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初秋下午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满书房,一室岑寂之中,只有众学子偶尔翻动试卷纸张的声音,像是静夜里被风吹动的树叶声,带给穆明珠一种从身体深处萌生出来的轻微愉悦感。显然正埋头答题的学子们,与穆明珠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但因为这一纸试炼很可能带给他们锦绣前程,所以连考试中的紧张焦虑也潜藏了一种兴奋感。

穆明珠扫视全场,目光再一次不自觉地落在了柳耀面上。青年低头答题,与一众难掩紧张的学子不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神情,宛如一块冻硬了的冰。他沉浸在答题之中,像是一位神秘冷峻的**,毫不留情地扼住每一道题目的咽喉。忽然,他像是察觉了什么,抬头一望,正对上穆明珠尚未来得及挪走的目光。

穆明珠眨了眨眼睛,因她此时类似于“主考官”的身份,尽量不带情绪地转而看向其他学子。

柳耀眯了眯眼睛,低头看着只剩最后一道题目未答的试卷,轻轻搁下了魔笔。

穆明珠虽然挪开了视线,但眼角余光中仍能看到柳耀的动作,见状不禁又看向他。

柳耀轻手轻脚站起身来,讲试卷呈送给立在穆明珠身侧的樱红,便走出了书房。

众学子都知柳耀精于算筹,饶是如此,一见他已经交卷,而自己连十分之一还未答完,有些定力不够的便开始方寸大乱,有的则抬头看向上首的更漏,确认还剩多少时间。

穆明珠见开考不过片刻,这人便交卷离开,不禁也有些诧异,但她也清楚有些数学极好的人,只看题目、不需动笔计算便能在脑海中得出结果来,寻常人要算一个时辰的题目,在这等奇才只是过目一看罢了。她亲自勾选的这三十多名学子,自然清楚柳耀算经优异,又有汪年方才的话佐助,也就以为柳耀是这等奇才,扬了扬眉毛,取过那份墨汁未干的试卷来看。

首先入目的便是一页清秀优美的字迹,就算是在南山书院中,这等好书法也不是人人能有的。

还未见答题正确与否,只因这一纸字迹,穆明珠心中对这个柳耀便又多了一分欣赏。

而那题目也是一道不错,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到了百分百的正确率,足见其于算筹上的功底与天赋。

穆明珠含笑看下去,却在看到试卷最后一题时,笑意微凝——这最后一道题却是空缺的。

难道是漏看了?

出于惜才之心,穆明珠把那最后一道未答得题目指给樱红看,又把那试卷给了樱红,示意她去交给侧间等候结果的柳耀,给他一个机会补上。

樱红会意,领了试卷出去,不过片刻便又拿了试卷回来。

穆明珠微微一愣,最后一道题目她故意选了难度很高的,那柳耀竟也能片刻便解答出来吗?

谁知樱红呈上那试卷来,最后一道题目底下仍旧是空着的。

穆明珠以目询问。

樱红附耳道:“那柳郎君不肯再答。”

不肯再答?

这是什么情况?

穆明珠有一瞬不解,考场之中,这人提前交卷却漏答了题目,她给了机会补答,一般学子都会感激不已、甚至有偷得一命之感吧?这人怎么给了机会还不肯接?难道是太自信了——哪怕是不答最后一道题目,也有信心被取中?可是她选出来的这三十余人,算经都是优异的,给了充足的时间,旁人未必就做不到全对。这柳耀不是自信,而是自傲了吧。又或者他是故意不答最后一题,以显示其能?又或者更恶意一点想,最后一题恰好击中了他算经薄弱的环节,他便如此“扬长避短”来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冲淡了穆明珠原本对这人的欣赏。

穆明珠接过那仍旧空着最后一题的试卷来,随手摆在书案上,以玉镇尺平整压住,想着世人多是恃才傲物,柳耀也不过其中寻常一员罢了,便不再理会。

更漏将近,这一场考试已经来到尾声。

期间不断有答完的学子,起身呈上试卷后,便出门至侧间等候结果。

穆明珠一边观察众学子的考试状态,一边给交上来的试卷计算得分,若是有分数相同的,便以先交卷的为更优。因为她要带这批新人做的事情,哪怕只是最初的后勤粮草调度,也需要大量的计算核实审定。这就需要做事的官员,不仅做得好,而且做得快。毕竟军情可是不等人的。

