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皇要给她解除与齐云的婚约?
在听清皇帝充满温情的提议后,穆明珠一颗心再次高悬起来。
此前母皇把这桩婚事当成胡萝卜,诱使齐云这头矫健好用的骡马走上母皇所希望的道路,是很聪明的举动。
因为穆明珠乃是公主之尊,在穆明珠强烈抗拒的情况下,只有皇权的威压,才能令她不得不与齐云结合。除非改朝换代,齐云自立为王或做了新朝重臣,只要大周还在皇帝穆桢的掌控下,只要穆明珠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殿下,齐云要实现心愿的唯一途径,便是走皇帝给他指明的路,换得皇帝御赐的婚约。
但在这次大梁犯边之后,齐云主动上奏,愿往前线去效力。他不再是从前十二三岁,情意初动的少年。他做过了黑刀卫的都督,也尝过了权力的滋味。在皇帝的视角看来,昔日懵懂的少年已经知道了主动揽权,要掌控齐云这孤臣,一桩婚约大约已经不是那么必要,反倒是皇帝能给出的权力才是关键。
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存续这段婚约,对于皇帝掌控齐云来说,已经意义不大。
因此皇帝穆桢有余裕以解除这桩婚事来试探穆明珠。
在入扬州这一个月之前,穆明珠憎恶这桩婚约,乃是人尽皆知之事。
此时皇帝穆桢主动提出要给她解除这桩婚约,固然可以是见女儿重伤归来、触动慈母心肠,但另有一种叫穆明珠毛骨悚然的可能——那就是母皇对她与齐云的关系起了疑心。
凡做过的事必留下痕迹。
若母皇全力彻查她与齐云之间的来往,那么非但她,就连齐云都要万劫不复。
她唯一能倚仗的,乃是母皇在内对她求稳,在外要用齐云为将。
只要这疑心不是到了近乎确凿的地步,想来母皇不至大动干戈。
穆明珠眼下最危急的事情,便是切实打消母皇对她与齐云的疑心。
万般思量,不过两息痛哭之间。
穆明珠好似哭的懵了,一时没反应
过来,愣了愣,才抬起蓄满泪水的双眼,有些迟疑地看向皇帝穆桢,哭过后的嗓子低哑道:“……当真?”
宛如被天降惊喜砸晕了的孩子。
皇帝穆桢的手还轻抚着她的脊背,含笑道:“君无戏言,自然当真。”她又柔声道:“齐云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朕原本想着你们都是好孩子,凑做一对,也算是天作之合。虽然你从前不喜,只是朕总想着是小孩子脾气,过几年长大了便好了。可是经此一难,朕也有所反思。自古婚姻大事,虽然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关起门来过日子,终究还是两情相悦最圆满。”她说起这些话来的时候,宛如真正的慈母,一心在为穆明珠打算,“若你果真不喜齐云,朕也不忍心要你下嫁于他……”
穆明珠仔细望着皇帝,神色间既有不敢表露的惊喜,又有不敢相信的忐忑,她又低下头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缓缓道:“女臣这次死里逃生,据说是齐都督所救。不过女臣醒来没有见过他,大约是女臣从前对齐都督态度恶劣,他也不愿现身惹得女臣不快。齐都督乃是母皇得力的臣子,想来方方面面都是好的。母皇指婚,也是疼爱女臣……”
皇帝穆桢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穆明珠低着头又道:“其实女臣跟齐都督来往极少,幼时也谈不上讨厌他。只是因为这桩婚约,女臣不愿与他成亲,这才越来越憎恶于他。女臣养伤这些时日也想了许多。从前女臣仗着是公主之尊,对齐都督口无遮拦、行事乖戾,也有许多对不住他的地方。现下他又救了女臣性命,女臣更是无以报答。如今母皇慈爱,愿意给女臣解除了这婚约。只是女臣也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任性,纵然是解除婚约,也该给母皇的臣子留几分体面。若母皇准许,便请召见齐都督入宫,女臣当面谢过齐都督救命之恩,再为从前那些任性之举赔个不是,待到齐都督心中过得去了,便体体面面把这桩婚约解除了。”她娓娓道来,把一个非常希望解除婚约,但因为要为母皇、为
大局着想,而强行压抑走流程,有意表现自己孝心的女臣形象拿捏得妙到巅毫。
一席话说完,穆明珠轻轻抬头,透过朦胧的泪水,有些试探地看向皇帝穆桢。
皇帝穆桢抚着她脊背的手微微一顿,身体后撤,稍微坐开了些,道:“想法挺好。只是不巧,齐云不在建业。”
穆明珠便道:“那齐都督是还留在扬州?扬州来建业,也不过一日光景。”她闭门韶华宫中十二日,唯一见过的外人便是每日为她看诊的薛医官,她不该知道外面朝堂上的动向。
皇帝穆桢看着她,笑道:“看来这阵子真是养伤了。”便告诉她,“齐云已经北上领兵,驻军上庸郡,防范梁国骑兵再度南下了。”
穆明珠一愣,牢记自己此刻的人设,小心望着皇帝,低声犹疑道:“齐都督如今远在边关,为国御敌,女臣却在后面与他解除婚约,是不是于国事……不太好?”
