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回到了阔别两年的公主府。
碧鸢等人早已得了消息,都列队至于府门前相候。
穆明珠望着熟悉的面孔,至此才有一点回到自己宿处的实感。
她略一点头,对着自己人,倒是不必佯装,道:“本殿远来困倦,且去歇下。”当着众人,她丝毫不提昨夜在皇宫中噩梦连连、难以安睡之事。
碧鸢忙引着她往清扫干净的寝室而去。原本跟着穆明珠去往雍州的侍女如翠鸽等人,也与留在公主府中的好姊妹一一相见,各有欢笑或眼泪。
穆明珠卸了母皇所赏的珍珠头面,宽去外袍,换了一件绵软丝滑的中衣,任由长发垂至腰间,径直往床上倒去。
外层的床帐也放下来,虽是白昼,光线却黯淡下去。
她卧在帐中,向外侧躺着,一手垫在颈下,另一只手却压在枕头底下。
那只压在枕头底下的手心里,握着小小一只平安符。
满室寂寂,日光无声,帐内有她喜爱的水果香气。
穆明珠很快放松下来,渐而熟睡。
碧鸢与樱红都坐在外间窗下小榻上守着,两人分别两年亦有许多话要说,此时因殿下在内安睡,却不便言语,只一同分拆丝线,虽然没有交谈,是动作间默契和谐,宛如不曾分开过,时不时相视一笑,都觉心中安乐欢喜。
穆明珠再醒来的时候,原本的困倦已不翼而飞,原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坐起来拉开床帐,却见外面日光仍盛。
外间碧鸢听到动静,轻手轻脚入内,见公主殿下坐在床帐里望着窗外发呆,手奉香茶,柔声低语,笑道:“殿下还要睡么?小郡主来了。”
穆明珠就着她手边,含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混着茉莉香气的茶水顺口而下,一股清香溢满胸腹之间,叫她精神为之一振。
“牛乃棠来了?”穆明珠揉了揉眼睛,声音里熟睡过后的沙哑。
建业城中只有一位小郡主,那就是穆明珠的小表妹。
碧鸢垂眸看着穆明珠初醒来的动作,面上笑意深了几分,虽然早前府门相迎的时候,公主殿下华服严妆、看起来长大了太多,此时睡后初醒、迷迷糊糊的样子,却依稀还是旧时天真模样。
“是。”碧鸢低声道:“殿下归府不久,小郡主便来了。樱红前去相陪,已有小半个时辰。”
穆明珠起身,打了个小而满足的呵欠,随意慵懒道:“叫她过来吧。”便披外袍而起,坐在妆镜前由碧鸢挽发。
她渐渐清醒过来,从妆镜中看着忙碌的碧鸢,口中问道:“本殿走前给你布置的课业,可都读通了?樱红这二年跟随去了雍州,虽然每日事务繁多,却也没有借故轻纵了自己,算经也学得似模似样了。”又玩笑道:“你撑着偌大的公主府,自然也辛苦。只是于学业一途,可别给樱红比下去了。”
碧鸢生性和婉,本就不存争竞之心,闻言也知公主殿下玩笑,因柔声笑道:“待哪一日殿下得闲,出题目考一考奴与樱红,便知究竟。”
穆明珠笑道:“这么有自信?看来你是赢定了。”
主仆二人正在说笑,就听院门轻响,脚步声由远而近,乃是樱红接到消息、引小郡主牛乃棠而至。
“表姐!”牛乃棠还没到门边就开始喊,“表姐,你人呢?”
她也不唤“殿下”了。
牛乃棠虽然还是个小姑娘,却继承了她父亲的大嗓门,喊话时胸腔里好似有一百只唢呐齐鸣。
穆明珠被她叫得耳中嗡嗡作响,趿拉着软鞋从室内走出来,半是无奈半是好笑,道:“叫什么叫?你表姐我年纪轻轻、又没聋。”她一眼看到牛乃棠,倒是愣一愣。
她这个小表妹原本是有些浑圆的,两年不见倒是抽了条,穿一件水绿的衫子,愈发显得青葱年少,身量瞧着细长些了,只一张脸还是白乎乎、圆滚滚的。
“表姐!”牛乃棠瞧见她倒是一脸惊喜,胡乱见了礼,奔到近前笑道:“陛下说你回来了,叫我们给你接风洗尘。别处都没有我府中好,咱们走吧。”
“你们?”
