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在公主殿下的指尖下,齐云听到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压抑的、颤抖的、微弱的。

在这样快乐的时刻,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两个月前在建业城中的一幕。

那时他奉皇命,暗中杀死奸细名册上的人。

有的死在奇毒之下,有的死在湖畔水中,亦有死在红纱帐中的……

死法各自不同,却都为他亲自部署、亲眼所见。

甚至其中大多数人,最后都是他亲自动的手。

那一夜,他长剑直出,刺破红纱帐,眼看着帐中那官员的身影一瞬僵直,收剑时暗红色的血痕泼洒在床帐上,血腥气随之弥漫开来。

帐内女子的尖叫声响起,他转身出了房门,背灯擦拭着剑上血痕,余下的事情自有跟随的黑刀卫处理。

在动手之前,他已在帐外立了半盏茶时分,只等部下解决掉那高官扈从的信号。

那半盏茶时分,他听到了许多。

从前办差的时候,他不是没有出现在目标人物的寝室之内,也不是没有听到过这些床

上欢愉。

只是从前,那些声音落在他耳中,只是聒噪。

但是现在,那些声音仿佛有了不同的意义……

如果那样甜腻悠长的呻

声出自公主殿下口中……

如果他可以……

耳垂传来些微的刺痛,是公主殿下的贝齿轻咬上来。

“这等时候,竟敢走神么?”她低低道,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边,叫他止不住颤栗。

她撑着他的胸膛坐起来,帐内朦胧橘红的光线下,长发散于脑后,噙笑嗔怒的模样,像是至高无上的王,不容亵

渎,又如百变魅惑的妖,诱人堕

落。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扶住了她柔韧的腰肢,如着魔般,手指向她衣襟处游走。

她按住了他的手腕,压着他的手臂倒在枕间,再度俯身吻他,温柔的、迷乱的,可是那不许他妄动的含义却很明确。

他顺从了她的旨意,彻底在她指尖消散了神志,化作了日光下消融的一滩雪水。

自这夜的谈话过后,齐云平添了一段心病,那就是每次接到皇帝发来的旨意或文书,总是提心吊胆,生怕打开来是要解除他与公主的婚约。

说来也奇,随后数月之间,建业城发来的旨意不少,却丝毫不曾提起他与公主的婚约。

在这期间,齐云每月的一日假,都会夜奔襄阳。

只是再没有第一夜的好运气。

穆明珠虽然留意着他会来的日子,提前处理政务,但总是不巧有突发的急事,要么是才抚定的蛮族忽然又闹出事来、因底下官员不能平等对待他们;要么是落雪成灾,压塌了许多屋舍,要连夜去视察民情;要么是春

潮汹涌,往堤岸边去与兵卒力夫一同守着、随时做决定。这等时候,齐云要么带着面巾,跟在她身后,只在无人留意处,与她悄悄牵一牵手;要么便是陪在书房之中,待到她处理完案头的政务,再回寝室抱着睡去,踏着晨起第一缕天光离开。

在穆明珠每月至少一次的游猎中,持弓驾马为她开路的骑兵,从最开始的百骑、发展到了千骑,待到她来到雍州的第三年春,已经成长壮大到了五千骑。

穆明珠来到雍州的时候,乃是元初十四年的秋日,仿佛是眨眼间,便到了元初十六年的秋日。

而穆明珠也已经十六岁。

早在去岁,在雍州实践成功过后的农事新法,经由建业城派来的使者,传到了大周各地。今岁的秋日,便是检验成果之时。然而各州的情况却参差不齐,方法都是好的方法,然而因各地气候土壤差别,没有虞岱这样的人亲自去查看试验,出产的粮食并没有达到在雍州的效果。虽然如此,整体而论,大周全境的粮食产量至少还是增长了一成。而有的州效果好,有的州却不进反退——因为并不是每个州,都有如雍州刺史穆明珠这样一心为公的强权人物。朝廷同样的政令发布下去,具体各地的实施程度却迥异,甚至有的地方阳奉阴违也是存在的。

但不管怎么说,雍州实土化大成功,而大周全境整体而言农事渐渐兴盛。

建业城中,立储一事又起了风声。

皇帝穆桢大约认为这是个好的时机,终于下令,要择周氏子孙之中,聪慧年少者,入建业读书,年龄上最小不论,最大不过八岁。

原本在读书求学这件事情上,的确是建业最有优势。

然而加了这一条年龄限制,再联系前后的事情一想,朝中无人不知,未来储君就在这批入建业读书的周氏子孙之中。

消息一出,豫州武王、潼州毅王、东扬州诚王乃至于雍州英王,全都行动起来。

其中除了英王年轻是第三代,膝下两个儿子乃是皇帝的重皇孙,武王、毅王与诚王都还未有孙辈,送出的都是自己八岁以下的儿子。

若是没有储君这个饵料在眼前,这些驻守重镇的藩王定然不肯送出子嗣。

然而执掌天下的位子,实在是太诱人了。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能叫人争破了脑袋。

王爷之中,诚王最年轻,还未满三十岁,膝下只有两个嫡子,大的八岁,小的三岁,因王妃不舍,最后只送了八岁的长子入建业。

然而雍州英王府中,却是王妃作主,不只要送六岁的长子周清去,而且要连刚刚一岁半的次子周济也送去。

英王周泰恼怒道:“你真是疯了!送个一岁半的娃娃去,他会读什么书?陛下是要会说笑、伶俐逗趣的小孩子在跟前,可不要还需人哄着的婴孩!”

