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南郡,都督府邸前,邓玦披蓑衣、戴斗笠,手中拎着一篓子鲜鱼,翻身下马,就见守在府门前的一队精兵扈从,为首迎上来的竟是四公主身边的校尉林然。
“邓都督。”林然的声音在夜雨中听起来冒着寒气,“殿下有请。”
邓玦不动声色,打量着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曼声道:“现下?”
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
“现下。”林然又上前一步。
邓玦瞥了他一眼,见他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低头理了理鱼篓上的丝绦,轻声笑道:“林校尉可知为了何事?”
林然平静道:“邓都督去了便知道了。”
邓玦手指捻着湿漉漉的丝绦,淡声道:“公主殿下的人,好大的气魄。”
林然等人来得急迫,又来得奇怪。
邓玦这样多疑的人,岂能轻易跟随了去。
随着邓玦这句话落地,原本跟着他的一队人马也纷纷上前一步,隐然有戒备之意。
林然目光扫过邓玦身边的扈从,低声道:“殿下说,邓都督从速去见她,乃是最后的机会。”
邓玦心中一动。
他有些犯难,舌尖抵住上颚,凤眼轻眯,沉吟着。
自从在襄阳行宫,他把穆国公通敌一事告诉四公主之后,没过多久,他便被“请”出了行宫。而他说过的事情,就像是没有发生过,建业城中一点动静都没有。算算时日,四个月过去了,四公主的人忽然顶风冒雨连夜来传召他,难道是穆国公的事情有了证据?
他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想要赢得四公主的信任。
若是今夜拖延不去,岂不是功亏一篑?
料想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四公主总不至于在行宫中害了他这个荆州都督。
邓玦做了决断,给他亲近的亲卫使个眼色,淡笑道:“作甚将话说得这般骇然?既然是林校尉亲自来请,我又怎敢推辞?”便将鱼篓抛给那亲卫,翻身上马。
林然松了口气,与众扈从上马跟随。
邓玦一旦做了决定,行动起来也利落,双腿一夹马肚,便叫那胯
下骏马在秋雨中泼风似地冲出去。
半夜疾驰,邓玦赶到襄阳行宫之时,正是凌晨前天色最暗的时候。
花阁寝殿中,穆明珠睡得正香,梦见她像一粒珍珠那样,躺在温暖又柔软的贝肉里,忽然就听到贝壳外面有人唤她“殿下”。
那声音越来越真切,是樱红的声音。
梦中穆明珠正觉得奇怪,怎么樱红也成了一只贝壳吗?忽然就感到身子陷落的贝肉一晃,整个贝壳被海水推着晃动起来,像是海啸了一样。饶是如此,梦中她一点都不慌。海啸又如何?她躺在紧紧的贝壳里,安全得很。然而那呼喊声越来越清晰,她悠悠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就见一室朦胧的烛光,窗外的风雨声未停,门外樱红正在轻声通报:“殿下,邓都督来了。”
她意识渐渐回笼,察觉自己蜷缩在少年的怀抱里。
齐云睡梦中也机警,在樱红第一声呼喊时便醒来了,听清事由之后,轻轻摇晃女孩,要她醒来。
穆明珠对着少年洁白的中衣,闭了闭眼睛,终于清醒过来,从他怀中撑起身来——两人身上还裹着同一床锦被。
昨夜两人说着话胡闹,最后竟是在小榻上睡着了。
她撑起头来,望向窗外,见风雨仍急,而天色暗沉如浓墨。
“殿下……”齐云低声唤,声音里有初醒来的慵懒与迷离,努力撑开的桃花眼里还有未散的睡意。
穆明珠看得心软,想到他昨日千里奔波从梁国赶回来,今日又要赶往建业,怜他辛苦,便俯下身来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呢喃道:“还早呢。你接着睡吧。”她自己则披衣而起,往寝殿外而去。
“邓玦人呢?”
