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上庸郡竹山附近驻扎的大周士卒近日来正忙着整修房屋。梁国的大军虽然已经退去,但大周的军队却不能就此撤走,要留守此间,以备敌军异动。战时的粮草不得不由朝廷供给,但在平时军队自己也要想办法。敌国大军一撤,上庸郡的将领便该考虑士卒防守时的日常生活了,分配耕种的土地、修缮住宿的房屋,甚至时间拉长到几年的话,还要考虑成家等问题。
几名士卒列队扛着一摞破开的大竹从溪流边走过,走过那溪边的将领身边时齐齐问了声好。
那年轻的将领点一点头,他的左臂以绷带吊起,大约是在此前那场惨烈的守城之战中受了伤。
他缓缓在溪边蹲下
身去,借着寒凉的溪水抹了一把脸。
水面被搅动的涟漪消失后,映出了他还在滴水的面容,正是北中郎将齐云。
此时,他低头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神色在一贯的冷峻之外,又有一丝怔忪,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到齐中郎将了吗?”不远处一道声音传来,在秋日冷肃的空气中分外清晰,“你们齐中郎将呢?”那声音一路问着,越来越近了。
齐云从溪边站起身来,看着就在七八步之外扯着别人询问的萧渊,不禁怀疑这人战场上百步穿杨的箭术是怎么得来的。
“哟!你在这儿呐!”萧渊终于看到了他,原本跟旁人询问时脸上自来熟般的笑容微微一凝,不由自主换了另一种相对正经的模样,低头假咳了一声走上前来,隔着三步就停下了,先把手中拎着的囊袋递过去,口中道:“喏,明珠寄来的伤药,给你一份。”虽然他跟齐云也算是并肩浴血奋战过,谈正事时一切如常,但不知为何,若是私下说话,萧渊面对齐云总有些不自在。大约这种态度,问题并非出在萧渊身上,而是出在齐云身上。
齐云一愣,下意识接了那囊袋过来,隔着布料轻轻一捏,便觉出里面是几支大大小小的瓷瓶,大约都装的是伤药。
他方才对着水中倒影怔忪,便是在想此前给公主殿下写去的回信,始终未有回应,不知建业城中究竟是何章程。
谁知就这么巧,萧渊拿了殿下所赐的伤药来给他。
齐云捏紧了那囊袋,在心中咀嚼着萧渊方才简短的话——这伤药是殿下点名赐给他的,还是萧渊自作主张?不,若是殿下点名赐给他的,又何必从萧渊这里过一道,看来是萧渊自作主张。公主殿下给萧渊赐了伤药?齐云想到当初在扬州,公主殿下同萧渊临别低语、再三赠物的场景,如今送些伤药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从前建业城中,谁人不知公主殿下与相府萧郎君交好呢?马球场上两人联手的一招“比翼双飞”,更是轰动全场……手心被囊袋之中的瓷瓶硌痛,齐云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出太远。
“多谢。”他盯着萧渊道。
萧渊摸了摸鼻子,心里嘀咕,真是见了鬼,为什么每次跟穆明珠的事情扯上关系,齐云的举动神态总让他有种理亏气短的感觉,难道是因为齐云挂着准驸马之名?
“你的伤如何了?”萧渊又问道。
齐云看他一眼,视线落到自己吊起的左胳膊上,答案不言而喻,甚至怀疑萧渊是在找茬。
萧渊只得解释道:“是殿下信中问起……”
“信呢?”
萧渊一愣,“啊?”
齐云盯着他,又道:“殿下的信。”
萧渊真是搞不懂这个人了,从袖中摸出刚看过的信来,因信中也无避人之语,便翻到开头问及齐云伤情处,指给齐云看,口中道:“怎么搞得好像我骗你一样?这不白纸黑字写着吗?不对,我编这种事情来骗你有什么意思?”
齐云不理会他的埋怨声,全部心神都被信中那熟悉的字迹所摄取。
密密麻麻的文字之中,提及他的只有起首处短短一语,“齐都督伤势如何”,称谓是陌生疏远的,用词是克制平淡的,可是都没有关系。
在两人相隔千里的这世间,在才子如云的建业城,公主殿下至少有一瞬想起他。
哪怕这一瞬,只是公主殿下写给萧渊千言中的短短一语,也足够了。
一阵令人心醉的悸动过后,齐云又陷入了长久的苦闷与忧愁,可是公主殿下的这一语问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只是想问便问了,还是为了再行退婚一事呢?
