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书房中,穆明珠打开了齐云送来的密信,见上面一笔熟悉的字迹,写着四个字“皆如所料”。

早在齐云离开襄阳行宫之前,穆明珠便曾经跟他私下推演过穆国公通敌一事,乃至于邓玦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因为等到齐云入梁国之后,往来通信虽能借由孟非白搭建的商路,但终归不是万无一失,所以在他走之前,便约定好了信中暗语。此时“皆如所料”四个字,正是当初穆明珠所推演的一种可能。

见了这四个字,穆明珠轻轻舒了口气。

虽然大周国公、乃至于一州都督都有通敌之举,实在糟糕。但在这糟糕的状况下,其背后的势力已经为穆明珠所掌握,给了她化被动为主动的机会,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穆明珠蹙眉想了一想,心中稍微安稳些了,目光又飘落在信纸上,看着像主人一样倔强的字迹,忍不住微微一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初齐云在行宫寝殿内室、坐在窗前小榻上描摹她自己的模样。少年身姿挺直,略显宽大的中衣洁白,她若是从后面搂过去,那柔软丝滑的衣料便贴合上少年劲瘦的腰,透出令人颤栗的热度来。她握了他的手,教他摹写她的字,一歪头、四目相对,便牵着他躺下去——笔尖的朱砂划过少年的中衣,落在他颈间,勾出一道旖旎的红……

一阵秋风吹过,摇得院中树叶哗啦啦响。

穆明珠为那响声惊动,回过神来,察觉自己正唇角上扬、盯着齐云的字看。一旁林然还屏息欠身,在等她示下。

她轻咳一声,踱步至书架前,将那一页密信收入装着各色花笺的玉匣中,这才转过身来,对林然道:“南阳郡可有什么新消息?”

在邓玦离开襄阳行宫之后,穆明珠便命林然按照此前齐云查到的情况,于江畔同一位置放了一艘船,最终根据船撞毁的地点,确认了邓玦与柳鲁之间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

林然的人马原本在南阳郡监视英王府的行动,此事过后便也监查邓玦与柳鲁。

林然道:“回殿下,那邓都督极为谨慎,似乎知晓咱们的人跟着,只往英王陵前悼念过,便离开了南阳郡——当日柳鲁等人也在,然而没能拿到两人接触的确凿证据。随后柳鲁又沿密河,往野山间游猎,至今未出。”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密河南部的地方,咱们的人都能监查到,没有异常人物出入。若说咱们监查不到的,便是上游通往梁国的部分……”他虽然不知道邓玦与穆国公之事,却也凭借手头的线索,察觉到事情很不简单。否则邓玦乃荆州都督,与南阳郡世家子柳鲁相交,何必还要用撞船送信之法?如此小心诡秘,其所图必然骇人听闻。

穆明珠若有所思,道:“继续盯着那柳鲁。”

“是。”

邓玦的身份,不好直接跟梁国的人接触。

消息传递的中转点,多半就在这柳鲁身上。

“南阳郡……”穆明珠眯了眯眼睛,道:“下一次游猎,就安排在南阳郡。”

“是。”

自去岁初到雍州,穆明珠便有意识打造属于自己的骑兵。最初她以打猎为名,要邓玦举荐两州境内中下层世家的骁勇少年。随后,凭借这几十名少年,要他们传扬开来、再举荐身边同好。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内,她身边这个游猎的骑兵队伍,已经从“百骑”发展到了“千骑”的数量,并且还在不断增加。而人员的构成,也从最开始的世家子弟,逐渐向下延伸,乃至于寻常的猎户儿郎也在其中。如今这支千人骑兵队中,为首的两位校尉,便是猎户出身,兄弟二人不过十**岁的年纪,同辈都以“丁大”、“丁二”称呼他们。因他们一身百步穿杨的箭术,又年少骁勇,关系简单,穆明珠提拔两人做了校尉,底下人便称呼他们为“大丁校尉”和“小丁校尉”。

既然是游猎,自然以猎物多寡分高低,丁大与丁二本就是猎户出身,所获猎物总是在头几名,因而得封校尉,众人也服气。

秋收过后,穆明珠抵达南阳郡的时候,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城郊的猎场,原本是英王周鼎兴趣所在,命人围而修筑的。后来他年岁既长,又患了王者之疾,偌大的猎场便闲置了。