皇帝穆桢思量着,淡声道:“是于军心不利。”
穆明珠便尽最后一丝努力,争取道:“但若不是女臣要解除婚约,而是齐都督主动解除婚约呢?将士们便不容易受影响了吧……”好似她还是很希望解除婚约的,只不过因为担心影响母皇的国事,因此换一种方式、曲线救国罢了。
皇帝穆桢凝视着她,道:“公主有何妙计?”
穆明珠也抬眸望向皇帝,道:“齐都督对女臣并无情意,他一向忠心干练,若母皇能下诏询问婚约一事,齐都督必能体察上意,主动……”她轻声道:“推了这桩婚约。”按照皇帝穆桢的说法,在穆明珠的视角里,她是不知齐云情意的,两人自有婚约以来见面便是争吵,如果不是因为皇帝赐婚,不但她不愿意接受这桩婚事,齐云也是不愿意的。所以她会认为,此时只要皇帝稍加暗示,齐云便会主动请退婚约。
穆明珠不但是坚持要解除婚约,而且是哪怕自己被退婚、名声扫地,也一定要与齐云分开。
皇帝穆桢轻声道:“果真如此,到时候公主面上可不好看……”
穆明珠已经止住哭泣,昂然道:“不过些许
流言蜚语,又岂能伤女臣分毫?”
皇帝穆桢微微一笑,倒是喜她这份豁达勇敢,见她如此坚定要与齐云解除婚约,多半是还惦记着右相萧负雪,又有些难以决断。
皇帝穆桢想了一想,叹了一声,似有些疲累,后仰靠在枕头上,道:“罢了。从前你那几个哥哥的婚事,朕都不曾如此费心过,只留意了这一次,还闹得你们都不快活。朕不再年轻了,也不懂你们的心思,索性就交给你们自己去解决。你私下里跟齐云说好了,寻摸出个退婚的章程来,到时候告诉朕便是。”这也是常理,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很少需要自己一件件去想解决方案,多半是在李思清等人拟定的方案中做选择——当然选择往往是最难的,朱笔落下去,就意味着万千人的生活。
皇帝穆桢这样说,其实便是把退婚一事交给穆明珠去自行处理了,给了穆明珠很大的自主权。
穆明珠自然是“大喜过望”,忙虚弱起身,要叩谢母皇恩典。
皇帝穆桢虚扶她起身,嗔怪道:“咱们母女说话,怎么动辄谢恩请罪的?”便细细问她这阵子吃了什么药,在韶华宫中几时起、几时睡,又看了什么书。
鉴于皇帝案边堆着的那两摞还未批阅的奏章,皇帝穆桢能抽出时间来,与穆明珠“闲话家常”,不可谓不爱重。
穆明珠前世今生加在一块,都不曾与母皇说过这么多“家常话”。
她犹记得这具身体五岁时,她第一次见到母皇,是在一个大型的庆典上。
她作为皇帝唯一的女儿,又是大病初愈,可是也没能得皇帝一句话垂问,只是给宫人领着,跟在两个哥哥身后,隔着长长的大殿,行礼时遥遥望了母皇一眼,便又给宫人领下去了。
不管是五岁的她,还是现下十四岁的她,都是皇帝穆桢的女儿,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但是母皇对她的态度却变了,变得更加“重视”她了。
这不是因为母皇一夜之间发现自己还有个女儿,而是因为她在扬州闹出来的这场风波,终于赢得了母皇的“尊重”。
穆明珠心里清楚,母皇留她说话不
只是为了表示怀柔的态度,更是因为扬州城内外许多事情还未说透。
但既然母皇已经说过不论朝政、只谈家事,这话题自然不能由母皇提起来。
穆明珠便在皇帝穆桢啜饮蔗浆润喉的谈话间歇,惭愧低声道:“女臣恨不能常伴母皇身侧谈天,只是心中还有一桩密事。”
“哦?”皇帝穆桢抬眸看来。
穆明珠低声恳切道:“这桩秘密干系甚大,女臣不敢隐瞒母皇。”
皇帝穆桢若有所思,站起身来,淡声道:“你养伤日久,也该走动走动——桂魄湖上秋景不错,随朕去一观如何?”