待到所有人答完,统计分数,满分者竟有二十人,那柳耀却恰好在二十一名。

毕竟南山书院汇集了全国的优秀寒门学子,穆明珠出的试卷也不是那等刁钻的题目,这些本就于算经上擅长的三十余名学子,在充足的时间之下,有的为求稳妥还检查了两遍,最终能有二十个人交出满分的试卷来,也算是对得起书院的名声了。

而汪年与赵西,则是公开处刑,一个倒数第二,一个倒数第一。

他们这等能钻营到宝华大长公主处的学子,虽然偶有几个学识过人的,但大部分来说学业并不是他们最出众的点。而在大的知识范畴之中,他们往往长于诗词,而疏于算筹,毕竟埋头案牍之中,又有什么趣味呢?所以汪年与赵西的这等成绩,实在乃常理之中。

汪年与赵西交了试卷之后,都有些惴惴不安,然而望向穆明珠的眼神还是暗藏了希冀的——毕竟不管答的怎么样,最后评分不还是在公主殿下一人手中吗?也许统一参加考试只是走个过场、堵人口舌用的,真正定下用谁,还不是公主殿下说了算吗?

在汪年与赵西越来越不安的目光之中,樱红立在穆明珠身侧,把二十个名额一一唱来,直到最后一个,也没有出现两人的名字。

“在座凡是取中的,只要愿意,都可以跟着本殿做事。”穆明珠面带微笑,语气也温和,但是话中的意思却冷厉,道:“不要想着跟了本殿,便能做大官,吃香的喝辣的。若是怀着这份心思的,那便趁早出了这屋子。本殿前面已经说过了,这次本殿奉皇命,总理调度军资粮草一事,做的乃是极得罪人的差事。你们跟着本殿,享不到作威作福的日子,反倒是要黑着脸、咬着牙,如刮骨的快刀一般,剜掉大周肌理上的腐肉。熬夜点灯、不眠不休都是寻常事,说不得还要受冷艳嘲讽——若有受不住的,便及早退了,谁也不会怪你。”她静了一息,扫试过室内留下的二十名取中的学子,见无人动作,都整整齐齐立着听她训话,便勾了勾唇角,淡声道:“好,看来都是有志气的。跟着本殿做事,只要你们肯出力、不做亏心事,本殿担保你们能一展所学,不负平生之志。”

众学子站在下首,被取中的欣喜还未散去,又都是年轻人,志气不曾被岁月消磨,没有一个会怕苦累,反而是越听穆明珠强调其中难处、越觉得兴奋。这也就是众学子多年读书下来,性情内敛;若在军中,众士卒便要难忍咆哮了。

“明日一早,本殿会派人接你们往公主府去——时间会很早,你们提前做好准备。”穆明珠冲众学子点一点头,当先走出了书房。

未被取中的汪年于赵西对视一眼,忙快步跟上去。

而穆明珠一离开,众学子才难压兴奋与喜悦,纷纷议论起来。

在一众欣喜激动的讨论声中,很快有人发现少了一个显眼的人。

“那柳光华算经次次拔得头筹,这次竟未被取中吗?”

“奇哉怪哉!不过如此也好,那柳光华性情孤僻,当真取中了,若以成绩来看,必然会是咱们的上官——在他手底下做事,岂不难受?”

也有人为柳耀感叹,“可惜了。这柳光华除了算经一项,旁的都平平。错过这次机会,他是定然谋不得官了,只能还乡做个小吏员。”

这些对柳光华落选的感慨声,很快就被淹没在众人对未来前程兴奋的讨论声之中。

众学子不再留意。

穆明珠从书房中走出来,却见侧间未被取中的学子也正从中鱼贯而出。

落日余晖洒落下来,恰好映出了窗边青年的剪影,柳耀从窗边一闪而过,他静态的侧脸有几分肖似齐云,但细看还是能瞧出不同来;但一旦走动起来,那一闪而过的模样,在穆明珠远远看来,便从原本的一两分像,变成了七八分像。

穆明珠又眨了眨眼睛,看着那柳耀从侧间转出来。

他走在众人最末,与前面最近的人也隔开有七八步之遥,低了头慢慢走着,走在夕阳余晖里。

穆明珠吩咐樱红道:“唤那柳耀过来。”