“邓都督在花厅候着。”
“备两套钓具送来。”
“是。”
齐云侧躺在小榻上,听着门外主仆二人渐渐远去的对话声,又捕捉着风雨之中穆明珠的脚步声,直到所有的人声都淡去,天地间只余风雨之声。
他仍旧躺在温暖馨香的锦被下,没有起身,可是一双黑眸却彻底清醒过来,了无睡意。
行宫花厅中,四角摆着的连枝灯光华璀璨。
邓玦已经脱去了蓑衣,露出一袭墨绿色的单衣来,正抬手摘着斗笠,一抬眸就见沿着游廊灯火点点、乃是四公主来了。
穆明珠已经看清了他,笑道:“别摘,就戴着那斗笠吧。”
邓玦虽然不解其意,但听她声气儿和缓,还是稍微松了口气,便垂下手来,笑道:“殿下说不摘,那便不摘。”
穆明珠却没有往花厅中走,在门边略一站,望向无边的夜色雨幕,像是在沉思着什么,轻声又道:“你随我来。许久不曾与邓都督一同垂钓了。”
两人来到行宫湖心的小亭子中,两份钓具早已备好。
穆明珠当先坐下来,手指抚了抚钓竿,抬眸看向跟上来的邓玦,道:“你也坐吧。”
樱红等人都被留在湖边小径上,隔着花墙能看到朦胧的灯笼光。
湖心亭中,因怕惊走了鱼,只在亭中石桌上点了一枝暗暗的蜡烛。
邓玦在穆明珠身边的位置上坐下来。
两人挨得很近,哪怕灯光昏暗,依旧能看清彼此的神情。
穆明珠一直凝视着邓玦。
她一向认为邓玦这双凤眼漂亮,可是今夜细看,却见他内眼角是尖锐的弧度,有种凌厉至于伤人的气势。只是平时被他的笑容掩盖住了。
“今夜秋雨缠绵,殿下忽然传召。”邓玦知道穆明珠在盯着他看,然而动作自在,任由她打量,轻声笑道:“因这是臣最后能与殿下垂钓的机会吗?”
这是穆明珠要林然去传人的时候带的一句话。若是邓玦犹豫,便告诉他这是最后的机会。
因为一来时间不等人,齐云还要尽快赶往建业,邓玦的事情必须在半日之内有个结论;二来若是邓玦拖延,穆明珠心中也不愿再给他机会。
穆明珠淡声道:“幸亏邓都督今夜不曾外出垂钓。”
若是邓玦今日也不知乘船到何处垂钓去了,林然寻不到他,也就是他的命了。
邓玦若有所思,淡笑道:“还是去了的。只是赶巧林校尉到的时候,臣便回来了。”
穆明珠忽然道:“你那一对银钩,可还带在身上?”
邓玦微微一愣。
他有两样武器,右手使剑,长剑如墨;左手使一对银钩,银钩暗藏。
左手的银钩,原本是他从不现于人前的武器。
但是那日穆明珠在山崖之间**,虽然他早知计划、并从中渔利,但是他的身份并没有暴露给那五名长安镇来的刺客知晓。所以当他以荆州都督的身份,挺身而出挡在穆明珠之前时,那五名刺客对他是真的出了杀招,最终逼得他不得不亮出左手银钩。
这本来是一个小细节,可是不知怎得却吸引了穆明珠的注意力。
甚至于当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结束后,穆明珠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他要那对银钩。
这一直是邓玦心中隐隐不安的一个点。
此时这个点,再一次被穆明珠戳中。
“给我看看。”穆明珠不给他躲闪的机会,径直又道。
隐瞒无疑是不明智的。他人在公主行宫之中,真要闹起来,叫扈从上前搜出来,反而显得有鬼。
邓玦左手一转,已经从袖中摸出那对银钩,摊开手掌,送到穆明珠眼前去,苦笑道:“殿下因何对臣这对武器,如此着迷?”他半是无奈,半是试探。
穆明珠目光落在那银钩上。
前世两国交战时,梁国有位年轻儒将,长剑如墨,银钩骇人。
那日**,她正是凭借这对银钩,锁定了邓玦不同寻常的身份。
齐云在梁国四个月来搜寻的证据,则是佐证了这一点。
她本可以要齐云把所有的证据都递交建业,穆国公与邓玦犯了什么样的罪,该杀的杀,该剐的剐。
那样的处理是简单的。
哪怕是英王周鼎那样蠢笨的脑子,也能想出这样的安排。
但是,物,要尽其用。
邓玦,有远比杀了他更大的价值。
“说说你小时候的故事吧。”穆明珠淡声道,除非邓玦生来是个梁国人,否则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拿什么勾走了他,她也可以许出更大的利益,使之为她所用。
邓玦又是微微一愣,左手五指收拢,攥紧了那对银钩,愈发摸不清今夜这不同寻常的会面,将走向何方。
他心里没底,口中淡笑道:“臣小时候没有多少故事。”
短暂的沉默。
大约是觉得回答太简短,邓玦又道:“臣父亲虽然是大将军,但一直在任上。臣生母乃江州布商之女,臣也已经告诉殿下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臣小时候的确没有什么故事。”
邓玦偏过头来,凤眼中波光流转,向穆明珠看来,如诉衷情,低声道:“殿下想听什么故事?”
