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你待齐云能有什么不同?”没想到,萧渊反倒比穆明珠更诧异。

穆明珠奇道:“那你说本殿对那柳监理……”

萧渊了然,笑道:“我是说因为那柳监理与齐云有几分相像,你对待他肯定跟对待寻常的学子有些不同嘛。就算是我第一次见了柳监理,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疑心是齐都督有个瘦弱的哥哥呢。”他又笑道:“你若是当时多看了那柳监理两眼,自己不觉得,但底下人会看眼色,说不定就觉得是你对那柳监理有意思了。”

穆明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她想多了。

她顿了顿,又悄声问道:“齐云投我之事,你怎么看?”

毕竟在外人看来,她与齐云从前是相看两厌的一对准夫妻。

在扬州城中,她没有避讳萧渊,在扬州城头,齐云也算是对萧渊表明了他的立场。当时不觉,但是现下回想,萧渊会是怎么理解的呢?原本一见面就大吵的两人,忽然站到了一边。

萧渊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微一沉吟,亦悄声道:“这个嘛,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齐云毕竟也年少,有他父亲前车之鉴,哪里能不留条后路?”

穆明珠微微一愣,明白过来之后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萧渊压根没看出她和齐云之间关系的变化,还以为齐云是出于利益考量选择了支持她。不过按照萧渊这个思路看去,也是有道理的。毕竟皇帝已经年过半百,虽然人人都说“吾皇万岁”,但万岁是不可能的。而一旦皇帝龙归大海,齐云却还有后半生要度过。大约除了皇帝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开始考虑“以后”的事情。皇帝曾经用过齐云的父亲为孤臣,知道其中的妙处,如今又要用齐云为孤臣,可是却忘了此时的她已经不是曾经的她,岁月荏苒,年轻人还有漫长的后半生要考虑。

穆明珠陷入沉思之中,望着案上的烛火,一时无话。

谁知萧渊觑着她的面色,犹豫一瞬,轻声道:“其实齐云既然在扬州一战选择了跟着你,以他的立场来说,便是把身家性命绑在了你这里,诚意不可谓不足。”又道:“如果说唯一的顾虑,那便是他对你的鼎力支持,乃是遵从皇帝暗中的命令。那样一来,你在陛下面前就危险了——只是果真如此,陛下的用意又是什么呢?”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担心齐云会转投其他人?不过他跟几个皇子一向并不亲近,更是杀了废太子周瞻,寻常皇子怕是也不敢接纳他……”

穆明珠回过神来,便知萧渊彻底想左了。他以为她是担心齐云反水,所以才问他跟齐云相关的问题。

“别想那么多。”穆明珠轻声笑,伸手在萧渊面前晃了一晃,道:“先做好眼前的事情。”

萧渊望着穆明珠摇晃的手指,愣愣道:“眼前的事情?”顿了顿,回过神来,不好意思一笑,道:“对,雍州之事才最要紧……”

“雍州要紧之处,并不只在于厘清户籍、增加税收。”穆明珠亲自举了一盏灯火,轻声道:“走,去外面亭中说话。”

四面漏风的亭子,却也意味着四面都不能藏人。

行宫月夜亭中,穆明珠与萧渊守着一盏灯火独处。

穆明珠把当初在建业皇宫桂魄湖上对皇帝的奏对,又一一对萧渊说了一番,包括在雍州实土化之后的计划:于襄阳屯兵,既可以与上庸郡连成一片抵御梁国大军;又可以在对岸扶一新州,钳制上游世家的西府兵。还有那对皇帝都不能说的意图——一旦建业有变,她在雍州有一支能进能退的军队,亦是关键。

萧渊听完之后,半响不语,既觉得热血澎湃,又觉得心惊。

“你怎么看?”穆明珠和盘托出之后,恳切问道。

萧渊抬眸,看向穆明珠坦然的眼神,忽然苦笑一下,道:“你倒是信我。”

穆明珠道:“怎么?不该信吗?”

萧渊道:“我也是出身世家。”

穆明珠笑道:“那不一样。你跟谢钧他们是不一样的。”

凡是听到关乎自己的评价,很少有人能做到毫不在意。

萧渊果然坐上前来,细问道:“怎么不一样?”

穆明珠不假思索道:“你还是有理想的。似谢钧他们那等人,是没有理想的。蔡刺史也是如此。”

萧渊仿佛能明白她的意思。

穆明珠直白道:“谢钧出身于世家大族,那他就会为了世家的利益用尽一切手段。如果他出身于寒门之中,那就会成为革新政令最急切的支持者。同样出身士族,譬如你的叔父,是有底线原则的,有些事情即使可以做,也不屑做。”她看着萧渊,轻声道:“正如那日我要杀跟随穆武的家丁,你面露不忍一样。什么公主府,穆国公府,在梁国强敌面前,我们都是大周的子民。所以什么世家寒门,不都是一样的人吗?我们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杀尽世家,不过是把他们已经拿了太多的东西,还一点给奉养了他们已经千百年的普通百姓。如果说这世间的世家之中还有人愿意跟我一同做这样的事情,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萧渊听了她这一番话,虽是初冬寒冷的亭中,却好似灌下了二斤烈酒,只觉一股辛辣又呛的暖意从腹中升起。

他直直望着穆明珠,半响,轻声道:“这可是真是……我听过最好的评价了。”

一场长谈,冷月如勾,萧渊离开后的凉亭中,穆明珠独坐其中。

樱红等了片刻,提着灯笼走上前来,轻声道:“殿下,天气寒凉,可要点盆炭火?”