萧渊却没那么多心思,见齐云不语,而他已经出示过信件,认为足以自证清白了,便三两下收起穆明珠写来的信,口中道:“这下信了吧?我这不是怕了解不清楚,给明珠回错了嘛。”他看了一眼齐云的左臂,道:“我就照实说,你伤在左臂,得将养上一阵子——不过应该没有大碍吧?是不是?你不反对,我就这么给她回了。”他就这么做了决定,一转头看见大军副陶明往主帐走去,便被转移了注意力,低声道:“咦,主帐里黄老将军审那几个奸细审了两三日,今日竟然召见了陶大军副,是不是审出什么东西来了?”
齐云的视线追着萧渊收起的信,情难自已想要多看几行字。
“哎,好像是来找你的……”萧渊望着不远处走来的一队士卒,低声对齐云道。
那队士卒乃是黄老将军的亲卫队,此时径直走到齐云面前,道:“大将军请您二位过去议事。”
萧渊微微一愣,道:“还有我?”
萧渊其实不属于**军队,他更像是私家领兵,只是在国难当头之时,选择了挺身而出、与北府军同舟共济。正如当下许多豪族世家都养有部曲一样,萧渊领来的这几千兵马,其实是他拿着穆明珠所赠的财物,一路或收留或买来的。他现在虽然还留在上庸郡,但是哪怕是黄老将军也没法命令他,他若是愿意,也可以明日便带兵走了。只要他一直能养得起这批兵,这便是他的部曲。所以萧渊在此,更像是一个颇有仁心的客人。军中议事,也多在内部进行,只有相关的事情,出于尊敬会邀请一下萧渊。像今日这等事涉奸细的军情,竟然也邀请了萧渊,就难怪萧渊会觉得诧异了。
萧渊与齐云一前一后入了主帐,却见帐内的氛围颇有几分沉重。
大将军黄威坐在上首,大军副陶明坐在坐上首,像是两人刚刚商议完毕,都在皱眉沉思。
地上还有割断的麻绳,也不知那被审理的奸细究竟是何下场。
两军交战,比战场上真刀明枪的战斗更激烈的,其实是底下的间谍战、斥候战。既然是奸细,就会有暴露的危险。大周的奸细曾经给梁国人抓出来过,梁国的奸细也给大周抓到过。这次是先截获了梁国的信件,从信件中摸出了埋伏在军中的梁国奸细。老将军黄威亲自审讯这批奸细,已经有两三日,不知又得了什么新情报。
萧渊入帐,欠身行礼,于右下位坐了。他虽然平时随和爱玩笑,但是也分场合、看情况,此时正色问道:“不知大将军命在下前来,为的是何事?只要在下能略尽绵薄之力,不论何事,绝不推诿。”
黄老将军坐在上首,抬眸看了一眼萧渊,又看了一眼齐云,沉声道:“我这里有一封信,至关重要,需直送陛下。”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如果是普通直送陛下的信件,有八百里加急,不必召来萧渊与齐云。
因此黄老将军所谓的“直送陛下”,要么是防备途中有人设计夺信,要么就是防备敌在皇宫、信需面呈,结合这两日军中刚审过奸细一事来看,此信内容多半非同小可。而有能力直入皇宫之人,在上庸郡唯有齐云与萧渊。
萧渊一想便明白过来,对面齐云还吊着伤臂,他更是责无旁贷,正待挺身而出,忽然就听一道寒凉嗓音响起,抢先说了他将送出口的话。
“末将愿往。”齐云几乎想都没想,在黄老将军话音落后,立时开口道。
萧渊诧异看向他,大军副陶明与黄老将军也有几分诧异。需知大将军黄威与大军副陶明最初拟定送信的人选便是萧渊,请齐云过来,乃是因为齐云特殊的身份——皇帝既然有意栽培他,这些关键的事情当然也要让他见证。因为齐云毕竟还伤着手臂,又是北中郎将,黄威与陶明谁都没想到齐云会主动**,一时愣住了。
齐云似乎也清楚在座数人的惊诧,淡声又道:“萧郎君手下又从众万余,若不随萧郎君同去,军中难以管理;若随萧郎君同去,一路上便太过招摇。”他抬了抬自己吊着的胳膊,并不避讳自己的伤情,又道:“末将兼领黑刀卫都督,与宫中各处交接便宜,又不惹人注目。因此这一趟送信的差事,还是末将接了为好。”
黄老将军与陶大军副原本都是打算要萧渊出马的,此时听了齐云这番话,忽然又觉他说得更有道理。两人对视一眼,黄老将军做了决定,便把那火漆密封的信,装到一只密匣中,把那密匣交到了齐云手中,沉声道:“既然如此,便有劳齐都督。”
“末将必不辱命。”齐云郑重接了那密匣,亦沉声道。
萧渊在旁看着,直到尘埃落定才反应过来。不对,他怎么感觉齐云是抢着要办这桩送信的差事呢?
