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伸出手指,轻轻戳在少年后腰,疑惑道:“你睡着了吗?”
齐云原本正不知所措,怕给她发现自己的异状,听了她这一句问话,却像是找到了解救之法,索性便不言不语、闭目假寐起来。
穆明珠悄声道:“要不要出去到府中走走啊?”她身体上的确是很困了,但是精神上却还有些兴奋,又因为知晓天亮就要离别,愈发珍惜这片刻相聚。
齐云背对着她,黑暗中弓成一只虾米,让沉默平息一切悸动。
“其实这座公主府自建成以来,我自己也没好好看过……”穆明珠小声嘀咕着,对着少年无言的背影,眼皮已经渐渐撑不起来,终于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我好像真的有点困……等我睡醒再跟你说话……”她的话说到半截,呼吸匀停,其实人已经睡了过去。
齐云听到背后女孩均匀悠长的呼吸声,又等了片刻,才大着胆子翻过身来。
穆明珠原本就靠在他后背极近处,此时他翻身回来,两人相对侧卧,脸与脸之间距离极近。
齐云借着手中夜明珠柔和的光,深深凝望着女孩恬静的睡颜。
她的眉目如画,脸颊上有浅而细小的绒毛,使人想起水润粉白的蜜桃,红唇半启,仿佛醒时的话还没有说完,唇角微勾,好似即将绽放一个甜笑。
齐云望着这张就在自己身边的美丽脸庞,不禁想到过去这三四个月光景中经历的厮杀危机。曾经有三两次,他若不是命大幸运,多半便再见不到她。那些冷霜映月的边关寒夜,那些兵戈烽火的激战时刻,他的胸中固然藏着一缕不绝柔情,但在当时当刻,死亡的阴影压倒一切,求生、求胜占据了全部的脑海,是无暇去思量这柔情的。可是此刻,他安然躺在公主府中,与公主殿下同在一榻,帐顶绣着红鸳鸯,室内燃着馥郁香,而他心爱之人,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于是那些经历过的危险,都成了沉淀下去的背景,愈发衬托出了这一刻的宁静与无边喜乐。
他在那明珠柔光下,凝望着心爱之人,不曾有一瞬移开目光,直到窗外天光渐亮。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洒落室内,映入床帐。
熟睡中的穆明珠忽然轻轻一动,睫毛微动,似乎要醒来。
齐云本可以在她醒来之前挪开视线,却选择了继续凝望。
穆明珠熟睡一夜过后,醒来第一眼就望入了齐云黑嗔嗔的眸中。
她初醒来有些迷糊,看了他一眼,不自觉漾出笑容来,在他的凝望下,重又闭上眼睛,身子在锦被下轻轻扭动,仿佛重温着醒来前的美梦。
她喜欢醒来时被齐云凝望的感觉,像是沐浴在充满爱意的阳光中。
“几时了?”穆明珠轻声问,声音好似呢喃,还带着初醒来时微微的沙哑。
“五更刚过。”齐云柔声道:“殿下还可再小睡片刻。”
穆明珠“唔”了一声,透过朦胧的床帐,看向将明未明的天光,正是秋寒初冬时节,跟齐云之间的低语,有种在被窝里说话的快乐。
忽然之间,外面世界的纷扰离她好似有一光年那么远。
与喜欢的人窝在被子底下说话的清晨,似乎比一个人在书房奋战的清晨更有温度一些。
“你睡了多久?”穆明珠慢慢想起昨夜的事情来,埋怨道:“我还跟你说话呢,你就睡着了。”
齐云含糊应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回答。
穆明珠也没有在意,又问道:“你饿不饿?”
齐云道:“殿下要传膳吗?”
穆明珠的确有一点饿了,但是并不想跟齐云离开床帐内的小世界。她伸出在被子底下捂得发烫的手,自然而然搭在齐云手臂上,低声道:“你别走。”尾音拖长,带了点不自觉的撒娇。
齐云喉头微动,低声道:“臣在。”
床帐内流淌着一种亲密依恋的氛围。
齐云低声又道:“让底下人送吃食进来,在床上吃如何?”
穆明珠笑道:“这办法好。”
齐云身形微动,似乎要去门边传话。
穆明珠搭在他手臂上的手却纹丝不动,不费多少力气,便把他按在床上,坏笑道:“你在这里传话。”
齐云面颊微红,抿唇羞窘。
穆明珠知外面大约有他带来的兵,还有公主府的侍从侍女。
“怎么?”穆明珠趴在他颈窝,笑道:“当着你手下的人,不好意思么?”