“对,眈哥哥也在我们府中呢。”
牛乃棠口中的“眈哥哥”,便是穆明珠的三哥、皇帝穆桢的第三子周眈。
穆明珠若有所思,这大约是母皇授意,要她同辈之人给她接风洗尘。不知是否因穆国公之事,母皇有意要她们小儿辈亲睦友爱。
“原本也邀请了穆武。”牛乃棠不是很乐意道,比起文静温和的周眈来,她很不喜欢跋扈恶劣的穆武,只是因皇帝的命令不得不邀请穆武,“好在他说归来路上染了风寒,不便相见,来不得。”
穆明珠这趟归来建业,按照母皇信中所写,把穆武也带了回来。
穆武在穆明珠手中连栽数次,终于吃了教训,一路上安安分分。
穆明珠清楚,在她那样惩戒穆武之后,穆武心中憋着一股对她的毒气,恨不能亲手杀了她——杀之前还要百般凌辱。他原本的希望,便是活着回到建业,背靠穆国公府好做事。然而谁知不等他回到建业,穆国公便已经“病死”。因穆国公这“病死”大有内情,皇帝穆桢当初特意写信给穆明珠,要她约束穆武在雍州读书,不许他归来送葬。
现下穆武不肯出席穆明珠的接风宴,实乃意料之中。
大约正不知在什么角落,密谋着他的复仇大计吧。
穆明珠淡淡一哂,低头盯了一眼小表妹攀着她手臂的手,道:“捉着本殿作甚?待本殿换过鞋履。”
穆明珠入内换过衣裳鞋履,走过床帐时,脚步一顿,目光落在枕头边,面上神色柔和了一瞬,缓缓俯身从枕头下摸出那只小小的平安符来,重又收好在贴身的荷包中。
去往牛国公府的路上,牛乃棠坚持挤上了穆明珠的马车,一路上问了千百个好奇的问题,从始至终嘴巴就没有闭上过。
“表姐,你这趟回来还要去雍州吗?”
“表姐,我上次寄给你的窗课本子你都看了吗?之前你批改过的,我都仔细记诵过了……”
“表姐,听说雍州民风彪悍,你在那里出行怕不怕?”
穆明珠有些头疼地撑住脑袋,她长于宫廷之中,哪怕是真小孩也进退有度、喜怒哀乐藏于人前,倒是这个国公府中长大的小表妹,已是十五岁的年纪,却还是货真价实的小孩心性。
牛乃棠挨到穆明珠身边坐下,最后又问道:“表姐,你上次从扬州回来,险些人都没了。这次从雍州回来,还好没遇上什么坏人……”她只是见了穆明珠亲近,有无数话要说。
穆明珠听着却是心有感触。
当初她在雍州遇刺一事,幕后凶手正是已故的英王周鼎。真实情况由虞岱秘密上书,告知母皇。这事便再没了下文。
她不曾真正遇害,而随着英王周鼎之死,当初的两次刺杀也湮灭在时光里,再无人追究。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不过两年之前,母皇为了稳住藩王、不惜要她忍辱的意思却很明确。
“表姐你不舒服吗?”牛乃棠望着穆明珠的面色,后知后觉道:“是不是我太吵了?”