是日霜降,草木黄落,万物毕成,中郎将齐云率领一支二十人的小分队,从上庸郡出发,千里赶赴建业城,送一封至关重要的信。少年离开驻地竹山前,在这秋季的最后一个节令,命人往建业公主府送出了是年第一批柿饼。那金灿灿的柿面上挂了一层糖似的霜,漂亮又芳香,宛如漾着甜笑的情人脸。
建业城皇宫。
夜色已深,皇帝寝殿之内,侍君杨虎正同皇帝穆桢在无人的侧间低声私语,巧笑道:“奴昨日听了一则趣闻,说是前阵子右相大人往公主府去,公主殿下听说之后,竟白日梦游了一场,据说是连鞋都不曾穿便跑着迎出去了,一见了右相大人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引得众侍女都慌乱不已,又请了医官看诊。”
当日公主府中的一段小插曲,彼时廊下花间的许多仆从都看在眼中。穆明珠才出宫开府,府中有她自己从宫里带出去的仆从,也有内廷拨下来的粗使人手,后者当中自然是什么人都有,谁的人都有。偏偏穆明珠此时也不方便贸然清理人手,毕竟其中也可能有皇帝的人。皇帝要监视监听,谁敢清理?府中何事如此怕人知晓?
因此消息传到杨虎这里,也并不算出奇。
皇帝穆桢歪坐在窗下软榻上,看着院中淅淅沥沥落下的秋雨,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杨虎的话,有几分心不在焉,口中淡声道:“可怜。”
杨虎觑着皇帝面色,听她如此评价,便小心叹道:“自古有情人最苦,不如成全……”
皇帝穆桢回过头来,目光发冷,道:“公主送的珍珠想必已经到了?你倒是会见缝插针。”
杨虎受穆明珠嘱托的事情不曾瞒着皇帝,心中不虚,又服侍皇帝近十年,也不是第一次面对皇帝的脾气,也不惊慌,自怜一笑,道:“陛下怪奴没道理,奴本是感叹自身,求陛下成全呢。”
皇帝穆桢颜色稍霁,只抬了抬眉毛看他如何脱身。
杨虎笑道:“奴近日才知,原来陛下从前还喜听筝音,因此特意学了一曲,想要献给陛下。无奈陛下一向是忙,偶有闲暇,宁肯独坐听雨,也不来听奴奏一曲秦筝……”
皇帝穆桢便道:“奏来。”
筝声伴着雨声响起,皇帝穆桢的心神却似乎并不在此间。
杨虎于拨弦之际,偶尔抬眸看向皇帝,见她只望着窗外雨夜出神,不禁心中暗急。他已经探听到消息,说是昔日那位天下寒士之首的虞岱,将于明日入宫陛见。虞岱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总有些隐秘的传闻。杨虎整个人只在这上面下功夫,更是探查得清楚,一面自我安慰,纵然那虞岱有天人之姿,但年老色衰,又在流放之地受了这么多年磋磨,如何能与他相比;一面却又有些隐隐的惶恐,自卑于学识见闻,又不及故人旧情,恐见弃于皇帝。他特意学了秦筝,也是因为听老宫人讲,从前皇帝喜听那位虞岱大人的秦筝之声。
筝声还在继续,秋雨也像是永不会断绝,这又将是许多人的一个不眠之夜。
次日的公主府中,穆明珠晨起之后,并没有立时起床,而是先靠在床上看了片刻书,这才缓缓起来穿戴。她初醒时迷糊的问题,其实一直都有,只是以前都无伤大雅,自那日萧负雪来时闹出事来,自己这才上了心,不再乍醒乍起了,初醒来时一切都放缓些。
樱红捧了新一日的衣裳进来,借着服侍公主殿下穿戴的时机,轻声道:“殿下,奴近日奉命盯着汪年、赵西那两人,见他们跟外厨房的人勾搭上了,还不知要作出什么事来。虽说是宝华大长公主送来的人,不好赶走——不如寻个名目,放他们到外面去做事?”
