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城皇宫中,秋雨也已连绵数日。
不过这雨虽然下了数日,却并不成灾,每日里时下时停,多半时候只是朦胧丝雨,落下几分寒意来,一日之内只偶尔几个时刻会风雨大作。
思政殿侧室内,皇帝穆桢与来辞行的左相韩瑞关起门来说话,已经有小半日。
门窗紧闭,宫女侍从都退到主殿外的白玉阶下等候。
左相韩瑞因年迈重病,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这次来陛见,乃是辞官还乡去的。他已经是古稀之年,这一去便再回不得建业来了。
他从太
祖时入朝为官,历任三代帝王,辅佐当今皇帝也已经有十五年之久。
而皇帝穆桢跟他的交情,比十五年更久。早在她还是世宗后妃时,后期代世宗理政,便是韩瑞从旁佐助。细论起来,左相韩瑞乃是陪伴皇帝穆桢风雨半生之人。
皇帝穆桢缓缓合拢他的辞官折子,清楚以他的身体状况,此时离开尚且能看一眼家乡故土,实在不能强留了;然而心中感伤,难于言表。
叙旧的话已经说过,日子还要往前走。
皇帝穆桢目光落在案上原本摊开的一份奏折上,那是雍州抄送来的当年度支账簿。
雍州实土化之后,在籍人丁数量翻倍,精耕细作之下,每亩地夏收与秋收所获都比往年高出两成,整个雍州而论,朝廷所得税银是从前的两倍,百姓手中却比以往多了两成甚至三成的粮食。
若不出意外,不遇灾害、不遭战乱,二三年之后,在雍州会实现真正的“国富民丰”。
皇帝穆桢把那份奏折推到左相面前,笑道:“雍州实土化一事,总算有惊无险做成了。”
左相韩瑞的目光便也随之落在那份奏折上。
在他看那详细账目的时候,皇帝穆桢又开了口,说的却是与雍州无关的事情。
她低声道:“近来朝中要朕立储君的声浪,你可听到了?”
左相韩瑞苍声道:“历来如此。”
不管皇帝是男是女,年过半百,而储君未定,百官众臣是一定会催迫的。
“左相怎么看?”
韩瑞虽已老迈,又患体虚之症,然而坐在皇帝对面,仍是腰杆挺直,只说话的声音不似从前洪亮。
他清楚这大约是一生与皇帝最后一次见面,也愿意为辅佐了近三十载的皇帝献出最后一点良策,恳切道:“择皇孙,稳大局。”
皇帝穆桢与他相隔一张案几而坐,阴雨天昏沉的天色透过窗户洒落在她脸上,使她整个人都显得沉郁凝重。
听了左相的回答,皇帝穆桢发出一道短促低沉的闷哼声,像是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
“这么说来,”她缓缓道:“你也觉得杨太尉的主意好?”
近日朝中有几股立皇孙的声浪,皇帝坐在高处看得分明,背后都是杨太尉在穿针引线。
左相韩瑞没有点评杨太尉的行为,只是道:“人皆有私心。”他顿了顿,“不管献策之人的私心是什么,这私心合了公心,便无害。”
这皇位终究是要还给周氏子的。
皇帝只剩了一个儿子,那就是幼子周眈,虽然已近弱冠之年,却还是担不起事儿、也不愿意担事儿,只管闭门修书。况且这是皇帝最后一个儿子,真要是架上了储君的位置,暗处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生歪心思。有废太子周瞻的前车之鉴,现下立周眈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而若是立世宗其它的儿子为储君,一来是皇帝这一关难过,二来是诸位王爷年富力强、又彼此有争竞之心,立谁都会起争端。
“若是从皇孙、重皇孙身上着眼,把那些尚且年幼的孩子们接到建业城皇宫中来,不拘是哪个王爷的,都养在陛下跟前。”左相韩瑞想的是老成谋国的策略,“一来是看他们的秉性能力,二来待他们长成、总要十来年光景。”
最关键的是,在这期间,择储君的权力一直还握在皇帝穆桢手中。
像废太子周瞻为储君时,权力迅速滑向储君的情况,便不会再发生。
而在这项计划中,还有一层隐秘的用意没有挑明——择皇孙入皇宫,其实也是手握了人质,要在外的王爷不好轻举妄动。
正如左相韩瑞所说,私心合了公心,杨太尉这法子妙。
皇帝穆桢沉默坐在阴影里,目光又落在左相面前的奏折上,忽然轻声问道:“你看公主如何?”