穆明珠盯着他,红唇轻启,慢慢道:“这么说来,你不是梁国的鲜卑人?”
饶是以邓玦的圆滑老练,此时也忍不住面皮一紧。
他凤眸中掠过一丝寒芒,完美无缺的笑容挂在脸上,轻声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穆明珠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中看透他的心,又道:“既然不是鲜卑人,为何又替梁国皇帝做事呢?”
近处有鲤鱼浮上来吐水,那轻微的“噗噗”声,落在邓玦耳中却宛如炸雷。
梁国。
梁国皇帝。
穆明珠点出了这个重中之重,说明她不是平白来诈的,至少是摸到了他跟梁国皇帝之间的来往。
邓玦僵坐不动,在昏暗的烛光下,迎着穆明珠犀利的目光,一刹那间心中转过许多凌乱的念头。
每一个念头都是当下不同的选择。
他离她那样近,手中又有一对银钩——可是然后呢?劫持公主之后,他也就彻底暴露了。而且四公主亦有好身手,两人又坐在湖心亭中,若是一招未能得手、或是给她想法子逃脱了,那他可真是连“最后的机会”也丧失了。
她去查穆国公的证据,查到了他?她的人去哪里查的证据——难道是梁国境内?
可是四公主的人如何能在梁国拿到跟梁国皇帝有关的证据?
也许她就是在诈他……
刹那之间,邓玦已经整理好了这些纷乱的思绪,垂眸一笑,道:“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穆明珠嗤笑一声,道:“邓都督若是这么回答,可就没意思了。”
邓玦攥紧了左手,那一对银钩硌得他手心发疼。
她为什么要先看这对银钩?
这是梁国皇帝赠他的信物。
穆明珠轻柔道:“本殿为什么深夜召你前来,又与你独坐在这湖心亭中说话?本殿这份惜才之心,邓都督当真不能体会吗?”她见邓玦已经全然进入戒备状态,又道:“你不用紧张。我虽然确信你听命于梁国皇帝,但是手上并没有能给人看的证据。”
邓玦审视着她,还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假,但心跳稍微放缓了些。
穆明珠又道:“所以你今夜跟本殿说的话,也只是咱们俩人私下闲谈罢了——又不会写为呈堂证供,何必紧张?”她慢悠悠道:“我只是很好奇。以你的才华、人品、样貌乃至于出身,究竟是因为什么,会投向一个异族皇帝。我只是想知道,大周输在了哪里。”
邓玦喉结微动,没有说话。
穆明珠再度抬眸看向他,目光明澈,低而缓慢道:“我不信邓都督是只为利益驱使之人。”
究竟她信不信,另说。
但此时攻心为上,话当然要往好处说。
恰是黎明前最黑暗时分,连绵下了两日的秋雨,丝丝缕缕飘落在湖面上。
两人几乎是挨坐着,同望着一片秋雨湖水。
湖心亭之外,百步之内再无第三个人。
确如穆明珠所说,此时说出的话,只是私下闲谈,做不了呈堂证供。出自他口的话,来日他翻脸不认,谁也拿不出证据。
而邓玦早已怀揣了太多的秘密、背负了太长时间。
邓玦还在犹豫,轻声道:“若臣今夜只陪殿下垂钓呢?”
穆明珠轻轻一笑,道:“你知道穆国公的儿子吗?”
“穆武穆郎君?”