穆明珠回过神来,点着她额头,奇道:“你几时学会看人脸色了?”收拾好情绪,徐徐将牛乃棠好奇的事情道来,譬如雍州的风土人情,又说在雍州游猎时的趣事。
牛乃棠听得心驰神往。
原本在这个生于建业、长于建业的小郡主看来,雍州乃是荒凉的、遥远的甚至野蛮的地方。如今听穆明珠将来,原来雍州有迥异于建业的魅力。
“真好。”牛乃棠挨着穆明珠,自自然然搂着她的手臂,圆脸带笑,道:“原本陛下要你去雍州,我还以为是你惹陛下生气了。好在并不是这么回事儿。”
她虽然年少丧母,但是母亲尚在时,对她这个唯一的孩子极为宠爱。
因此她对亲近之人撒娇,亦是纯熟自然。
穆明珠感受着她的亲近,却有些微的不适。不管她长大后学到了怎样笼络人的手段,本质上还是自幼疏冷于人长大的那个孩子,因此对牛乃棠如此主动的亲近,颇感生疏。
穆明珠笑道:“你今日抹的什么头油?香得本殿头晕。”玩笑着,手指轻点牛乃棠的额头,要她坐开了一点。
牛乃棠毫不疑心,自己往头上一抹,嗅着手指,奇怪道:“还好呀……”
马车在牛国公府外缓缓停下,皇子周眈早已在府内等候。
皇子周眈乃是皇帝穆桢所出的第三个儿子,比穆明珠大四岁,今冬将行加冠礼。他的婚事,也是大周如今最受瞩目的一桩大事。
“四妹万里归来,辛苦了。”周眈坐在秋菊园的酒桌旁,端了一盏果酒,含笑相应。
他身形修长,面容清俊,专好文学,若是生在世族大家,也是不坠家声的子弟,然而生在皇家,却是胸无大志的典范。
穆明珠与他寒暄两句,心里却盘算着他的婚事。
因她在雍州截获的杨太尉与杨菁父女的往来通信,她知道杨家有送杨菁为皇子妃的打算,而且杨菁的确在母皇考虑的人选之中。只是这些,不知眼前这位哥哥是否清楚。
牛乃棠安排的这场接风宴,却是一场蟹宴。
秋风起,蟹脚痒。蒸熟后红彤彤、香喷喷的螃蟹,一只足有成年男子手掌那么大。
三人不用侍女,都是自己动手,边吃边谈,从孩童时些微的小事说起,直说到眼下建业城中的新鲜事。
其实在三人小的时候,牛乃棠在府中颇受娇惯,穆明珠奋发勤学,周眈则整日生病吃药,除了大的节庆日在众人跟前见一面,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如今回忆,也不过说说那几年三人都知道的大事而已。
待说到建业城中的新鲜事,牛乃棠提到的事情最多,都是些街头巷尾的传说、又加了穿凿附会的故事,譬如哪个高官醉酒后捞月亮死了,又哪家子弟得了一匹异域的宝马。穆明珠虽然远在雍州,却比牛乃棠更清楚表面故事之下的真相,比如那高官并非醉酒落水、而是奸细名册上的一员,被齐云奉皇命除掉了。又比如那子弟之所以能得异域宝马,是因为家中长辈引荐、给旁人谋了朝中一处肥缺,这是投桃报李来了。不过这些事情,她既不能在人前提起,更不应该“知道”,因此只祭出敷衍**,屡屡以“是吗?”“真的?”等语,听牛乃棠继续讲那些或离奇、或玄幻的故事。
周眈则沉静许多,多数时候只是含笑听着,只有当牛乃棠问到他的时候,才会简短说几句话。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牛乃棠也并不在意。
穆明珠心里清楚,若不是母皇下令,她这位三哥怕是等闲不会从他的文学馆中出来。
牛乃棠说到近来的趣事儿,大约是为了把周眈拉到谈话中来,笑道:“那日我从青龙大街过,远远瞧见陛下给表哥修的王府,只从外面看着都阔气宏壮。几时落成了,表哥可得请我们去逛一逛才好。”
穆明珠剥蟹的手指微微一凝。
