这么深的故事。
“不过大半年之后,歧王又来看我了。”
穆明珠算了一下时间,周睿消失的那半年,正是她派人盯着牛乃棠行动的时间点。那时候她刚重生回来,手中也没有多少能用的人。当时派出盯梢探查的人,能力也没有后来林然又或齐云等人技术好,大约早已给谢钧的人发现了。所以等到半年后,她一无所获,把人调走之后,周睿才重又出现,继续笼络牛乃棠。
在这个时代,一个被暴力强
奸、又被施暴者以“爱情”哄骗成功的十三岁女孩,谢钧与周睿根本不担心她会对别人说什么。
她一定会紧紧闭上嘴巴。
更何况牛乃棠的人际关系简单,又整天闷在房中看话本。
只有穆明珠重生之后管束她,是个例外。
“一般是隔两三个月来见我一次。”牛乃棠回忆着,轻声道:“我跟他刚见面的时候,喜欢聊话本。那时候我看的还是才子佳人、月下私会的故事多些。我讲的时候,他总是附和,还把我们比作话本中的人物。可是后来我不看那些月下私会的故事了,我跟他说,我也想做大商人、做大官……他却嘲弄我……”她顿了顿,仿佛意识到自己说的事情太琐碎了,抬眸看向穆明珠,仿佛在问还要她说什么。
穆明珠提醒道:“周睿是怎么进去旧宅邸的?”若是夜半私会,都城是有宵禁的,周睿可没有齐云那样的身手,除非是了解卫队的巡防路线与时间,算准了避开来——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哦。”牛乃棠恍然大悟一般,“他怎么进去的?我原来也不知道,他只玩笑说是变戏法进来的。不过上个月他来见我,喝了酒、醉醺醺的,极高兴的样子。他醉了,什么话都说。原来那旧宅邸中有一条密道,一直通到外面去。”她说到这里,轻轻咬住舌尖,可是既然把这秘密告诉了穆明珠,便再无回头路。
她终究一气儿说下去,道:“他那天醉得厉害,高兴得叫人心里不安。他拉着我,从那旧宅邸的一间屋子卧房床下走进去,那是一条好长好长的密道。他拉着我,我挣脱不开他的手。他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他便能沿着这条密道,登基称帝。”她说到这里,小心看了穆明珠一眼,轻声道:“其实最初那一夜过后,他也曾许诺,说以后要给我皇后的位子——大约是因为第二次相见的时候,我给他讲过看的话本,里面的主角后来做了皇位。我最初只当是他甜言蜜语,可是他总是提起这事儿来,竟不像是玩笑。直到一个月前那一夜,我跟着他走在那密道中,我真害怕……”
她发起抖来,泪又落下来,“我怕他说的都是真的。”
在见识过那条密道之后,她害怕周睿所说的一切都会变成真的。
周睿成为皇帝,她将一辈子都活在他的阴影下。
牛乃棠发颤发冷的手,抓住了穆明珠的手腕。正因为在她的世界里,还有一个人愿意“管”她。所以在那些自欺的喜欢之下,她偶尔也会恢复一瞬理智,想要靠近看起来什么都不怕的表姐,想要拥有像话本中那些为官经商的女子一样的勇气,想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她握得实在太用力,指甲都嵌入了穆明珠肉里。
穆明珠任由她攥着自己的胳膊,冷静问道:“那密道通向何方?可有守卫?”
“有守卫的。”牛乃棠记得很清楚,“他拉着我进了密道,走了好远,拐了三四个弯,忽然旁边的密道亮了火把……”
“旁边的密道?”
“是。密道中有不同的分岔。”牛乃棠道:“旁边的密道里走出两个男子来,他们穿着灰色的家仆衣裳,相貌普通、身材也中等,若是平时在旧宅邸中做看院子的下仆、也不会有人起疑。那两个人拦住了他,说‘怎么带了外人来?’,又问‘先生知道吗?’。他答不上来。那两人见他喝了酒,按着他坐下来,又把我拉到另一条密道里——我当时怕极了,想要喊叫又怕他们**灭口,最后他们把我关在另一条密道的一处土洞里,从外面锁上了木门。我就在里面等啊等,过了要一两个时辰,那两人才来开了门,蒙了我的眼睛领着我走。等我摘下眼罩来,就又回到那旧宅邸的院子里了。那两个人路上叮嘱我,说今日的事情若是先生知道了,大家都得死,叫我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这里的先生,想必就是谢钧了。
谢钧对这条密道有控制权。
谢家的密道?