“本殿骟了他。”穆明珠冷静地迎着邓玦惊诧的眼神,淡声道:“本殿比你想的,还要疯狂。”
没有证据,朝廷惩治不了邓玦。
但是在这襄阳行宫之中,她一样可以拿下邓玦。
邓玦当然也可以说,三步之内,便可以叫她血溅当场,威胁回去。但那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两败俱伤也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方法。
穆明珠轻声道:“现在,本殿告诉了你一个秘密。轮到你了。”
邓玦沉默良久,时不时抬眸看一眼穆明珠,似乎在考虑什么,等到他再开口时,声音涩然,像是一个说惯了谎话的人,第一次在人前说出心底真话。
“臣少年所学所知,都说文脉正统在大周。”他顿了顿,轻而坚定道:“其实衣冠不只在江南,亦在江北。”
穆明珠微微一愣。
邓玦说得笼统,但她明白其中的意思。
当初鲜卑族南下,侵占了大周长江以北的领土,建国为梁。当时大批世家百姓南迁逃难,数以几百万计。然而当初生活在江北的大周子民,真正有能力南迁、而且来得及南迁的不过三分之一。虽然在退居南下的大周内部,人人都盼着北伐早定中原,人人都嘲讽梁国茹毛饮血、化外之民。但其实在梁国境内,还有几百万的昔日大周子民,其中也包括大量的世家。鲜卑建国之后,从赵太后执政,再到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亲政,施行的都是促进两族通婚的政策。如果只是一味欺压原本的大周子民,梁国对其三十万大军,根本提供不了充足的后勤粮草、更不用说供养高达万名的铁匠打造重骑兵,只是内部的暴
乱便足以让梁国顾此失彼。
一旦邓玦站在这样的观点去看两国交锋,便没有了正义与邪恶。这天下无非是周氏来坐,还是拓跋氏来坐。
而不管谁做皇帝,他总可以做个大将军。
“那么为什么选择江北?”穆明珠没有驳斥他,而是顺着他的思路问下去。
既然江南与江北是一样的,那么为什么舍弃周氏,而选择异族拓跋氏呢?
邓玦大约也没想到穆明珠如此镇定接受了他的说法,微微一愣,看她的目光更深邃了几分,舔了舔发干的唇,低声道:“因为江北会赢。”
“何以见得?”
“大周之弊,弊在世家。”邓玦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语气却很强烈,显然这是他藏在胸中太久的真话。
与大周皇权被世家**不同,梁国皇权却凭借鲜卑兵力,大肆清洗了境内不配合的世家,反而给了升斗小民更多的发展空间。
当大周与梁国兵戎相见那一日,梁国是攥起来的拳头,大周却是各个世家长短不一的手指——届时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原来如此。
穆明珠睫毛轻轻一动,目光落在邓玦面上。
青年一袭墨绿色单衣,在秋雨寒夜中,褪去了平素的圆滑练达,大约因为吐露了鲜为人知的心声,面上有一点掩饰不住的哀伤之意。
预见到天下将为异族来坐的结局,他身为大周子民、亦不是不伤怀的。
穆明珠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眼前的青年一直表现出很现实逐利的模样,但在她未看到最终结局的上一世,他最终未必真能做梁国皇帝座下鹰犬,也许大局将定那一日,他会刀锋反指也未可知。有的人会高估了自己的气节,在利益面前拜倒;有的人却是低估了自己的本心,名利泥水中打滚半生,偶然一瞬窥见天光,便舍生忘死。
“我在雍州的举措,邓都督怎么看?”穆明珠若有所指。
她在雍州推行的新政,恰是限制世家,惠及平民的,就连她在雍州提拔的扈从,都有意从中下层世家中择人。
邓玦抬眸向她看来。
一阵细风吹雨至,细碎的水珠沾在他浓密的睫毛上,随着他一闭眼便落了。
“若不是对着殿下,臣今日也不会有这番话。”邓玦轻声道。
在他背负着诸多秘密的生命中,他显然感觉到了,在某种层面上,他隐藏起来的自己与这位四公主是站在一起的。
这话说来可笑,他是听命于梁国皇帝的叛臣,眼前这却是大周金尊玉贵的公主。
因为捕捉到了那一点相近的立场,所以他从胸腔中掏出这番话来,亦是二十四载来的一场豪赌。
穆明珠观察着邓玦,心里想着他过去的经历。
在她打探出来的消息里,邓玦少年时,嫡母曾为他求娶世家之女,最后因嫡母病故而未能成就姻缘。这是官方的说法,但是小道消息说,是因为那世家看不上邓玦庶出的身份,虽然邓开是大将军,比起那些大世家来却还是欠缺了许多底蕴。邓玦的嫡母为他求娶不成,反受羞辱,回家便催动旧疾,不久一病亡故。如果这是邓玦抵触世家、反思大周政权的开始,似乎也说得过去。
“你说了真话。”穆明珠低声道:“那本殿也告诉你一句真话。”
邓玦神色认真,静静等她说下去。
穆明珠轻声道:“你看到了本殿对世家的决心。现在只问你,对本殿有没有信心。”
这一问可大可小,如果她只做一个公主,谈何制衡甚至打散世家。她这么问来,野心已昭然若揭。
不管在哪个朝代,这样的暗示都是冒着极高风险的。
她几乎是在问——如果她做大周的皇帝,邓玦是否还会押注在梁国了。
邓玦是顶尖的聪明人,攥着左手中已经握至温热的银钩,已经预料到了这场谈话的走向——或者说所谓“最后的机会”究竟是指什么。
他喉头微动,道:“殿下会放臣走吗?”