穆明珠合拢了书卷,起身穿衣,淡声道:“不必。”
这正是个机会,给了她整治公主府上下的名头。
今日是穆明珠入宫陛见的日子。
雍州实土化的条陈已经具体细化,得到了中枢重臣的一致拥护。今日陛见之后,穆明珠不日便将去往雍州。
穆明珠穿戴正式,迎着初阳的光,来到思政殿外,不意竟有人比她来得更早——并且已经得到了皇帝的接见。穆明珠便于偏殿中等候,一面思考着等会陛见时的应对,一面猜测着此时思政殿中的人是谁。这一等候,便过去几乎大半日,久到让穆明珠怀疑,是不是母皇忘记了今日还有她陛见一事。她踱步至于偏殿窗外,遥望那巍峨壮丽的主殿,原本对里面人的一分好奇,已经涨到了九分。
思政殿内,前一人的陛见已经接近尾声。
皇帝穆桢一声长叹,沉声道:“前事已矣。朕原本有心,要你再放出去做点事情。今日见了你的模样,如何还能忍心?为了你好,不如留在建业繁华之所,著书论经,颐养天年。”
那布衣之人跪坐于下,两鬓斑白,却是苍声道:“草民一生所求,为国为民。陛下果然为草民好,还是要让草民去做实事。著书论经,大有人在,少草民一人不少,多草民一人不多,又有何益?”
皇帝穆桢默然半响,低声道:“你回建业也有数日了,近日朝中所议的雍州实土化一事你可知晓?”见他点头,便又道:“这条陈是公主提出来的,事情朕也交给她一并去做了。只是公主年少……”皇帝斟酌着字句,缓慢道:“做这样的大事,难免有不够周详之处,需要老成持重之人在旁佐助。朕的意思是,你随公主赴雍州,若见到有什么不妥之处,因公主性子执拗,你不好径直同她说,都及时写来告诉朕。万事有朕来周全。”
这话说的委婉却也明白。
皇帝要他跟去雍州,做盯着公主的一双眼睛。
“草民愿往。”那人苍声应道,毫无迟疑。
深秋的雁阵之下,穆明珠遥遥望着那从思政殿中退出来的陛见之人,难掩眸中惊愕之色。
皇帝跟前,连相貌不周正的人都难寻,此时却从殿内走出来一个奇形怪状的人。
那人左边腋下拄拐,一袭灰色布衣,一瘸一拐从那圣洁的汉白玉台阶上下来,固执得不肯要侍从相助。可是最叫人愕然的,并不是他腿上的残疾,而是他凸起的、像是巨大瘤子一样的脊背,好像在那灰布衣裳之下藏了一口铁锅。近百级的汉白玉台阶,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终于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之下的平地上,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至此穆明珠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哪怕岁月侵蚀了他的面容,染白了两鬓的头发,透过那瘦削的骨,却依旧能看出他昔日年轻时的惊人美貌。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人很像是皇帝穆桢,面容会衰老下去,那双眼睛却依旧是美人才有的眼睛。
这样一个美貌与丑陋结合的“怪物”忽然出现在思政殿前,宛如一场荒诞的戏剧。
穆明珠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已经盯着那人看了许久。
那人喘息平定后,轻轻抬眸,正对上穆明珠的视线,似乎愣了一愣,竟遥遥点头致意。
穆明珠微微一愣,从他那不顾艰难的致意中,感受到一种超越了陌生人的情感——她应该认识这人吗?
“那人是谁?”望着那怪人远去的背影,穆明珠轻声问来领她入殿的李思清。
李思清低声道:“那是虞远山先生。”
虞岱。
原来那人便是穆明珠受萧渊所请,设计营救回来的昔日寒门子弟之首。
李思清似乎明白穆明珠的诧异,轻声道:“下官今晨初见虞先生时,也不曾想到是他。”又轻轻一叹,“流放之地,素来为苦难之所。”
昔日的虞岱,在年轻时断然不可能是需要拄拐又弯腰弓背的怪模样,否则关于他的故事里,便不会有那么多跟皇帝有关的流言。他现在这幅残损的身躯,显然是在流放之地一十五年造成的后果。穆明珠下意识里认为虞岱应该是跟他的至交好友宋冰差不多的模样——虽然面容上有岁月留下的深刻痕迹,却仍是翩翩读书人之态。她有这个设想在先,因此方才一见,根本不曾把他跟虞岱联系在一起。
李思清轻声又道:“虞远山先生虽然身躯残损,但心胸犹存。陛下已经命虞先生随殿下同赴雍州。”这属于额外的提点了。
“与本殿同赴雍州?”穆明珠眸光一闪,心思活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