柳氏淡定指挥婢女收拾行囊,道:“陛下旨意只说了不许超过八岁,可没说不能太小,就是三个月的婴孩,只要他顶着‘周’这个姓氏,我就能送他去!”

英王周泰道:“他那么小,送到建业去,若是照料不周……”

“我亲自去照料!”

“什么?”英王周泰大惊,他熟悉自己的妻子,忙道:“你不要闹出事情来!”又道:“岳父都**两年了……”

“我能闹出什么事情来?”柳氏冷笑道:“瞧你的窝囊样!你自己没出息,我养了两个好孩子,到时候给你争个太上皇的名位,多威风!”

周泰骇然,忙斥退婢女,怒道:“这等话也是胡说的?这若是在建业,当晚黑刀卫就能要了你的命!”又道:“你不能去!”

旁人府上送出的孩子,最小也不过五岁,独他府中连一岁半的孩子都送去了,吃相难看,要惹天下人非议的!

柳氏冷冷看着他,道:“若要我不去,除非我死。”

周泰一噎。

他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

柳氏又道:“你若是怕难看,就跟我一同去,算是我们拜会陛下了。”

英王与英王妃带了两个嫡子前往建业,次日消息便传到了襄阳行宫中。

传信的林然退下后,穆明珠与坐在窗下的虞岱对视一眼。

两人原本在讨论今年雍州秋收的事项,此时却续不起前话来。

虞岱苍声道:“殿下在雍州,已满两年。各州刺史,通常是三年一轮。因为时日再久,其势力便扎下根去了。”

穆明珠没有回答,只是垂眸,看向方才两人讨论时所用的舆图,上面绘制着雍州各地的山水情况。

不知不觉中,她对雍州的一山一水都已了若指掌。

越来越熟悉,也就越来越逼近离别的时刻。

一个月后,抵达建业多日的英王夫妇终于得到了皇帝的接见。

皇帝穆桢对他们的接见不过是例行公事,倒是真心实意夸赞了跟随在侧的周清与周济两句。

她在自己年轻的时候,其实并不喜欢孩子,但如今年岁上来了,身与心都日渐沉重,看着那些稚嫩的小脸、天真的眼神,总是叫人感到舒心轻快的。

宫女牵了周清与周济下去,留大人说话。

皇帝穆桢温和慈爱地问了几句他们府中的情形,又随口问起雍州的情况。

英王周鼎第一次陛见,已经汗湿里衣,勉强镇定笑道:“州内一切安好,托赖陛下洪福,既无盗贼,也无饥馑。”

“那就好。”皇帝穆桢原本也没打算从这温吞水似的年轻王爷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闻言略一点头,便打算让这个话题过去。

不妨英王妃柳氏坐在英王周鼎之侧,忽然笑着开口,爽朗道:“妾身久在府中,只听人家说四公主好,可怎么个好法,原也不清楚。倒是这一回上建业,路上听百姓的孩童们唱歌谣,唱的什么——啊,‘我有一颗明珠,献予四公主,保我富足,免我孤苦’,还有什么一串词,唱的可好听了。要妾身说,还是陛下会用人,派了公主殿下来雍州,如今雍州百姓都把公主殿下当成佛祖拜呢!”

皇帝穆桢初继位之时,便是借了佛家的典籍,给她自己在民间营造了神佛一般的形象。

英王妃柳氏这话,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英王周鼎低着头不敢动作,可是脸已经胀红了,但因为知道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连回头瞪视妻子,要她闭嘴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期盼陛下没有听出话外之音。

皇帝穆桢当然听出了柳氏这番话的意图,同时她也清楚柳氏的父亲乃是穆明珠下令斩杀的。

英王妃柳氏一席话落地,屏息等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穆桢却只是轻轻一点头,道:“公主在雍州所行,确是造福百姓。”便微露疲态,揉着额角。

李思清适时出现,请英王夫妻退下。

小夫妻一出宫门,便立时大吵起来,最终柳氏坐马车,英王独自骑马离开。

英王夫妇陛见之后半个月,远在雍州的穆明珠接到了来自建业城的旨意。

那是皇帝亲笔所写的旨意,赞她在雍州劳苦功高,又转写母女之情,因思女情切,要她归往建业相见。

穆明珠捧着那一纸诏令,心中百感交集。

两年来,她在雍州这片土地上投注了太多心血。

归去建业,不知又有怎样的风起浪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