左相韩瑞也看向那雍州的喜报,橘皮似的老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苍声道:“公主殿下很好。”
当初雍州实土化的具体举措文书,曾由右相萧负雪带给他过目。
他是亲自把过关的。
从穆明珠在扬州平抑水灾后的粮价、以工代赈、防治疫病,再到雍州实土化、平定蛮族、理清户籍、力促农事,左相韩瑞每一桩都看在眼里,对这位年轻公主殿下的评价极高。
“四公主殿下兼有世宗的谨慎细致与陛下的胸襟气魄,行事不避艰险,理政发心为民。”左相韩瑞并不吝啬赞美的话语,缓声道:“虽然如今年岁尚小,进退有跳脱之处,然而假以时日,必有美玉自璞玉雕琢而出。”
韩瑞公允地评论了穆明珠一番,渐渐意识到皇帝不同寻常的沉默,慢慢止住了话头,几乎是震惊地抬眸望向阴影中的皇帝。
皇帝穆桢知他明白过来,轻声又问:“公主如何?”
与方才一样的问话,这次左相韩瑞却听懂了其中太重的含义。
他本就老迈体虚,在未曾设想的刺激下,便觉眼前发昏,手臂垂下去,撑着案几稳住自己,颤声道:“陛下是说……”
陛下是在问公主作为储君如何!
皇帝穆桢见状,从案几一侧宝匣中,取出一只瓷瓶,从中倒了两枚凝神丸出来,递给左相韩瑞。
左相韩瑞将那丸剂压在舌底,随着唾液化开的苦水泛开,眼前才再度清明起来。
只是一个暗示的提议,便让经历过几十年风浪的稳重左相如此失态。
韩瑞定下神来,虚弱道:“不可。”他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态度却很坚定。
他望着皇帝穆桢,苍老的脸上几乎兜不住浓重的担忧焦灼之情,低声道:“公主与陛下不同,会乱了纲常。”又道:“陛下当初能继位,亦是天时地利人和。”
“若立公主为储君,大周立时便会大乱。在外的周氏皇子,豫州武王、潼州毅王,都地处要塞,在封地经营多年、与当地大族交好,一旦生变,难以预测。”
“东扬州诚王,位于腹地繁华之所,一旦举事,大周民生凋敝。”
“若立公主,名不正则言不顺,百官莫能从之。”
“甚至原章怀太子一脉,亦会有所动作。”
“甚至……连陛下都会受周氏旧臣迁怒……”
一旦这股火烧起来,周氏旧臣团结在诸位王爷身边,能叫皇帝穆桢都坐不稳这皇位。
一句又一句的担忧,几乎是不间断地从左相韩瑞口中跳出来。
皇帝穆桢坐在阴影中,沉默听着,亦没有多少表情,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他如此反对的态度,如今听下去,不过是印证她原本的猜测。
“好。”她终于开口,却是简单一个字止住了韩瑞接下去的话。
左相韩瑞满面担忧,望着皇帝。
皇帝穆桢点头道:“朕知道了。”仿佛她原本也只是随口一问,自己也知道这想法是不成的。
左相韩瑞方才说了一长串话,原本苍老的声音愈发沙哑,低声道:“公主有治世之才,埋没了可惜。若择皇孙,十几二十年之后,由公主在旁辅佐,亦可双全。”
皇帝穆桢淡淡一笑,道:“也是一条路。”她没有再过多透露自己的倾向。
今日这一问,也是因为左相乞骸骨,归于家乡便再不会回来的。
他已不是朝中人。
这日左相韩瑞离开之后,皇帝穆桢独自一人在侧殿中坐了许久,直到宫女通报说是齐都督齐云来了。
齐云在雍州与穆明珠作别后,**奔袭赶回建业,满身疲累,径直入宫求见,呈上了他从梁国搜罗来的证据。
记载着梁国说客送出贿金的账册已经摆在皇帝案头。
齐云退开一步,沉声道:“这是臣在梁国搜寻到的证据。”
当初皇帝穆桢派齐云前往雍州,是要他暗中查穆明珠与梁国小皇子有关的流言。后来齐云上报,说有了重要线索,事涉朝中要员,要先往梁国去调取证据。
皇帝穆桢翻开那账册,却见其纸张陈旧,起首第一页的名字与物品,便叫她脑中“嗡”的一声。
穆勇——她的长兄。
记载的时间,是从近三十多年前开始的。
而上面送出的奇珍异宝,皇帝穆桢隐约记得曾在穆国公府中见过。
账册中还夹了另一只小册子,翻开来,里面记载的都是这些受了贿赂的人曾为大梁做的事情。
皇帝穆桢一条一条看下去,其中有些细微的小事,只有她与穆国公二人知道,并且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若不是这册子里记着,她几乎都想不起来。
忽然之间,她感到眼前的字像是在发光,根本连不成句子。
皇帝穆桢停下来,抖着手取出方才给过左相韩瑞的凝神丸,自己连吃了四五枚,才稳住心跳与发颤的手。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看下去了,会失态。
皇帝穆桢攥紧了汗湿发冷的手,木着脸盯着合拢的账目封皮,待到那阵情感上巨大冲击带来的心悸退去,才抬眸向齐云看去。
齐云站在门边的位置,黑色的帽檐遮住他的神色,腰间的长刀入殿前已解去。他一声不响,也不曾窥探皇帝的神色,垂首等候着,如一道忠实的影子。
皇帝穆桢自从接了黄老将军送来的那封密信,便知朝中重臣有梁国的奸细。她不动声色,在朝中侦查过一轮,并无所获。在那个时间点,她对身边的所有人都起了疑心,也包括远在雍州、素有大志的女儿。当初四公主在扬州时,皇帝曾接到密报,知道公主在扬州买下的鲜卑奴后来去了梁国、摇身一变成了梁国的小皇子。适逢此事,皇帝穆桢难免对四公主与梁国小皇子的关系起了疑心,因而故意命人散布了四公主与梁国小皇子的流言,又命齐云去查。
可是怎么都没有想到,真正出事的却是她的长兄穆勇!