樱红依言行事。

那柳耀见了樱红,停下脚步,一面听樱红讲话,一面转身向穆明珠所在的方向看来,又跟在樱红身后,慢慢走到穆明珠面前来。

穆明珠站在书房外的竹林边缘,看着那柳耀跟了樱红慢慢走上来,忽然觉得这一幕她好似已经经历过。

她歪头想了一想,明白过来。

当初就是在这处竹林中,重生而来的她要齐云答应不会去扬州办案。

那时候齐云也是在她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穆明珠摇了摇头,从这奇异的联想中回过神来,看着已经止步在自己面前的柳耀——因南山书院中都是同窗,他并不曾行礼。

“本殿看了你的试卷。”穆明珠平心静气道:“前面的题目答得既快且好,只最后一道题空着,可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

她决定还是给有才华的人一个解释的机会,不能凭借她的猜想就断定了一个人的品性。

柳耀不闪不避,抬眸看着穆明珠,冷声道:“方才考试之时,殿下为何一直盯着学生看?”

穆明珠微微一愣,她只是多看了这人几眼而已。

柳耀径直道:“学生读书出来,只求勤恳做事,并不愿攀龙附凤。”

穆明珠又是一愣,先笑道:“本殿正是要用你们勤恳做事,何来攀龙附凤之谈?”她因的确多看了这人几眼,便找了个过得去的理由,解释道:“本殿看你,乃是因为选你们来考试之前,曾看过你们历次的算经成绩,因见你成绩次次都是头筹,好奇是何等样的才子,因此才多看了几眼——并没有别的意思。”她倒是也能理解柳耀的担忧,因为她喜好风月的名声还在外面,这柳耀又的确貌美。似这等美貌惊人的存在,若是生于富贵之家还好,若是生于寒门,怕是在年少的时候没少因为容貌被人觊觎。这等貌美寒士,要么是就此沉沦、以美貌为利器开辟出一条通往富贵的道路来;要么便是如柳耀这般,变得过度敏感,而又颇有傲气。

此时听穆明珠说是因为对他优异成绩的好奇,而并非因为他的容貌,柳耀微微一愣,明白过来后似是有些羞赧,又似是还有些信不及,抬眸看着穆明珠。

穆明珠有些无奈,揉了揉额角,此前她从姑母手中救下林然来,对方也是怀疑她见色起意、图谋不轨。

其实对她来说,这些人真没这么大的魅力。

“现下你知道了,本殿对你绝对没有别的心思。”穆明珠一本正经道:“可是你这考试成绩在第二十一名,怎么办?本殿总不能出尔反尔。”

柳耀神色一黯,默然一瞬,轻声道:“这就是学生的命吧。”

穆明珠笑道:“你一个南山书院的学生,就这么认命吗?”

柳耀低声道:“离开建业,往地方上谋一个吏员的差事,平凡而又平淡地过去这一生,对学生来说已经是种幸事。”

穆明珠讶然道:“如今学生这么难谋差事了吗?”又道:“还是你担心身怀美貌、惹来灾祸?”

虽然柳耀说他不愿意攀龙附凤,但有时候给龙凤看上了,譬如穆武这样的人,可不管对方是否甘愿。

穆明珠微一沉吟,一来她的确欣赏柳耀在算筹上的能力,二来方才考试之时她的确多看了这人几眼,对方有意落选、也算事出有因,便道:“这样吧——你是第二十一名,明日便也一同来公主府,给取中的那二十人打打下手,若是表现好,再谈之后的事情。”她有意用他,却不愿给他这傲气误事,如此一来,也还算公平。

柳耀讶然,望着穆明珠,半晌回过神来谢恩,可仍是眉心紧皱,分不清是喜悦多些、还是担忧多些。

穆明珠无意再去探究他的心情,当先往竹林外走去,安静地走出一段路去,忽然低声问樱红,道:“本殿方才在书房众,果真盯着那柳耀看了许久吗?”她感觉自己只是多看了两眼,其中一次恰巧给对方捕捉到罢了。

樱红微微一愣,抬眸看一眼穆明珠,红唇微张却没有发出声音,似乎在考虑该怎么措辞。

穆明珠被她这罕见的反应逗笑了,道:“这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那倒没有……”樱红想起方才再书房中,公主殿下盯着那柳郎君看的情形,也找不到更委婉的说法,索性便直说了,“殿下的确看了那柳郎君许久……”她对上穆明珠询问的目光,轻声又道:“其实当时好几名学生都察觉了,譬如那汪年汪郎君,便抬头看了殿下与那柳郎君数次……”

穆明珠愣住,她竟全然没有察觉——在她的感觉里,她真的只是看了那柳耀几眼而已。

樱红见了公主殿下面上神色,忙又轻声道:“那柳郎君的确生得相貌不俗,奴见了都有些挪不开眼睛,也怪不得殿下……”