昨日在宫中,母皇说给她的王府,正是坐落于青龙大街。因青龙大街与朱雀大街相邻,母皇说把王府修在她原本的公主府近旁,为了她搬迁方便,离着皇宫也近。
似王府、公主府这样宏大的建筑群,一条大街上也只能落座一府。
如果不出意外,牛乃棠口中所说的“青龙大街王府”,与母皇口中给她修建的王府,应该是同一座。
穆明珠不动声色,擦了擦手指尖的蟹黄,端起一盏果酒来,轻轻抿了一口,细看周眈如何回话。
周眈腼腆一笑,却没有否认,只是文雅道:“届时只要你们愿意前来,我自然洒落以迎。”
他承认了这是给他修建的王府。
牛乃棠笑起来,道:“说好了!我跟表姐可要第一个去……”
穆明珠打量着两人神色,也露出一丝随和的笑意来,心中却隐隐明白过来。
母皇行事,断然不会故意哄骗她、撒这样一个容易被拆穿的谎。母皇若是要骗一个人,手段比这高明太多。
而周眈与牛乃棠的神色也很自然,显然他们都认为那是给周眈的王府。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这座王府在修建的时候,母皇从未言明是给她的,而众臣百官自然而然会认为是给唯一还在宫中的皇子周眈的。
而周眈今冬弱冠,正是要开府封王、娶妻成家的年纪。
毕竟亘古以来,从未有公主封王之事。
虽然昨日相见时,母皇淡淡一语,要给她封王,看似容易;其实如果母皇从一开始就道明,那王府是修来给她的,只怕劝谏阻拦的奏折会堆满思政殿,而这座王府永也无法落成。
穆明珠想得深了,连牛乃棠的数次呼唤声都没有听到,直到牛乃棠拿手在她眼前晃过。
“表姐想什么呢?”牛乃棠笑道:“你这螃蟹冷了,叫人再换新的上来吧。”
穆明珠搁下酒盏,失去了食欲,淡笑道:“螃蟹性寒,不可贪多。我已经够了,今日多谢款待。”说着便站起身来,眺望这牛国公府中的秋菊苑。
牛乃棠命人撤了酒席。
侍女捧了金盆、绿豆面、香膏等物品上来,伺候三人净手。
周眈起身道:“我那文学馆中还有些事情,少陪了。”又道:“改日王府落成,请你们来玩。”
穆明珠笑应了,望着周眈远去的背影,正在心中思量,忽然又给牛乃棠搂住了胳膊。
“表姐,你可不许走。”牛乃棠笑道,扭糖股似地缠上来,“我还想听你在雍州游猎的故事……”
穆明珠心思还在封王一事上,闻言道:“只听故事倒是快活。我且问你,你骑射近来练得如何了?不如这便往校场去试一试。”
牛乃棠立时蔫了,小声辩解道:“我真的有努力练习,只是这也不是一日两日能练成的……”
两人在菊花丛小径中,边低语谈话,边欣赏秋菊景色,忽然见前方园门外,执金吾牛剑带了一名青年将领快步走过。
执金吾牛剑走过之后才反应过来,里面的人是四公主穆明珠。
他便又折返回来见礼,那青年也跟在他身后。
“姑丈何必多礼?”穆明珠与牛剑寒暄了几句,听他身后那青年行礼时,报的乃是“监门卫中郎将陈爵”的名号,不免多看了两眼,笑道:“你们来得倒是巧。本殿正说想折几株菊花,可惜开在深处,不好采摘。暂借姑丈这位陈中郎将一用,如何?”
执金吾牛剑自然无有不允,便留了那监门卫中郎将陈爵下来,自行先往书房去处理事务。
牛乃棠当着父亲不怎么多话,一见父亲走了,却是恢复了活泼的本性,跳到那中郎将陈爵身边去,笑道:“陈大哥,你今日怎么跟着我爹来府中啦?”又问道:“你升官了吗?”
穆明珠目光从那陈爵面上扫过,见他浓眉大眼、有种正气凛然的忠厚之态,依稀有些面熟,渐渐便记起来。
前世宫变那一夜,跟在萧负雪身后闯入深宫的,为首者便有此人。
监门卫执掌诸门禁卫,各处宫门宿卫也在其中,实乃重中之重的职位。
她笑问道:“你们二人倒是熟识?”