猎场入口处,邓玦一袭水红色的骑装,已经下马相候。

他是应穆明珠之邀请而来。

穆明珠虽然要邓玦离开了襄阳行宫,但每逢游猎,还是会提前邀请邓玦。

她在雍州的游猎,从一开始便由邓玦作陪,此后便成了定例。

放他离开行宫,是为了看他狼窝在哪里。

而邀他同来游猎,则是就近观察狼的习性与近况。

“殿下。”邓玦一见穆明珠的身影,便快步迎上前来。

穆明珠亦是一身利落的正红色骑装,翻身下马,如一朵灼烧的云。

“邓都督。”穆明珠笑应了一声,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他一眼,不知他来到南阳郡后是否又与柳鲁通过消息,口中道:“旬月不见,邓都督清减了。”

邓玦一笑,道:“劳殿下费心。”他说话间,往穆明珠身后一望。

只见在穆明珠身后,左右分开,乌泱泱千人的扈从,都手挽弓箭,足蹬一样的黑靴,身着绘兽的衣衫。若是换个场景,衣衫换成甲胄,发带换做头盔,公然便是一支千人的精锐骑兵。

入猎场,穆明珠于马上一声令下,众儿郎便挽弓上前、竞逐猎物,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一场围猎,至午时方歇,众人解鞍下马,就在猎场中架柴烧烤新打来的猎物。

这也是穆明珠每场围猎后的习惯了。

通常这时候,她会在亲近扈从的火堆旁来回走动,与他们说话玩笑。

这日她与邓玦,以及身边十几名亲信的扈从,一同围坐在中央的大火堆旁。

穆明珠自己拿小银刀割着烤得喷香的兔肉,以刀尖挑着,往口中送了一片,一嚼之下,满口焦香,笑道:“今日这兔肉不错。”

丁大也是坐在这火堆旁的亲信一员,见状笑道:“殿下,这里还有呢。”说着取下他面前的一列火棍来,只见上面横七竖八插着的,共有十几只烤熟的兔子。

“你们用吧。”穆明珠笑道:“本殿哪里吃得完这十几只兔子?”想到上次的谈话,顺口问道:“对了。你上次说,你们兄弟二人出来之后,家中另做了什么营生?”

丁大与丁二原本是猎户之家的顶梁柱,因为一身箭术,得了公主殿下赏识,便做了扈从,随后又被封为校尉。而他们家中的父母叔伯等,原本是在山中聚居,代代以打猎为生的。但是长辈毕竟年纪大了,体力不比当年,其中二叔又打猎伤了腿,丁大与丁二一走,一大家子也不好张罗打猎了,恰逢新政,便从山里出来,与被抚平的蛮族一同,得了田地耕种。

穆明珠上次听他们兄弟二人说话时,见他们还发愁两人走后、家中做什么营生,此时想起来便问了。

丁大这次却是全无愁容了,笑道:“上个月家里送了信来……”于是便把家中如何从山里迁出来,如何得了新政的好处,与被抚平的蛮族一样领了田地,“今年年景好,收成也多,还不必跟以前的农户那样给老爷们送粮食……”他口中说的“老爷们”,便是如柳家这样的世家,原本依附在世家之下的百姓,因没有自己的田地,出产少说要分一半给“老爷们”。

丁二凑过来,笑道:“家中叔伯正商量着,要买头毛驴,给二叔赶集用呢。”

穆明珠记忆力很好,笑道:“你们那个伤了腿的二叔?”

两兄弟没想到殿下竟然连这样的小事都还记得,脸上露出激动之色来,都笑道:“正是。”

穆明珠与亲信闲谈的时候,邓玦就在一旁看着。

他看着穆明珠,就像是看着一个谜,却怎么都猜不中谜底。

穆明珠察觉了邓玦的视线,小银刀倒转,在他空着的银盘上敲了一下,眸光一转,笑道:“怎么?邓都督没有胃口?”

邓玦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她刀尖之上,被那刀刃反射的日光晃了一下眼睛。

穆明珠笑道:“难怪清减了。”

自从他告知穆国公通敌一事后,公主殿下对待他的态度就变得很……耐人寻味。

只有游猎的时候,才会邀请他同行。

同行时姿态亲近随和,像是把他看做了自己人——可是她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的扈从,似乎也是一样的态度。

换句话说,两个人像是回到了初见时的态度,然而底下却另有暗潮汹涌。

穆国公通敌之事,不知她会怎样处理。

三四个月过去了,这年轻的公主殿下也当真沉得住气。

邓玦眉睫轻动,低声笑道:“只顾着听殿下说话,玦倒是不知腹中饥渴了。”

恰好扈从送了新鲜的鹿血上来,原是给他们自己喝的。

穆明珠伸手要了一盏过来,递给邓玦,笑道:“渴不渴,喝过便知道了。”