“不是。”穆明珠抬头望向秋日傍晚的天空,镶着金红色边的云朵遮住了将落的太阳,一群大雁从云层底下飞过,挥动翅膀一路往西而去,她轻声又道:“不是。”

樱红不解其意。

穆明珠缓缓挪低视线,从高远的天空一路看过微黄的树叶,乃至于脚边已经开始结实的秋草,“本殿从小到大,什么美人不曾见过。”

她长大于宫廷之中,幼时偶尔所见,母皇控鹤监众中出来的侍君,个个都是绝顶的美人;她长大后,虽然母皇的控鹤监已经遣散了,但是宝华大长公主处更是美男如云。可以说在穆明珠的视野中,从来就不缺美人。便譬如她身边的侍女,如樱红、碧鸢等人,放在外面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再怎么惊艳的美人,也不至于让她盯视而不自知。

“你不觉得那柳耀,有些像某一个人吗?”穆明珠轻声道。

樱红其实也已经看出来了,但这话她不好开口说。若是翠鸽跟着,大概是直通通说了。

樱红性情沉稳,只是问道:“殿下觉得像谁?”

穆明珠不语,恰好见一枚**相间的落叶从自己面前打着旋落下,便紧走几步,弯腰捡了那落叶在手中,捏了叶柄轻轻转动着,没有回答樱红的问话,转而轻声道:“立秋将至。不知上庸郡的士卒们,秋衣可备下了?”她只是自语,也不需樱红作答,自己快走两步,手指一松,那**的叶子便轻飘飘坠落于草地上。

在穆明珠与樱红身后,高处的平台上,峨冠博带的谢钧沉沉收回目光。

原本与谢钧对弈的长者低头看着棋盘上的局势,淡声笑道:“你这一番筹谋,全给一个小姑娘搅和了。”

这次梁国对大周动兵,朝廷国库空虚,要筹措军饷粮草,必然要借力于世家。

这原本是谢钧大展拳脚的好机会。

谁知道凭空杀出一个穆明珠来,不知怎的非但未因扬州之事受罚,反倒还揽下了总理后勤粮草的差事,她能不能做好且不论,这么一来却是阻住了谢钧往朝中安插人手的计划。

谢钧眯了眯眼睛,并没有出言嘲讽穆明珠,又或者说要等着她失败之后再看。经过扬州一事,他已经愈发清楚这位小公主殿下的能耐,这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那长者见谢钧不语,抬眸看他一眼,淡笑道:“怎么?吃了一次闷亏,便消磨了志气?”

谢钧长吸一口气,垂眸看向棋局,终于开口道:“这次在扬州,是晚辈大意了,连累全局,非但未得扬州,反而还失了鄂州、南徐州之权。”

鄂州与南徐州两处的都督,原本都是世家一系的。若是能把扬州也拿下来,那么整个大周的东部便可连成一片。届时在建业以西的长江上游,有世家所控的西府军扼住荆州。东西两端都是世家的势力,朝廷便是瓮中的鳖。

那长者轻声道:“吃一堑,长一智。”他缓缓落下一子,“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下次别再犯便是了。”

谢钧脸上一烫,不言不语,只看棋局。

他清楚,扬州这一役,是他被自己的傲慢所误。

那穆明珠与她的母亲皇帝穆贞一样,都不是普通的女人,其毒辣之处,比之男人尤甚。

谢钧重重落下一子,“啪”的一声惊起树上鸟雀。

那鸟雀冲天而起,也从云层下飞过,往西边而去,仿佛要飞过这暗潮汹涌的建邺城,沿着那滚滚长江逆流而上,一直飞往朝廷驻军的上庸郡而去。

在大周北境的上庸郡,一支万人的精兵驻扎在竹山之下,已经五日。

他们时刻警惕着来自长安镇的消息,准备抵御梁国人随时可能的进犯。

“齐都督,”竹山外一骑快马从东边而来,送来建业城中最新的消息,“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信。”

齐云微微一愣,对叔父齐坚道一声“少陪”,从沙盘边走开来,迎向信使的脚步有几分迫切。

若是皇帝送来的诏令军情,会是八百里加急。

用六百里加急的信件,会不会是来自……

齐云接了那信在手,却是出乎意料的厚。他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了,谁知打开来,封皮上竟是穆明珠亲笔。

少年捧着信的手指,忽然痉挛般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