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谢琼,乃是谢钧长兄嫡子,若按照血统嫡庶来说,乃是谢氏下一代的家主。

然而此人生就一幅散漫脾性,不爱权术,不通朝政,只爱在些怪癖上下功夫,譬如爱驴一事,人尽皆知。谢钧纵有千般手段,却也没法把这侄子调教成令人满意的样子,只得让他在西府兵中做个骑曹参军的差事,辅佐主官管理西府兵中的军马,也算是跟他自己的爱好沾边。

常宁郡的驴市办了没有三次,谢琼便出现了。

像谢琼这样身份的人,出现在驴市上,是很好辨认的。

谢琼出现在常宁县驴市的第一日,穆明珠便得到了消息。

新野官邸中,穆明珠正与秦无天说话。

秦无天当初乃是扬州城外野山上的土匪头子,后来被穆明珠招降,破格录用为将领,经过上庸郡之战,也算是过了朝廷的明路。

这次雍州实土化,四郡初定,秦无天任职新野都尉,统辖新野上下兵务治安。长宁县正是她的辖区。

“如今本殿这里有善骑射的骁勇少年百人,却还不足用。”穆明珠站在窗前,看着略显空旷的郡府大院,低声道:“你平时在新野,也可多多留意堪用之人。一要年少,二要勇武,多多益善。”

“是。”秦无天应下来。

恰好樱红此时入内禀事,秦无天望着眼前年轻公主殿下的背影,一时有些怔忪。当初在扬州盘云山顶石桌前初见会谈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然而一眨眼之间,她已经不再是野山上的匪徒,摇身一变,做了朝廷的官儿——还是个不小的官儿,却不知眼前这位公主殿下又将往何处走?

樱红附耳低声道:“殿下,朝中派来的人,问虞先生农事的。”

穆明珠了然。

雍州丰收的消息,她是如实上报的。

随后母皇便下了诏书,详询雍州农事上的新办法。

穆明珠并没有藏着掖着,说动虞岱,要他把种种举措都写下来,抄送朝廷。因虞岱要往雍州各处查看实地的水土气候,所以也跟着穆明珠来到了新野。只是他身体到底是残损了,连日劳累之下,写书又是耗神的事情,也难强求一气呵成,不过哪日精神好,便提笔写上几页。朝廷的人却是一趟又一趟来,眼巴巴等着虞先生那几张薄薄的纸——因为建业城皇宫中皇帝立等着呢!

穆明珠在近旁看着,很难说虞岱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因为他哪怕是躺在病榻上的时候,还有精神翻几页山水游记的杂书看。但若要说看书跟写书原不是一回事儿,也能解释得过去。

只是在穆明珠想来,因为那被流放的一十五年,虞岱心中对于皇帝未必便没有怨。

“问虞先生几时得空,便领人过去。”

“是。”樱红应下来,又奉上一只锦袋,悄声道:“回雪大家送来的。”

自穆明珠来到雍州之后,朝中派来的第一位宫中侍从,便为回雪捎带了一次东西。那侍从名唤马敬,据他说与回雪乃是同乡。此后凡是马敬来雍州送信,通常都会帮回雪捎带一点送给穆明珠的礼物。

穆明珠打开锦袋口,往里看了一眼,见仍是几张精致的丝帕,捡了一只在手,于阳光下端详。

关于谢琼的消息,便是在此时由林然送来的。

常宁县驴市。

八月初三,正是驴市开场的日子,整个市集人山人海,在贩子买家的议价声中,夹杂着高低粗细各不同的驴叫声。

谢琼一身便装,在家丁保护下,徜徉于这驴市之中。

对他这样的爱驴之人来说,如此热闹的驴市堪比和尚们口中所说的佛国。

他左顾右盼,见这一头心喜、见那一头也流连,一趟驴市未逛一半,身后的家丁已经牵了七八头新买下的驴。

忽然见前面人头攒动,都围着一卖家看。

谢琼便知必是有好驴在此,因快步抢上前去,却见是个大卖家,几个伙计正往柱子上拴那些极年轻精神的驴子。然而引得众人围观的,却并非那些长成的驴子,而是在卖家手中牵着的一头小驴。

那小驴像是才落地没一两个月,双眸干净极了,还不到人大腿高,最奇的是它通体白毛,没有一丝杂毛。

竟是一只极为罕见的小白驴,实乃驴中玉雪可爱第一等。

谢琼一见便喜欢上了,便扬手示意。

他身后家仆立时开口问价。

那卖家原本正对众人说这小白驴乃是异域珍品,听得这一声,回过头来。虽然喊他的乃是家仆,但那卖家绝不会错认真正的买家。

谢琼那雪白细嫩的肌肤,举手投足间的风度,下裳前压着的玉佩,无不彰显着他不同于常人的身份。

卖家露出了真切的笑容,牵着那小白驴的绳子,往谢琼所在的方向虚虚一送,道:“一百金,郎君牵走。”