这是在问另一种可能,如果他选择不归顺于穆明珠,是否还有活路。
穆明珠眉睫微动,含笑道:“自然。本殿会放你回梁国。”
这是假话。
当她对邓玦的疑心坐实之后,邓玦便只剩了一条路。要么归顺于她,要么死在这一夜。
然而穆明珠却告诉他,会放他生路,这并不是无谓的欺骗,而是为了确保他做出的归顺选择是真实可信的。
邓玦低低笑起来,他显然也明白这句谎言的用意。
“事到如今,殿下还要再试探于臣吗?”
这是归顺之意了。
穆明珠知他像是最狡诈的狐狸,难以在第一时间便相信他的投诚,上下打量着他,轻声笑道:“本殿素来用人不疑,只是邓都督太聪明了些……”
邓玦长长一叹,有些深沉道:“殿下不知臣为了殿下有多么费心呐。”
当知晓四公主来到荆州那一刻,因知晓她在扬州屠灭大族焦家一事,又知她连退两州兵马,也许从那时候起,他心中便含了一点隐秘的期盼。当他步步为营,示好出力、游走于穆明珠身边时,固然是为了赢得大周四公主的信任,好为梁国皇帝做事,可是在那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眼看着在雍州如火如荼展开的新政,他心中那丝隐秘的期盼也开始慢慢茁壮。
这实在太过叫人惊讶,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因为四公主分明是一个女人,又有了赐婚的驸马,怎么看都与大位无缘的。
可是一次又一次,当他在游猎场迎着她,迎着她身后的百骑、千骑,他总能在她身上看到远胜过寻常皇子的气势与图谋。
雍州新政一项又一项施行下去,公主殿下的手腕老辣,甚于朝中重臣。
一年将满,那原本隐秘的一丝期盼,终于化成了切实的念头——如果是穆明珠,女子继承大统又有何不可?
如果登上大周皇位的人是穆明珠,如果以后畅行于大周上下的是穆明珠的理念,那么,是否梁国未必一定能赢呢?
“这么说来,引本殿去查穆国公通敌的证据,乃是邓都督为了自爆身份走的一步棋吗?”穆明珠并不是很相信。
邓玦低下头来,摸了摸鼻子。
抛出穆国公,乃是一石二鸟。他为了洗刷四公主对他莫名的疑心,也是奉梁国皇帝之命、破坏赵太后一系的外援。
穆明珠见邓玦低头,心中了然,没有再计较前事,轻声道:“既然话说开了。我这里有一桩差事要你去办。”
邓玦倒是诧异于她的胸襟,对他这样一个有过叛国之举的都督,立时便接纳了。
他只觉有诈,心中戒备,口中却笑道:“愿为殿下分忧。”
穆明珠平静道:“梁国的事变,你应该比本殿更清楚。如今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避难在本殿这里。本殿要你送他回乌桓母族借兵。”
她说的平静,其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却骇人。
逃走的梁国小皇子竟然到了四公主这里!
四公主还要他送梁国小皇子去借兵!
前者倒也罢了,公主殿下神通广大。
至于后者……
邓玦苦笑起来,终于明白为什么穆明珠看似轻易便接纳了他。
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是梁国皇帝的心头刺,是皇权的威胁,本该死在事变中,却侥幸逃生。
而只要邓玦护送拓跋长日走了这一趟,此生再难为梁国皇帝所信重。
穆明珠要他办的第一件差事,便是永远绝了他的后路。
邓玦犹在苦笑,就听穆明珠淡声又道:“同行另外还有两队扈从,你不必担心危险。”
这两队扈从,究竟是防备追兵还是防备他反水的,却说不好。
穆明珠盯着他,道:“邓都督可还有什么要求?”