从三十多年前就开始的背叛!
若不是这次查出来,大周哪日不知不觉亡了国也未可知。
皇帝穆桢的目光落在她忠实的臣子齐云身上,若有所思。
这一年多来,她也有意选拔建业城中骁勇的子弟,然而良将难寻,卫青、霍去病又岂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良将难寻,孤臣更难寻。
似齐云这等有手腕、能做成密事的孤臣,靠寻找是寻不到第二个的。
皇帝穆桢目光一转,看向案几上的证据,心中已经有了选择。
雍州已是深秋,这段时日来穆明珠不时能收到建业城中的重要消息。
半个月前,皇帝发信给她,说是穆武平时多跳脱,要她在雍州拘着穆武读书,不要往外面去。
穆明珠便知道母皇要动手了。
果然十日之后,穆国公病笃而亡的消息便传来。
随后,建业城中离奇**一批高官名流,或是晚宴睡梦中死去,或是出行不慎落水而死,甚至还有敦伦之时暴毙的。
穆明珠心里清楚,这批高官名流,都是那名单上的奸细。
这样的事情影响太坏,动摇人心,母皇不好在当下就公之于众,便又动用了黑刀卫。
这些暗中**的差事,自然都是齐云去做的。
再后来,齐云奉命回上庸郡北府军做中郎将的消息传来时,雍州正是秋雨过后的傍晚。
穆明珠慢悠悠念完那一指调令,缓步走出书房,抬头望向傍晚时分的天空。
此时天光已经暗了,但还能看清那绵密铺开的云,在淡紫色又暗沉的天光中,顺着风绵绵不断往南涌去,像是永无尽头。
她想到与齐云分别那日的清晨。
她为他束了发,给他系了独一份的香囊,望着他温柔的眼神,却不得不提一个现实冷酷的请求。
“待你回到建业,若母皇再提解除婚约一事……”
随着她的话语,少年眼中的眸光就像是经了风雨的云,骤然转为暗沉。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如果母皇再提起解除婚约一事,她要他答应。
唯有释去母皇的疑心,他才能回到北府军中、执掌兵权。
那是第一次,对于她的话语,少年没有应好。
他只是站起身来,双手虚拢着她刚为他系上的香囊,垂眸低声道:“臣该上路了。”
但是他没有动,像是还在等待着什么。
而她也在等着他应一声“好”。
最终少年也没有说出那个“好”字来,神色黯然,举步欲走。
她便在那时凑上去,轻轻吻了他一下,看着他的神色刹那间转为明亮羞涩,一面好笑于他这样好哄,一面又发愁于他的执拗倔强。
“殿下,您不高兴吗?”樱红跟出来,在她身边悄声问道:“齐驸马又回军中做了将军……”
樱红日夜跟随在穆明珠身边,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模糊感觉公主殿下应该是希望驸马回军中的。
可为什么现下调令来了,殿下反而并不高兴的样子呢?
穆明珠轻轻一叹,仍旧望着漫天南行的云。
如今她没有接到解除婚约的消息,母皇却仍旧派了齐云往北府军中去,她一时想不通母皇的用意,但却有种本能的不安。
然而一直到冬日降临,建业城中都没有新的指令给她。
大约是穆国公之死,乃至于那一批奸细高官名流的死亡,在建业城中又造就了一种风声鹤唳的氛围,时间像是拨回到了废太子周瞻刚出事、人人自危的时候。
初冬,雍州落了第一场雪。
穆明珠沐浴过后,散着头发趴在窗前,出神望着地面雪上的月光。
夜深人静,这在她是很少有的闲暇时光。
一队巡防的扈从刚从檐下过去。
穆明珠原本正望着那雪地上的月光出神,忽然看到雪地里落下一片阴影来,抬头一看,却见黑衣的少年背对巡防过去的扈从,如一只黑猫那样从对面的屋瓦上轻轻跃下,落地时膝盖弯曲,双足踩在雪地上,几乎不曾发出一声响动。他在那巡防交错的瞬息间隙内,踏着明月清辉,向她所在的窗口冲过来,只在雪地上留下淡淡的半只足印。
穆明珠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齐云夜入行宫的情况,忍不住咬着下唇露出笑容来。
月光与雪色之间,正向她奔来的少年,实乃人间第一等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