穆明珠眯了眯眼睛,想起当初见谢钧,在他的山庄之中,奢华还在其次、风水比皇宫都好。早在太
祖从北府军中一路杀上来,成为皇帝之前,世家望族的谢氏已经在建业经营许多代。如果说还有哪个家族,能在建业城底下拥有一条无人知晓的密道,那只可能是谢家了。
谢钧三年前,约周睿相见于密道入口的旧宅邸,必然不只是为了见面,而是要将这条密道告诉周睿,彻底拉周睿入伙。
谢钧摆出这条密道,告诉周睿,他有捧周睿登上皇位的终极手段。
否则周睿虽然也是周氏子,哪怕藏着野心,在藩王镇守、各州服膺于朝廷的情况下,以他那平庸的资质,也不敢轻易登上篡位的贼船。
这么想来,牛乃棠当初撞见两人的时机还真是巧。
如果没有猜错,那应该是周睿从密道来到旧宅邸的第一次。
现在的问题是,这条密道通向何方?是不是会通向皇宫?又或者是不同的岔路通往不同的地方?
穆明珠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前世宫变就在这一年,周睿饮酒大醉、得意忘形,是不是他们已经拟定了计划?
是上告母皇这条密道之事,还是她先派自己的人去探明?
“对不住。”牛乃棠忽然低呼一声,打断了穆明珠的沉思,她松开原本攥紧穆明珠胳膊的手,歉然道:“我是不是握痛你了?”
穆明珠回过神来,微笑道:“想握痛我,你还得再练练拉弓才成。”
牛乃棠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一瞬,又抬眸看向她,小声道:“现在该怎么办呢?”又补充道:“我不想给父亲或是陛下知晓。”
她害怕父亲失望的眼神,也害怕陛下的责罚。
穆明珠看着她怯生生的眼神,心里发酸,她明明是受到伤害的人,却比施暴者要更惶恐不安。
“现在?现在你好好睡一觉。”穆明珠抚着她的发顶,条理清晰道:“明日薛医官来,我会佯装你是我的一个侍女,请他给你诊脉。若果真是怀孕了,便请他开堕
胎
药来。谁都不会知道是你。薛医官医术很好,口风也紧。”
牛乃棠眼下最担心的事情便是怀孕一事暴露,闻言稍微松了口气。
穆明珠便要下床出去。
牛乃棠却很紧张,立时又攥住她的手臂,道:“表姐,你要去哪儿?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穆明珠回身安抚她,道:“别怕。我去简单交待几句事情。”
“好。你去忙。”牛乃棠口中答应了,却仍是没有松开手。
穆明珠笑道:“方才说了话,我有些睡不着。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到庭院里走走。”她指了指关着的窗户,道:“你若是害怕,便到窗边看着。”
牛乃棠果然下床开了窗。
穆明珠往庭院中去,却是命樱红传了林然来,细细嘱咐于他,知会齐云去探查。
她虽然笑着安抚牛乃棠,但是心里却绷紧了。
牛乃棠跟周睿的关系如此“密切”,那么牛乃棠的行踪应该也被谢钧的人全部掌握了。
今夜牛乃棠在她府中宿下,待到底下人报上去,怕是谢钧该睡不好觉了。
她要抢在谢钧察觉之前,尽可能扩大牛乃棠这些消息所带来的用处。
穆明珠见林然领命退下,这才折返回卧房。
牛乃棠从窗边回到床帐上,没有去她的小床,还是与穆明珠挤在一张床上,小声道:“表姐,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穆明珠看着她泪痕未干的脸,心中发酸,掀开锦被,柔声笑道:“来。表姐搂着你睡。”
牛乃棠小嘴一瘪,露出一个似哭的笑来,钻到被子底下,投入了亲人温暖的怀抱中。
她在穆明珠怀里,又开始默默哭。
穆明珠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想了想,道:“改日你亲**了他,出口恶气。”
牛乃棠没听清,含着泪抬起头来,道:“你要帮我杀了他吗?”
穆明珠更正道:“是你要亲手杀了他。”
牛乃棠也不知听懂了没,含着泪发呆,连日不曾安睡,如今秘密全讲出来,心中卸下一股重担,在这安全的环境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穆明珠听着她一如在韶华宫那一夜的小呼噜,倒是觉得比此前好接受多了,甚至有几分可爱。
次晨,穆明珠是被牛乃棠惊喜的叫声吵醒的。
“我来月事了!我没怀孕!”
穆明珠睁开眼睛,就见牛乃棠正瞪着她沾着血痕的手指看。
牛乃棠见她醒了,笑道:“我这次月事一直没来,拖后了七八日,本来就有些担心,后来宫里又传出皇嫂怀孕的消息,我便吓坏了……谁知道!没怀孕!”她把那沾着血的手指头举到穆明珠面前来,像是与穆明珠分享有生以来最大的喜悦,笑着笑着,她又滚下泪来。
这次却是如释重负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