桂魄湖乃是皇宫内的一处人工湖泊,周围遍植桂花,一到秋日,金桂满岸,清香怡人。
湖上水榭四面通透,两人若是在水榭中赏景说话,再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
穆明珠便跟在皇帝穆桢身后,乘辇车往桂魄湖而去,路上理顺着思路,回忆着方才的应对,不曾有什么疏漏,至于桂魄湖边乃止,下辇赶到皇帝穆桢身边,错后半步,跟随而行。
于是皇帝与穆明珠一前一后,登上了桂魄湖中水榭,命众宫人都等候在岸边。
水榭中有早已备好的茶点与已经点燃的香线。
“说吧。”皇帝穆桢负手立在水榭之中,远眺着桂魄湖上莲花凋敝的秋景,不喜其衰败之色,不禁蹙了蹙眉头——因这一向削减宫中用度,表率俭省,这等每日修饰湖中花木的开支便不足了。
穆明珠望着皇帝的背影,清楚这已不再是同她脉脉温情谈家常的慈母,稳住心神,低声道:“女臣在扬州城中查出豪族焦家事涉废太子谋反大案,相关罪证与人证也都已经移交给朝廷。但这焦家亦不过是一名小卒子,其背后竟然更有庞大势力。”
皇帝穆桢仍是望着湖上秋景,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自古以来,这等蓄意谋反之事,从来不是几个人的一时兴起,背后定然是有一股势力的。
穆明珠又道:“女臣原本上奏的内容,只敢说了有证据的部分。还有更惊骇的幕后主使,女臣虽探知了内情,却已无证据,不敢写于纸上呈送母皇,只敢私下
奏于母皇知晓——那扬州焦家的背后,竟是陈郡谢氏。”
皇帝穆桢终于动容。
这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而让皇帝穆桢更加惊骇的,却是穆明珠接下去的话。
“陈郡谢氏,与故章怀太子之孙、现今的歧王周睿来往甚密。”穆明珠沉声道,每个字都吐的清晰缓慢。
“来往甚密?”皇帝穆桢玩味着这四个字。
穆明珠惶恐道:“女臣既无物证,又无人证,却指控谢氏与歧王此等大事,不敢不慎言。女臣今日密报于母皇之语,若是给人传扬出去,谢氏与歧王催逼而来,女臣说不得要以死谢罪。然而事关国本,纵然只是一点可疑之处,女臣也不敢不告于母皇。”
前世的确是谢钧推出歧王周睿,篡夺了皇位。
但穆明珠手中并没有证据。
周睿乃是章怀太子的嫡孙。当初昭烈皇帝生了两个儿子,长子便是章怀太子,次子才是穆明珠的父亲世宗。只是因为章怀太子英年早逝,独子又还在襁褓之中,而昭烈皇帝骤然病故、梁国强敌压境,大周急需一个能主事的成年皇帝,重臣一致扶起了世宗。而后来章怀太子的独子也英年早逝,留下一个遗腹子便是周睿,周睿乃是故章怀太子的嫡孙。在此期间,大周朝中也一直有是否还政于章怀太子一脉的讨论。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世宗几十年的皇帝做下来,等到周睿加冠的时候,朝中拥护世宗的臣子与势力已经压倒了衰微的故章怀太子一派。周睿也知形势比人强,强行出头只会死得很快,因此一向乖顺,俯首称臣。世宗性情仁厚,念着长兄的恩义,待到膝下皇子到了封王就国的年纪,便把周睿也封了歧王,给了他豫州汝阳郡的好地方,乃是富庶之地,当然也有政治上的考量,汝阳临近与梁国的边境,也是防御外敌的第一道防线。正所谓兄弟阋墙而外御其辱,世宗对歧王周睿还是有所期待的。
而周睿的封国汝阳郡,与谢氏的陈郡,同在豫州。