邓玦轻轻一叹,道:“殿下能给臣这最后一次机会,臣已经感激涕零。”他从前做过的事情,也难怪四公主这趟差事会如此安排。
穆明珠凝视着他,轻声又道:“跟着本殿,也是险途。”她翘了翘嘴角,向他伸出手去,“你愿意来,本殿深感盛情。”
邓玦愣了一愣,才会意去握她的手。
他冒雨而来,虽然以手帕擦过,又坐着说了半夜话,但手上仍有些湿意。
与他微凉发湿的手不同,四公主的手却温暖润泽。
她反握住他的手,五指用力,传递过坚实的力量来。
邓玦望着她澄澈坦然的双眼,一瞬间却好像看到了许多许多年以后,两个人做了一对史书称羡的君臣。
他垂首莞尔,现下却还需办完梁国小皇子那趟差事,才能叫四公主真正信重。
穆明珠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来,又道:“让你的人往州府告个假,就说当初救本殿时**受的重伤,一遇秋雨天气又发作了。”
“是。”
穆明珠转过身去,拨亮了石桌上的灯烛,示意远处的宫人迎上来,看了一眼邓玦冒雨赶来、半湿的衣裳,又道:“你行宫中的客房还留着,去梳洗过换身衣裳,待正午时分便该上路了。”
邓玦又低声应下来。
“本殿先去了。”穆明珠留下了那盏灯烛,回眸轻笑道:“邓都督不是最恨跑了鱼么?待鱼儿咬了钩,都督再去不迟。”
她也不希望邓玦是一时血热,要他在这凉亭中独自想一想,不要后悔今日的决定。
这不是一个小决定。
邓玦生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隐然明白穆明珠未出口的用意,低声笑道:“鱼跑不跑不好说,但臣是不会跑了。”
穆明珠一直警惕于他的聪明敏感,此时却也莞尔,无奈摇头,自拢了外袍,往迎来的婢女们之间去了。
她回到寝殿的时候,天色刚蒙蒙亮。
因考虑到齐云还在睡,穆明珠轻手轻脚走进去,正自己解着外袍,忽然听到小榻上轻微的声音,抬头望去,就见齐云裹着锦被要坐起来。
“吵醒你了?”穆明珠抛下外袍,坐到小榻上去,按着齐云的肩头不让他起身,手指上移,落在他温热的脸颊上,笑道:“天刚亮呢,再睡一会儿吧。”
她知道少年昨日千里奔袭归来,今日又将快马往建业而去。
齐云自她走后,便一直醒着,好不容易盼到她回来了,感受着她手指划在脸颊上的温柔触感,低低道:“方才院子里有人扫地……”
穆明珠眉目一凝,低头看他,认真道:“那人吵醒你了?”
齐云摇头,轻轻握着她的手指,道:“那人是穆武吧?”
“是他。”穆明珠道:“他整日没有别的事情做,只管扫这处院子。”
齐云问道:“殿下留他在身边,太……”危险了。
穆明珠明白他的担心,轻声道:“还记得邓玦那只空的宝匣吗?”
齐云黑眸微眨。
穆明珠淡声道:“穆武便是我的空宝匣。”
有人要暗中对她不利,接近穆武便是最好的途径。
想要刺杀她的人,英王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别担心。”穆明珠拍了拍齐云温热滑嫩的脸颊,笑道:“有专人盯着穆武的。”手指上的触感实在美妙,她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脸颊,奇怪他这样风吹日晒过下来,怎么皮肤还如此丝滑。
齐云想到今日便要离开,万般不舍,被她轻抚面颊,心中异样,坐起身来,罕见地主动伸手,从背后将她搂在了怀中。
他双臂环紧在穆明珠腰间,下巴搁在她肩头。
少年的身量越来越高大,几乎将穆明珠整个拢在怀里。
穆明珠喜欢他抱着自己的力量感,还有由此而生的安心感。她轻轻拍着少年交缠在她小腹前的双手,由他静静抱了一会儿。
中间一度少年的呼吸粗重起来,让她忍不住耳根发烫。
但是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就只是安静抱着她。
天光渐渐大亮,穆明珠知道不能再留他,想了一想,柔声道:“该走了。”
齐云闷闷应了一声。
穆明珠推了推他绷紧的手臂,转过身来,仰脸悄声笑道:“亲一个,再走?”