围观的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也不怪众人惊讶,实在是这卖家的叫价太离谱。

要知道就算是最精贵的大走骡,最多也不过十两银子。

这样一匹矮小的驴子,不过就是占着一身白毛、能否养活还未可知,竟然敢叫出一百金的天价。

无非是这卖家走南闯北、眼睛利,一眼看出了谢琼出身富贵,要捉他做个冤大头罢了。

众人齐齐转头,都往谢琼面上看来,要看这富家公子买是不买。

谢琼只管喜欢,哪管什么金银,一笑点头,便要应允。

家仆在他身后提点道:“郎君,咱们这个月只剩二十金足用了。”

谢琼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虽然是下一代的谢家家主,然而现在的一切用度,却还要从叔父谢钧那里走。

谢琼也当真是率性,又喜爱那小白驴,遍身上下一寻,托起随身的玉佩,对那卖家道:“我这里有一组祖传的玉佩,你拿去转手卖掉,可值三百金。”

那卖家却不能轻信,他走南闯北、各种骗术见得多了,因笑道:“这样贵重东西,该往哪里卖小人都不知道。不如郎君差人换了金子来,小人就在这驴市中,至日暮都还在的。”

众人轻声笑起来,明白卖家的担忧,打量谢琼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好奇转为研判。

便在此时,一道清脆的嗓音从对面响起。

“一百金,这驴子归我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一队格外挺拔俊秀的男女簇拥着一位少年郎君——说是少年也不妥当,他虽然穿着一袭蓝色的男子骑装,然而面容秀美,唇红齿白,眸光流转间有几分女子气。与其说是少年郎君,倒不如说是女扮男装的大家小姐。一开口便是一百金,岂是寻常人家?

谢琼大惊,见那人交割了金银、仆从牵了小白驴便走,忙跟上去,连声道:“贤弟!贤弟!贤弟留步。”

穆明珠应声止步,她身边跟随的秦无天等人却都转向谢琼、暗中戒备。

谢琼一见这架势,忙脚下一缓,解释道:“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喜欢那小白驴——愿意以双倍价格买来,请贤弟成全!”见穆明珠神色不动,又道:“三倍如何?”

穆明珠瞥了一眼安静跟随的小白驴,又看了一眼谢琼额上急出来的薄汗,轻轻一笑,慢悠悠道:“哦?兄台也爱驴?”

谢琼先是一愣,继而大喜。

他自幼爱驴,常被看作异类。驴与马,相差仿佛,然而爱马的人便是正常的,似他这等爱驴的便是怪胎。

谢琼从前自己关起门来,闷头养着喜爱的驴子,少与外人相交。

没想到在这常宁驴市上,竟然遇见了一位同好。

关键是这位同好,出手阔绰、仆从如云,一看便知,跟他乃是一般的世家子弟。

“贤弟也爱驴?”谢琼真是喜出望外,既垂涎那小白驴,也欢喜于遇见同好,忙道:“贤弟如不弃,在下暂住的庄子便在前面——不如同去?在下庄子里还有几头好驴……”

常宁县本就是养骡养驴出名的,谢家产业遍及大周各处,不知这庄子是早就有的,还是因谢琼爱驴、所以后来购置的。

穆明珠淡淡一笑,并不着急,抬眸看一眼天色,道:“承蒙厚爱,只是天色已晚……”

谢琼正大感失望,就听穆明珠又道:“……不如往镇上的酒楼,一同用过晚膳,席间叙话。”她现在出行,非常注意安全。

“好好好。”谢琼没有一丝迟疑,满脸笑容,跟着便往前走。

穆明珠虽然当初在建业谢府中,隔着花墙见过谢琼一面,但那时仓促、两人并不曾看清彼此;一向也听闻谢琼的性情,但总是真正打交道感受才真切。

她上马,瞥了一眼骑驴跟在后面的谢琼,不禁笑着微微摇头,没想到谢钧那样严谨深沉的人,竟教出来这么一个天真烂漫的侄子。

谢琼一无所觉,骑在驴上,还伸草茎去逗弄那头小白驴,完全沉浸在偶遇同好的快活情绪中。

至镇上酒楼,上二层单独一间房。

谢琼叮嘱了家仆喂驴,跟着穆明珠上来,面对面坐下了,才想起来还不知对方姓名,便笑道:“在下姓谢,字子玉。不知贤弟怎么称呼?”

穆明珠舌尖上转过几个字音,最后不知怎的,抬眸望见窗外一缕纤云,轻声道:“在下单名一个云字。”

谢琼忙笑道:“原来是云弟。”

穆明珠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好笑,低头摆弄着杯盏,曼应了一声,既已出口,也就由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