穆明珠回过神来,把微凉的手指往袖中拢了一拢,轻声道:“不必。”她起身往回走,沿着迷宫似的回廊,忽然低声又道:“这雍州的栗子倒是香甜。”

樱红笑道:“正是。”在公主殿下闲暇之时,她也会陪着说说话,又道:“那邓都督好会做事。”

穆明珠却没有评价邓玦,转而道:“本殿到了荆州,也该给母皇报个平安。”便吩咐道:“命底下人选顶好的新栗子来,给母皇进献一份。”

“是。”

穆明珠顿了顿,又道:“临行前还跟宝华大长公主闹了一场风波,也不知姑母现下消气了没有。栗子再备一份,也给姑母处送去。”

樱红又应了下来。

穆明珠拢紧衣裳,又走出几步,忽然低声又道:“给齐云也送一份。”

樱红微微一愣。

穆明珠微微蹙眉,似是有些烦恼,道:“索性多送些,建业城中往来各处,都送一份。”

栗子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樱红这次却没有立时便应。她跟随在公主殿下身边久了,很清楚公主殿下前面说要给陛下、要给宝华大长公主,都是出于常理;而要给驸马齐都督,却不是常理。至于要给建业城中有往来之家都送,那是要把给齐都督送的那份“不是常理”变成常理。这里面透出来的用心,可就不同寻常了。

樱红跟着公主殿下又走出几步,见公主殿下并没有收回命令,这才道:“是。奴下去整理一则名单出来,殿下看过后,便照着名单送去。”

穆明珠“唔”了一声,踏着月色走到寝室前,是夜睡下无话。

待到第二日晨起醒来,穆明珠披着外袍走到外间来,就见案桌上摆着满满当当三大竹篮的栗子,颗颗饱满紧实。

樱红笑道:“昨夜殿下吩咐的。奴想着送给别的倒罢了,若是给陛下、长公主殿下两处的,还是殿下亲自挑选的有孝心。”她想得周到,还备下了又喜庆又结实的小红绸袋,备下用来装栗子。

她口中只说了皇帝与宝华大长公主两处,可是那漂亮的小红绸袋,却备下了三只。

穆明珠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走过去,从竹篮中捡起一枚胖鼓鼓的栗子,对着清晨的阳光一看,真有几分可爱。她便在案几旁坐下来,反正初醒来慵懒,索性就拎起一只小红绸袋,一枚一枚捡着满意的栗子往里放,直填到那小红绸袋都有些束不起口,才打个呵欠回过神来,把那一只装满的红绸袋往樱红跟前一递,道:“喏——这份给齐云。”

樱红略感诧异,却没有表露出来,接了沉甸甸的红绸袋,以丝线扎紧了开口处,轻声应下来。

案几旁还挂着两只空着的小红绸袋,但穆明珠已经清醒过来,也没了捡栗子的闲情,起身活动着筋骨,道:“在公主府中犯事的那批人呢?以秦媚儿为首,本殿这几日先把他们给解决了。”

樱红心头一凛,知道秦媚儿等人的好日子到头了。从前在建业城中,公主殿下避忌宝华大长公主,对秦媚儿与王伦等人不好动手。哪怕是他们做出了不堪入目的事情,公主殿下也暂且记下来,直到这次带着他们一同来到了荆州,才好大张旗鼓惩治。那日穆明珠鞭打穆武,樱红也在一旁目睹。既然连堂堂国公之子,都落得那样下场,更不必说秦媚儿这等小人。

一时秦媚儿被提到行宫暗室之中,穆明珠居中坐了,由林然带两名亲兵守在一旁。

她竟是要亲自审问。

秦媚儿自从那夜事发,被突然带上了离开建业的队伍,便觉情况不对,已惴惴不安多时,直到此刻暗室的门一关,公主殿下冷眉冷眼坐在上首,才算是噩梦成真。

他眼泪不要钱似地流下来,不等刑讯逼供,已是连声认罪,哀泣道:“哎唷,好我的公主殿下呐!奴真是悔不当初——呜呜呜,宝华大长公主殿下瞧上了那柳监理,问到奴这里来。奴推拖不得,又想着毕竟是旧日的主子,还是公主殿下的姑母,就算是真与那柳监理成了事,那不也是柳监理的福分吗?更何况柳监理一个男人,就算跟宝华大长公主殿下春风一度,又损失了什么?若是拒绝宝华大长公主殿下,奴个人的生死不论,说不得要坏了宝华大长公主殿下与公主殿下之间的情分……奴一时糊涂,又不敢拿这等小事去烦扰殿下,终至于做下错事来……”

穆明珠想到前世宫变那一夜,眼前这阉奴奉宝华大长公主之命给她端来一盏毒酒,此时只冷冷看着他表演,要拷问的也并非柳耀一件事,而是秦媚儿与宝华大长公主的“主仆情”。

前世今生,宝华大长公主把这阉奴送到她府中来,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