牛乃棠笑道:“陈大哥小时候在我们府上住过好些年呢,是不是?”又回头看穆明珠,不疑有他,道:“表姐要摘什么样的菊花?”便命侍女去取好看的花篮来。
原来这陈爵的父亲,原是执金吾牛剑的老部下,亦是从前皇帝穆桢的忠实臣子,为人忠厚严谨,从二十年前世宗时便做着监门卫中郎将的职务。三年前,陈爵的父亲病故,陈爵丁忧归家。宫中监门卫中郎将的官员,数次更换,未有定数。直到如今执金吾牛剑举荐,皇帝又换了陈爵归来领衔。
从前牛乃棠母亲在时,怜惜陈爵自幼丧母,时时接到府中来看顾,认作半个义子。陈爵比牛乃棠大了十岁,虽然在牛乃棠看来两人幼时如兄妹般相处,陈爵却一直谨言慎行、并不敢以兄长自居。
待到陈爵丁忧归家,两人也就多年未见了。
陈爵行事一板一眼,按照吩咐,采摘了各色菊花在篮中,垂着眼睛不敢乱看,双手奉还给穆明珠身边的侍女。
穆明珠道了谢,看他退下,忽然问牛乃棠道:“这位陈中郎将,可有婚配了?”
牛乃棠道:“原是有的,那位嫂嫂人极好的,可惜一病没了。陈大哥一直也没续娶。”她忽然有些怀疑,抬眸看向穆明珠,道:“表姐你问这个干嘛?”不禁想起穆明珠的“名声”来。
穆明珠看透她的心思,故意笑道:“本殿想着,若是这陈中郎将不曾婚配,与你也算青梅竹马,正好凑做一对……”
牛乃棠本是怀疑她起了色心,不妨被反过来调侃,没有害羞,反而是好笑道:“我跟陈大哥就像亲兄妹一样,表姐你可别乱点鸳鸯了!”
穆明珠清楚她前世跟歧王周睿的事情,提到这等话题,不免心中微沉,正色道:“好,本殿不给你乱点鸳鸯。”她低下头来,盯着牛乃棠,道:“那你实话告诉我,你心中可有人了?”
牛乃棠心中一跳,低下头去拨弄篮中的菊花,脸色涨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谁?”穆明珠逼上一步。
牛乃棠羞窘交加,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跺脚,嗔怒道:“哎呀!问这些做什么!”竟撒腿跑了。
穆明珠留在原地,不免愕然——她习惯了官员在她面前奏对的模式,从来还没有人被逼问不过,便转身逃走的。
回过神来后,穆明珠不免有些哭笑不得,见牛乃棠停在园中一角,便走上前去,知她少女心事含羞,也没有强令她转身,只在背后沉声道:“你年已十五,有意中人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若这人,叫你不敢告诉旁人,不敢告诉你的父亲与陛下,那多半是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你自己也清楚的。”
背对着穆明珠,牛乃棠原本白嫩含羞的圆脸上,羞涩渐渐褪去,转而彷徨担忧。
穆明珠又道:“你自己想一想。若是真是良缘,何不请陛下玉成?若是你连告诉旁人都不敢,那该是什么样的人?”
牛乃棠揪着身前的一株菊花,花瓣已经被她揪落了一地。
穆明珠一直未能寻到牛乃棠与周睿的确凿证据,也只能言尽于此。
接风宴过后,穆明珠宴上的担忧,化为了现实。
皇帝穆桢下令,要礼部为四公主拟封王的名号上来备选。
这一下,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除了皇帝穆桢与穆明珠两人,朝中百官、皇亲国戚、世家名流,谁都不曾想到青龙大街上修筑了一年之久的宏壮王府,竟然不是备给即将弱冠的皇子周眈的。
而公主封王,实乃亘古未有之事。
皇帝穆桢接纳了朝臣的建议,择皇孙、重皇孙入建业读书,看似已经缓和了储君之争。
谁知道如今竟又要封四公主为王爷。
今日四公主能被封王,那么翌日如何不能被立为储君?
