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想,在那个刹那,她真实的表情一定没有藏住。
少年望着她的眼神黯淡下去,他再度轻轻低下头去,看向她手中的纸花,勉强笑道:“可惜压坏了。”
“我很喜欢。”穆明珠低声道,跪坐起来,把那一朵纸花放入床帐上系着的轻纱罩里。
在沉默中,穆明珠先躺下来,又拉着齐云亦躺下来。
齐云睡在外侧,像在公主府花阁那晚一样,侧对着光影朦胧的床帐,听着身后穆明珠悠长的呼吸声。
就在他以为穆明珠睡着了的时候,身后的女孩忽然翻过来,从后面抱住了他。
“我会对你好的。”女孩在他耳边低声道,手臂环在他侧腰上,用了一点力气。
遥远的,从行宫外传来的爆竹声是那么清晰。
“好。”少年轻声应。
这个新年对于大周来说,总体还是平稳的,偶有小的波澜。
譬如说,对于穆明珠来说,值得留意的一桩事,乃是新年后有位侍郎上书,再次提起请皇帝立储之事。自掌权以后,近些年来对臣子颇为宽和的皇帝穆桢,这一次却没有选择包容,而是疾言厉色斥责了这侍郎,当即夺取他的官职,若不是朝中几位老臣出面求情,这上书的侍郎怕是要遭一场牢狱之灾。
皇帝的反应如此激烈,如果没有大的变动,立储之事似乎不宜短期内再提起。
底下臣子,平白无故谁都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而那些敢于去触这个霉头的,在这当口也不好出面,毕竟会显得心怀鬼胎。
于是虽然像杨太尉这等人,私下里跟谢钧都通过气了,此时却很沉得住气,按兵不动,等待又或者制造更合适的时机。
也许杨太尉等人私下会怀疑,那突然冒出来提立储之事的侍郎,根本就是皇帝安排下的一枚棋子。
皇帝正是杀鸡给猴看的。
思政殿中,皇帝穆桢看过雍州送来的奏折,对李思清笑道:“公主在雍州,抚定蛮族,又得十万人丁。”她叹了口气,道:“若是她三哥能有她一半的志向,朕也不至于如此难做。”
这说的乃是穆明珠的三哥周眈。
周眈比穆明珠年长四岁,自幼就是个安静的性子,长大后也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畏惧于政斗,反正是关起门来读书编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李思清心里清楚,虽然皇帝嘴上这么说,但如果周眈真有穆明珠这样的手腕魄力与野望,皇帝便该有另一种担忧了。
“新年新气象。”皇帝穆桢道:“眈儿也该成家了。”
皇帝亲出的,最后一个皇子,要什么人家的女儿才匹配?
“叫底下人准备着。”皇帝穆桢显然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过的,“凡三品以上官员,家中有适龄女儿的,都递上来。朕先看过。”
这是要给周眈选妻了。
“眈儿性子文静,倒是配个活泼些的好。”皇帝穆桢抬头想了一想,道:“朕记得杨太尉家中仿佛有个女儿,极开朗好动的。去岁还是前岁,朕还看她表演了一场马球。”她顿了顿,又道:“论起来,朕原本是要把乃棠留给眈儿的……”
一个是皇帝亲妹唯一的女儿,一个是皇帝的小儿子,亲上加亲,又彼此都能照拂到。
“然而如今是不成了……”皇帝穆桢轻轻一叹。
若是周瞻没有死,那么周眈只是一个无实权的皇子,与牛乃棠关起门来过日子,怎么都好说。可是随着周瞻之死,众臣的目光都落在了周眈身上,一团稚气的牛乃棠便不适合嫁给周眈了。
皇帝穆桢此时挑选女孩,不只看家世相貌,更是要选那等有主见、能扛事儿的,帮着周眈度过以后的风风雨雨。
“其实朕现在也不明白了,年轻人的事情。”皇帝穆桢想到给齐云和穆明珠的赐婚,看向李思清,问道:“你看三皇子喜欢什么样的?”
皇帝不知是从上一桩赐婚中学到了教训,还是对幼子的幸福多了一分在意,竟会主动探问周眈的喜好。
李思清笑道:“就是陛下方才那话,三皇子性子安静,要配个活泼些的皇子妃,才算和和美美。”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若是配一个安静的皇子妃,将来两人一个屋子里读书消遣,也是神仙眷侣了。”
后一种搭配,意味着周眈彻底远离权力中心。
而这皇位终究需要一个储君,如果不是周眈,又会是谁?