邓玦不便推辞,端过来一口饮尽,唇上染了鹿血,更衬得凤眼如飞、勾魂摄魄。

穆明珠打量着他,如同初见时想要逼出这人一两句得罪人的话一样,拆掉他的假面,却发现底下还有一层假面,不知究竟什么模样才是他的真貌。是什么样的利益,能诱使开国大将之子,叛国通敌?在他的心中,是什么重过了家国大义?是个人私欲么?可是凭借他的样貌才能与出身,原本不必里通外敌,亦能手握泼天富贵。

她尚未想明白。

不过不着急,待到齐云携证据归来那一日,她自会命邓玦说个明白。

“日过正午,”邓玦食指轻抚唇间,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指间嫣红的鹿血,轻声道:“英王还在府中候着呢。”

他口中的英王,乃是新继位的英王周泰。

穆明珠来南阳郡,有意要见一见英王府的人——还有世子妃所出的那个婴孩。

见面的地点,在英王的陵园中。

穆明珠于英王周鼎坟前,洒了一杯水酒,转过身来,看向等候在一旁的英王府人员。

为首的是新继任的英王周泰,他站在近处,神态恭敬。他旁边站着一名高挑丰腴的女子,半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看穿戴是新的英王妃柳氏。柳氏身后的两名婆子,一个手中牵着一位四五岁年纪的男童,另一个则是怀中抱着一个婴孩——正是柳氏所出的两个儿子。

长子的名字是早就有了的,名唤周清。

次子的名字,却是今岁皇帝赐的,名唤周济。

济,是个好字,济世安民,殷殷期盼。

朝中要皇帝择幼孙,带到身边养为储君的呼声,穆明珠也有所耳闻。

这等给小孩子起名的差事,虽然是礼部拟定的,但最后选定一个字,却还是要皇帝亲自过目。

周济,好名字。

穆明珠缓缓走上两步,靠近了那两名孩童。

王妃柳氏攥着帕子的手指一紧,却仍是没有抬头。她怕自己掩饰不住仇恨的情绪。这近在咫尺的,便是她的杀父仇人。

周济尚且是个未满一岁的婴孩,懵懂无知,躺在婆子怀中,只是愣愣看着穆明珠。

穆明珠细看了他两眼,察觉到柳氏紧张,一笑道:“我本来辈分就高,如今更升了一辈。”便命樱红呈上早就备下的礼物来。

原来是给周清与周济兄弟二人的长命金锁与福寿银镯。

英王周鼎忙欠身道:“谢过姑母。”

王妃柳氏仍是直挺挺站着。

英王周鼎在旁拉了她一把。

她才如梦方醒般,欠身拜倒下去。

穆明珠看了柳氏一眼,忽然亲自动手,取了红绸布托盘上的那对小银镯来,倾身上前,给那周济扣在了手腕上。

周济睁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给陌生人捉住了手,先是一愣,继而手腕上一凉,竟没有哭,仍是盯着穆明珠看。

穆明珠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缓步走出了陵园。

直到穆明珠的身影消息,英王妃柳氏才终于喘过一口气来,忙扑到那婆子身前,看孩子如何了,手上用力,要把那对银镯撸下来。

英王周鼎横抱住她,低吼道:“还不快送王妃回府?!”生怕她在四公主穆明珠跟前闹出事端来。

暮色四合之时,天空淅淅沥沥落了秋雨。

穆明珠坐在回程的马车中,隔着车帘望着外面渐渐黯淡下去的天色,听着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一张脸上满是淡漠。

她拼尽了全力,想要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子。

如今却落得要与那样一个襁褓中的婴孩相争。

何其可笑。

秋雨声声,寒入心扉。

穆明珠拢了拢衣衫,荡开心神,挑起车帘一角,望向昏暗漠漠的雨幕,忽然想到,这样寒凉的雨夜里,若是睡前饮一盏热腾腾的玫瑰牛乳,当是最好不过。

一念至此,自然便随之想起齐云来。

不知少年身在梁国何处,又将于几时归来。

同一时间的密河上游,齐云正骑马南下,一袭黑衣劲装,无惧风雨。他的马很快,四蹄落下便溅起一朵朵水花。而他不断扬鞭催马,似乎犹嫌不够迅疾。

他的目光黑亮,像是能透过无边雨幕,穿过两国分界线,一直望到他心之所向处。

“大人!您稍慢些!”在他身后,暗夜的雨幕中传来一道呼喊声,“我家郎君跟不上了。”

齐云归来,竟非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