齐云低头凝视着她,俊颜上有羞涩的笑意,缓缓闭了眼睛。
穆明珠轻轻柔柔吻他的唇,又轻轻柔柔吻他闭起的眼睛。
风雨终于停歇,明亮的天光透过窗户洒落下来。
齐云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女孩唇间那一点暗红上,昨夜那种狂躁痛楚的情绪已经沉淀下去,却还有一句话不得不叮嘱。
“殿下。”
“嗯?”
齐云温柔抬手,拇指虚虚按在女孩唇上那点暗红之侧,轻声道:“不疼吗?”
“什么?”
齐云本想把这话说的平静轻缓些,然而一出口仍是涩然发酸,“不管是哪个……总该叫他们……”他顿了顿,勉强把底下的话说完,“小心些。”
穆明珠一开始完全没听懂少年在说什么,迷茫地跟着他的动作,抚上自己唇间。
“不疼吗?”少年又问。
穆明珠自己胡乱按着下唇,一下碰到了昨日磕到的地方,感到一阵细微的麻痛。
为什么嘴唇会痛?
她终于想起来,啼笑皆非,道:“你说我嘴上的淤痕吗?这是驴磕的。”
齐云眉头微皱,低头静静看着她。
穆明珠无奈了,为什么真相说出来这么像假话啊!
“真的是驴磕的!”
完蛋,更像是假话了。
“不信你问樱红!”
少年没有说话,但眼神显然在说——樱红是她的婢女,自然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不然我带你去看那头驴……”
齐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别开视线,轻声道:“臣信殿下。”
比起相信她的说辞,少年更像是放任自己相信她的欺骗。
至少殿下还会在他面前遮掩,不是吗?
穆明珠可受不了这委屈,掰着他的脸颊,要他看过来,认真道:“我没骗你,也不是编话哄你。昨日晨起,我往马厩去,一时兴趣喂了喂旁边新买的几头驴,不合就给其中一头碰到了下巴,咬伤了下唇……”她跪坐在小榻上,捧着少年的脸,散落的锦被还堆在两人身边,“况且当初你走之前,夜里那样哭了一场,又去了梁国办差。我本来每日也忙,偶有一点闲暇,也是惦念你。哪里顾得上旁人?你从昨日就以为这是吻痕,是不是?”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匪夷所思盯着少年,道:“本殿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为什么看到她唇上淤痕,就会觉得是跟别人弄出来的吻痕啊!
齐云被她捧着脸,原本愣愣听着,待听到“惦念”,便忍受不住了,忽然上身前倾,又紧紧抱住了她,把脸埋在她肩头,好久没出声。
那些他以为已经沉淀下去的狂躁酸楚的情绪,其实根本没有消失,只是他不敢放任。
当他已经决定退守一个角落的位置,当他已经收拾好自己奢望的心,公主殿下的一番话,却又引动了他不该有的念头。
穆明珠被他狠狠一抱,也愣住了。
“殿下。”
少年的胸膛滚烫,少年的声音嘶哑。
“殿下不该对臣……这样好……”
齐云吐息在她耳边,激起一阵颤栗。
穆明珠稍微回过神来,原本僵住的手臂垂下去,虚拢在他背后,笑道:“我对你好,还不对了?”
她显然体会不到少年幽深激烈的情绪,只当他是临别失态,想了一想,抬手抚了抚他乌黑柔顺的长发,柔声道:“我给你束发吧。”顿了顿,像是哄他那样又道:“再送你个香囊。”
齐云抱着她,仍旧埋头在她肩头,忽然轻声道:“殿下送了邓都督什么?”
“什么?”穆明珠跟不上他的思路。
齐云半是笑着,问道:“香囊只臣有吗?”
穆明珠哭笑不得,有点想要戏弄他,又想到离别在即,下次见面还不知在何时,而临走之前还有一桩要让他难做的事情交待。
几样叠加在一起,穆明珠到底软了声音,柔声哄道:“嗯。只你一人有,旁人都没有。”
她推着少年肩膀,稍微坐开了一点,拨着少年鬓边的发,却见他脸颊脖颈全都红透了,忍不住笑道:“原来说这样的话,你也知道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