这的确跟齐云平时在手下面前的形象大相径庭。
穆明珠笑道:“那我说一句,你跟我学一句。”
齐云面颊已然红透,静了一瞬,却是轻声道:“你说。”
穆明珠无声笑倒,望着他红透的脸颊,笑道:“说什么?本殿也是要脸面的。”便推着他起身去传话。
花阁之外,白驰与樱红等人已经守了一夜,阁内灯熄之后,众侍从便转移到了近旁的小亭子内。
将军白驰原本是最不服气齐云的一众老将之一,从前也没少奚落嘲讽于齐云。直到吐谷浑雄领重骑兵攻上庸城那一夜,刘肆不听齐云命令惨死,白驰本人也是为齐云所救,自此白驰为齐云能力所折服,又有救命之恩,自此便鞍前马后、再无怨言。这一趟齐云入建业送信,白驰也是主动跟来的。
昨夜白驰跟随齐云入公主府,一来就撞上这一出闹剧。
白驰本是个粗人,更不识得樱红等人。昨夜一到这花阁门前,他就见自家齐中郎将拦了一位大长公主殿下,那架势很像是从前两军对垒要开干了。等到那大长公主“不敌”败退,齐中郎将入内,白驰黑夜里也分不清谁是谁,领兵把外面的人一律拦下来,猜测多半是那大长公主的“余孽”。等到纷乱过后,彼此通了姓名,白驰才知自己拦错了了人,竟然把里面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也给拦下来了。
其实不管是宝华大长公主,还是明珠公主,对于白驰来说,都是很遥远缥缈的人物。
他草莽出身,对这些殿下并没有天然的敬重。
但是他这一趟跟着齐中郎将入公主府,长了眼睛便能看出齐中郎将对这位准未婚妻的在意。
人都说爱屋及乌,他这是“敬乌及乌”,虽然素未谋面,也不愿得罪了公主殿下跟前的贴身侍女。
因此这一晚上,齐云与穆明珠在花阁内厮守,白驰就追着樱红在花阁外赔罪。
“不知者不罪。”樱红常在外面走动,情商敷衍白驰足够了,“况且驸马与殿下相见,咱们本当回避。殿下既然不曾唤我,我也不好擅自入内。”
两人各有差事在身,便一同守在花阁外,
后来花阁内烛光熄灭后,樱红察觉再守在外面不合适,便带着底下人到了近旁小亭子内。
因离得花阁远些了,白驰便好开口说话了。
樱红也有意多了解一些准驸马身边的情况,回去好叫公主殿下知晓,因此一直递话让他继续说下去。
白驰一开始还记得要文雅些、规矩些,但随着越说越多,一个人的底色终究是会露出来的。
“说实话,我当初一点都不看好咱们中郎将——你们都唤他都督。”白驰喝着公主府侍女送上来的热茶,虽然没有饮酒,但是被那茶香一蒸,竟也有些熏熏然,“我当时觉得齐中郎将装腔作势,为什么呢?他一不喝酒,二不玩女人,还长成这模样……”
樱红听到第二点,眉眼微微一动。她陪伴在公主殿下身边八年,对于公主殿下某些异于时人的癖好还是很清楚的。
若齐驸马果真做了第二点,那这桩婚事就算皇帝赐下来的,公主殿下也必然要给拆喽。
届时必然又是一场大风波。
“那么,白将军后来因何又敬服于齐中郎将了呢?”樱红神色不动,也不嫌弃白驰用词粗俗,浅笑道:“难道说齐中郎将后来跟你们混在一处了?”
“哪里能呢?”白驰叹了口气,忽然撸起袖口来,给樱红看他手臂上还未消退的肿痕,道:“我敬服齐中郎将,跟那些没关系,是他会打仗,又救了我性命。嗐,我后来也是想孝敬他,想着都是男人,在外面没个发泄处,圣人也憋不住呐。大约是从前那些女人,齐中郎将都看不上。我那日特意请了城里最有名楼里的新姑娘,哎唷,那叫一个漂亮……”
樱红忍着厌烦,仍笑着听他往下讲。
白驰最开始在美貌侍女面前说这些,还是有些犹豫的,因为樱红毫不介怀的态度,这才渐渐放开了,此时自然看不出樱红真实的态度,一径说下去,“花了我好大一笔银子,我自己都不舍得……送到齐中郎将帐中去,你猜怎么着?”他指着自己手臂上斑驳的肿痕,“换来一百军棍。”
樱红微微一笑,道:“那姑娘呢?”