皇帝穆桢顺着李思清的话一想,沉沉一叹,轻声道:“是啊,若是两个人关起门来读书,自得其乐,也是多少人求不得的好缘分。”
可是这样的好缘分,在帝王之家太脆弱了。
皇帝穆桢回过神来,换了个话题,笑道:“穆武不知怎么回事儿,自打去了雍州,一封信也不曾发来。可见男孩到了年纪,一放出去,便不记得家了。”说到最后,竟然有一点伤心之意。
李思清笑道:“大约是忙着帮公主做事吧。等几时雍州事定,陛下召见他们回来便是。”她提起穆武来,心中泛起阵阵厌恶,可是在皇帝面前一丝不露,仍是寻常模样。
“是啊,等到雍州事定……”皇帝穆桢抬眸,望向思政殿外渺远的天空,想到那日桂魄湖畔公主所说的计划,又岂是能一蹴而就的?
雍州襄阳城行宫中,穆明珠在书房查看各处写来的书信,十几封都是底下人汇报抚定蛮族的情况。
自从除夕夜,她在襄阳城外发动一场平蛮战役开始,此后南阳郡、新野、顺阳,分别由王长寿、秦无天、孟羽等人领兵,又有荆州都督邓玦巡查佐助,一两个月的时间内,雍州四郡的蛮族被尽数迁出,按照穆明珠拟定的方案,各有田地耕种。
现下抚定蛮族一事,已经到了收尾阶段。
充实的人口,日前也已经上报了朝廷。
现在王长寿、秦无天等人写来的信件,关于抚定蛮族实质性的正事儿都做的差不多了,大半内容都是穆明珠想知道的“小道消息”与写信人所看到的“客观事实”。
穆明珠先看了王长寿与孟羽的信,最后又看秦无天的信,看到半途,摇头感叹,道:“这邓无缺真是个人物。”
樱红坐在一旁抄录柳耀呈上来的账目,闻言笑道:“邓都督又做了什么?”
穆明珠思量着道:“王长寿与孟羽对他交口称赞,不算什么。秦无天点评人一向用词冷淡,但对邓无缺竟然也挑不出错处。”
况且按照秦无天的说法,从前她到上庸郡,军中那些将领可是没有一个人叫她认可的——那么多将领,或多或少都歧视她女子的身份。
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男人,显然没有尊重女性的意识。
如邓无缺这样的,非常罕见。
而秦无天并不是情绪为导向的人,如果邓玦只是态度好,也得不到她的夸奖。
这必然是邓玦行事,真有叫人敬服之处。
穆明珠原本用邓玦,一来是要摸清他主动投靠的用意,二来也是借着他在本地关系深厚、招揽一批中下层的世家儿郎。
如今三五个月的相处下来,穆明珠倒是真起了惜才之心。
来日大周与梁国之战,好的将领是不嫌多的。
哪怕这邓玦此前真有些夹杂不清的幕后关系,又或是并不真诚的用心,但只要今后能为她所用,又何必计较前事?
刚开春,柳树还未反绿,穆明珠定下行程,要往襄阳城外视察开垦出来的荒地。
虞岱等人也同行。
究竟按照虞岱的方法,整治过的土壤会有什么不一样;按照现行方法,开垦荒地的效果究竟如何,还是要实地去看一眼。
行程是公开的,林然领兵护卫,也知会了荆州都督邓玦。
邓玦还未离开穆明珠所在的行宫,临去视察荒地前一日,于偏殿中听闻了一则秘密的消息。
“咱们在英王府中的人传回来的消息,不会有错。”亲兵低声道:“他们准备好一阵子了,盯上了公主殿下这次出行的时机……”
邓玦神色冷静,静默不语。
亲兵觑着他的面色,轻声道:“要不要提醒公主殿下?这于都督,也是一桩大功。”又道:“都督若是担心暴露自身,不如私下见过公主殿下?”
邓玦终于开口,却是道:“这件事,一个字都不准对外泄露。”
“是。属下知道规矩。”
邓玦狭长的丹凤眼眯起,淡声道:“此事,我另有打算。”
次日是个难得的好天,虽然气温还没有完全回升,但是太阳很明亮,比平时要温暖一点。
穆明珠的车驾缓缓驶出行宫,一路出了襄阳城,往城外开垦出来的荒地而去。
虞岱等人各坐马车,跟随在后。
邓玦骑马在侧,与林然守卫在公主车驾的两侧。
穆明珠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向马上的邓玦,心道,这样一个有心劲、会来事又有能力的人,也就是还年轻,若是再过几年,不知会有怎样的成就。
说来也奇怪,这样一个妙人,怎么前世两国大战之时,仿佛不曾见过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