不需要有多么长远的目光,众臣皆能看出,这是皇帝试探的第一步。
如果这一步走成了,接下立四公主为储君的举动,更是顺理成章。
消息一出,雪花般的劝谏奏折便飞入了思政殿。
那些文史底蕴丰厚的臣子,引经据典,从上古时期一直说到褒姒灭周,有的碍于皇帝穆桢乃是女子之身,只说妻子与女儿不同,若将皇女与皇子并重,则天下乱了纲常,黎民百姓无所适从,立时就会礼崩乐坏,国将不国。而有的仗着资历老、功勋高,背后又有大势力支持,便连皇帝穆桢一同骂在里面,什么“牝鸡之晨,惟家之索,祸乱将至”,将皇帝穆桢比作报晓的母鸡。更有一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跳出来追忆世宗恩情、太祖功绩,恸哭涕泣,催逼还政于周氏,阴阳怪气,“不然,则陛下来日如何见世宗于地下”?
礼部本该呈上的名号,拖延数日,一直也没有动静。
在这之中,朝臣对于穆明珠也少不了大肆攻讦。从她是个遗腹子,生来便克死世宗;到她少年浪荡,名声败坏;更有许多捕风捉影的事情,不管多么离奇荒诞的故事,都给她屎盆子扣在了头上。
那些荒唐而又充满羞辱意味的故事,从人格到能力全方位的诋毁,如果换个人处在穆明珠的位置,怕是要气得一根绳索吊死在思政殿前以证清白了。
穆明珠却是丝毫不以为意,还有闲心品评诸位大臣攻讦她的奏章,有的看了点头道“笔力老辣”,有的则轻蔑摇头道“浪得虚名——不好看”。
如果说这样齐心协力的攻讦背后,没有大势力推波助澜,穆明珠是不相信的。
反对公主封王的舆论如此激烈,皇帝穆桢也不得不加以考虑。
于是青龙大街上新落成的王府,半个月后仍空着匾额。
在建业城这种热油锅般的氛围中,皇帝穆桢暂且搁置了公主封王一事,却又另行下令,要还在建业的两个孩子——穆明珠与周眈,再入预政。
穆明珠从前也曾入过预政,不过便是皇帝朝会之时,在旁边坐着学习。通常情况下,她跟听政的众皇子在朝会上是不能主动发言的,只是听着学习,只有在皇帝问到的时候,才起身应答几句,态度也要谦虚恭敬。从前周瞻还未被废的时候,也是如此。
对于穆明珠再入预政一事,朝中反而没什么反对的声浪。
皇女有能力,可以从旁辅佐做事,但是她不应该奢望名分。
而穆明珠的能力,从扬州水患善后,到雍州实土化新政,是有良心的臣子有目共睹的。
然而若只是入预政一事,倒也罢了;因前面有封王争端,朝中成千上百的大臣,哪怕认可穆明珠的能力,现在看向穆明珠的眼神中却充满了审视与敌意。
穆明珠与周眈入预政第一日,天光微亮,白玉阶下等候的众臣议论纷纷。
臣子们以各自的小集团围成圈,低声密语着。
“四公主若当真如此不要脸,老臣豁出性命去,也要啐在她脸上,叫她莫要痴心妄想,毁了周氏基业。”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苍声道,原是度支孙尚书。
他身边的人纷纷点头,认为孙老大人气节可嘉、实乃我辈楷模。
此起彼伏的低语声中,只有最前面一身紫袍的右相萧负雪,乃至于他身后束手垂眸而立的十数名实干的官员,保持着与众不同的沉默。
大朝会开始,百官入殿,皇帝升座。
穆明珠与周眈从侧门而入,走上前来,先给皇帝穆桢见礼。
周眈着浅紫色皇子服,穆明珠着金色裙裾,两人见礼之后,往皇帝穆桢下首、左右两侧的空椅子而去。
穆明珠动作更快,转身往左走去;周眈微微一愣,便往右而行。
众臣齐齐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望向快步而行的四公主——历来以左为尊,她竟是要坐在皇子之上!
穆明珠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扫洒金裙裾,施施然在左首椅子上坐下来,听得殿中几道响亮的抽气声,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这不得气晕过去几位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