“姑娘?”白驰重重喘了口气,道:“齐中郎将没看上那姑娘,那姑娘倒是看上齐中郎将了。她回了花楼,也不肯出来接客了。惹得那花楼的老鸨又来找我的不是,我恐怕给齐中郎将知晓,平白又掏了一笔银子——你说说,我冤不冤呐!”
樱红笑道:“白将军果然冤枉。”又道:“不过说来也奇怪,咱们见了齐都督,都觉骇人不敢近前。怎么白将军请来的那位姑娘,还偏就中意了齐都督呢?”
白驰摇头道:“哎呀,这都是那花楼里姑娘们的套路,说什么情啊爱啊都是虚的,能套住一个是一个嘛。”
樱红故意笑道:“说不得是齐都督跟那姑娘见面时说了什么,只白将军你不知道。”
白驰断然道:“能说什么?那姑娘从送进去到被赶出来,前后没有一眨眼。”他虽然是夸张,但足见并没有说话的时间。
樱红这才替公主殿下放了心,笑道:“这一眨眼却换来了白将军一百军棍。”
白驰叹了口气,道:“冤呐。”
此时天色将明,守在花阁外的小侍女忽然快步跑来,至樱红身边,口齿伶俐道:“殿下醒了,齐驸马出来传话,说是殿下要在里头用早膳,叫寻案几装在床上,备上殿下素日爱的几样吃食……”
樱红忙应了,却不只是准备吃食。
随着穆明珠醒来的消息一传开,原本准备着的侍女也各自捧着盥洗的器具依次入内。
樱红亲自入内,为还坐在床帐内的公主殿下梳发。
齐云立在窗下,望着一室忙碌的侍女,隔着重重人影,几乎望不清公主殿下的身影,不禁心中有些发闷。他转过脸去,轻轻叩击着微凉的窗棂,忽然恨不能与公主殿下乃是一双平凡的小夫妻,一间茅草屋,一张木板床,再无第三人。不过茅草屋,她住得惯么?木板床上自然还是要铺锦被的。乡间的吃食大约也不合她的口味,不过他可以打猎,也可以学厨艺……他在自己的想象中,一忽儿感到沉浸的快乐,一忽儿又陷入想象中的担忧。直到他仿佛听到了有人提及他,这才回过神来。
樱红借着给公主殿下梳头的机会,把方才从白驰那里听到的消息悄声转达,又道:“军中向来如此,殿下何不提点齐都督两句?”
穆明珠当笑话听着,懒洋洋道:“齐云不会的。”
齐云听到公主殿下唤他的名字,循声望去。以他的听力,在这一室之内,只要回过神来,自然便能听清樱红与公主殿下的对话。
樱红微讶,犹自不放心,轻声道:“奴却不似殿下这般放心。驸马毕竟年少,军中风气又如此……”她很担心齐驸马把持不住,在外面做出点什么事情来,一旦给公主殿下察觉了,定然要拆了这婚约,又惹陛下不悦,反而伤及公主殿下自身。
穆明珠却没有那么多担心与烦恼,嗔笑道:“他若不干净了,我便不要他了。”
樱红一愣,既然公主殿下已经做了决定,她便不好再劝。再者她清楚公主殿下的脾气,怕是再劝下去,就要起反作用了。
主仆二人床上一点私语,尽数落于齐云耳中。
待到众侍女退下,穆明珠乌发齐整、面容清爽,身着睡裙坐在床上,面前支起的案几上摆着香气诱人的早膳。
她冲着立在窗下的齐云一笑,星眸贝齿,招手道:“来呀。”
齐云沉默着走上前来。
穆明珠又拍一拍床沿,笑道:“坐呀。”
齐云便又沉默着坐下。
穆明珠歪头看了他一瞬,敏锐地察觉他心情不好了。她没有多想,大约是离别在即有些不舍吧。
她挟了一只蛋卷,送到齐云口边,笑道:“尝尝,很香的。”
齐云黑嗔嗔的眸子锁定在她面上,嗅到蛋卷勾人食欲的香气,与她柔荑上淡淡的香脂气味。
他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薄唇轻启,含了那一只蛋卷入口,咀嚼之下果然满口生香。
穆明珠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齐云心中那因恼恨而起的酸涩还未散去,唇角却已经不由自主翘起来。
“很好吃。”他慢吞吞道,笑着。
穆明珠是真的饿了,分了他一双筷子,便自己埋头苦吃起来。
齐云握着筷子,视线却一直锁定在女孩面上,到最后一共也没吃几口饭菜。
待到穆明珠早膳用完,天光已经大亮,距离她离开建业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
“我这一趟去雍州,估计要在那边很久了。”穆明珠终于下床,坐在桌子旁,剥着橙红的橘子,像是在交代她的行程,“朝廷在雍州的计划你了解了吗?雍州实土化之后,也会设立军队。虽然我很希望你能过来,但毕竟还要考虑母皇那边,一来是不现实,二来是太招忌讳。”她说到这里,忽然一顿,想起昨晚没谈完的话题,道:“你没看懂我写给你的信吧?我写了‘天长地久’,你若是懂了,肯定就答应退婚了。不过幸好你没看懂,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若你果真看懂答应了退婚,反而要叫母皇起疑。”她自顾自说完,抬头看一眼齐云,抬手分了他一瓣橘子,柔声道:“你若是没看懂,那阵子心里不好受吧?都过去了。等以后情况允许了,我会弥补你的。”
天长地久。
当初在扬州焦府的溶洞中,穆明珠曾戏言要给两人初次亲吻的岩壁起名为“天长地久”,因那些钟乳石,是天地间亿万年开出来的花。
齐云见了信,怎么会不懂?
只是哪怕他懂了,也不愿放弃与她唯一相连的名分。
穆明珠方才噼里啪啦说的话,都是从常理去推断的,此时她看着齐云面上的神色,也明白过来,“你看懂了?”
齐云默认了。
在那个血战的夜晚,当他第一遍看完信的时候,的确是感到天旋地转。
可是等到激战之后,当他第二遍、第三遍……第无数遍重看公主殿下写来的“请退婚信”时,他还是看懂了。
虽然懂了,却又不敢相信。
生怕这是她哄骗他答应退婚的计谋。
这段时日以来,他时常会做一个噩梦。梦中,他藏在重重叠叠的礁石之后,眼睁睁看着右相萧负雪把昏迷的公主殿下从潮水中抱走。他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想要跑上前去,却无法挪动双脚。而这还不是噩梦最可怕的地方。他会在那痛苦焦急的时刻,望见原本昏迷的公主殿下忽然睁开了眼睛。她在右相萧负雪怀中醒来,却佯装依旧昏迷的模样,只是往右相怀中更深依偎而去。每当梦境进入这个瞬间,原本焦急的心情就会转为绝望。那种堪比死亡的绝望之下,生的本能会让他从噩梦中惊醒。
他明明从未拥有她,却已经在噩梦中千百次失去她。
所以退婚一事,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敢冒险。
穆明珠望着齐云的面色,罕见的有些词穷,从桌子上伸过手去,要握他的手。
齐云没有迟疑,递手上前,与她牢牢握住。
穆明珠轻轻一笑,手指顺着他的手指滑进去,与他五指紧扣。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光,道:“我该走了。”
齐云道:“好。”
穆明珠犹豫了一下,道:“现下的情况,你就不必来送了。”
齐云又道:“好。”
穆明珠看他一眼,主动道:“等会右相会来府中,代朝廷送我出城。”
齐云与她紧扣的五指,痉挛似的一颤。
穆明珠看着他,慢慢道:“我跟右相之间的事情,都是公事。”她也清楚,自己从前对萧负雪的明恋,是尽人皆知的。所以她跟旁人的来往都可以随意,倒是跟萧负雪的来往,要同齐云多解释一句。
齐云抬眸望着她,黑眸深深,轻声道:“好。”
穆明珠笑道:“怎么我说什么,你都是一个‘好’字?”她能解释一句,已经是对齐云的在意,此时站起身来,便要抽手往门外走去。
谁知齐云与她五指交缠,却并不放开。
穆明珠微微一愣,回首垂眸看他,笑着柔声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齐云仰头望着她,不语。
穆明珠想了一想,又道:“你既然不想退婚,那就先搁置这事儿。母皇那里,等我再想想办法。”
齐云仍是仰头望着她,不动,却也不放她。
穆明珠这会儿其实已经很清醒了,昨晚的药效已经完全褪去,虽然人还在花阁之中,心神一大半已经在思考上路之后的事情、到雍州之后的政务。她略有些诧异地看着齐云,虽然满心政务,还是耐着性子,低声笑道:“这是怎么了?我也舍不得你——咱们下次再见呐。”
齐云大约也知道留不住她,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无限留恋,仰头望着她,终于开口。
少年喉头微动,红唇轻启,说的却是,“殿下忘了……”
穆明珠笑道:“忘了什么?”
“亲亲我……”少年从喉间挤出这三个字来,面色已红似滴血。
穆明珠微微一愣,望着少年秀色可餐之态,轻咬下唇,忽然懂了什么叫美色误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