原本昭烈皇帝时,是效仿秦时,皇权一统的。但世宗时,既要仰仗世家之力,又要制衡世家的力量,寒
门的力量不够强大,只能退回去再次依靠宗族的力量,便给膝下诸子封王、放出建业于四方镇守。
这在当下是有效的,然而近二十年后,到了皇帝穆桢掌权的现下,这些在外为王的皇子们,与封国当地的世家士族,来往密切、互为依靠,人脉资源共享,甚至约为姻亲,又成了帝国身体里新的毒瘤。
世宗与穆桢之外的其它后妃,共育有八子三女,三女俱都外嫁不提;而这八子,除去年少病死、穆桢登基时夺权落败而死的,现如今还有五位皇子健在,都于建业城外封王就国。在这五子之外,便是皇帝穆桢膝下还活着的一子一女,一子乃是时年十八岁的周眈,一女便是穆明珠。而不由穆桢所出的这五位王爷,其中年纪最大的,比皇帝穆桢只小三岁,膝下已有孙儿,在封国的势力更是牢固,与当地士族的关系也是可以想见的密切。
此时穆明珠蓦地里说出陈郡谢氏与歧王周睿过从甚密之事,并不算是很出乎皇帝穆桢的预料,只不过当这种关系与谋逆一案联系起来的时候,不由得皇帝不心惊。
皇帝穆桢定下神来,转身看向穆明珠,沉声道:“今日水榭之言,出你口,入朕耳,天地之外,再无人知晓。你只管说。”
穆明珠这才放开来,道:“当初在扬州城中,女臣的部将攻破焦府,生擒住了焦家之首焦道成。谁知却又冷箭射来,要杀焦道成。焦道成临死之际,曾对女臣部将低语,说背后主使乃是谢钧与周睿……”其实当日扬州城内,焦道成只说出了谢钧,甚至谢钧与周睿的关系究竟如何,焦道成恐怕还没有穆明珠清楚。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穆明珠要把这个信息传达给皇帝穆桢。
她在扬州城中历尽艰险,又在皇帝面前一场痛哭,为的不只是自己手中的权力。
她要取信于皇帝穆桢,乃是为了与皇权的力量联合在一处,因为她清楚在众多的敌人之中,在当下这个时间,她应当联合的是谁,应当警惕的是谁,应当击溃的又是谁。
母皇固然要控制她的权力,但与母皇比起来,谢钧、
周睿之流是更大的敌人。
她要做的,乃是警醒母皇,与其一同击溃谢钧、周睿一系的阴谋,确保大周的皇位留在穆氏手中。
至于从母皇手中夺权,那是在此之后,母女二人之间的争斗了。
但是眼下,她们要面对共同的敌人。
一个共同的敌人,也许比她从前近十年所有的举动,都更能拉近母女之间的关系。
“女臣初听闻之时,也觉不敢相信。”穆明珠语气真切,但说的内容九句真、一句假,“但是一旦听到了这个说法,便觉处处都是证据。女臣在扬州城中拿下乱党焦家,事发半夜,可是不等天明,鄂州与南徐州两处的兵马都已赶到。若以路程而论,等到扬州动兵之后,士卒送信出去,两州率领兵马赶到,怎么都要到第二日正午。可是鄂州与南徐州两处兵马,在扬州动兵不过半日之内便赶到围城,只能是他们在事发之前就已经得了消息。若说焦家能有这样大的势力,一封书信调动两州兵马,女臣是不敢信的。而因为焦道成死前的话,女臣不由得去想鄂州与南徐州两位都督与谢氏、周睿的关系,原来鄂州陈都督、南徐州高都督两人,当年都是谢钧祖父举荐出仕的,世代都承了谢家的恩情。而当时谢钧就在扬州城外的山庄上,以其聪慧智谋,看女臣行事,不难料到扬州城内会动兵。女臣推想,谢钧既然与焦家有勾连,那扬州、鄂州与南徐州连起来一整片都听令于谢氏。而女臣前往扬州,解粮荒、兴劳役、买力夫,却是在其中插了一根尖刺。谢钧必然不愿意见到扬州听令于朝廷——他们原本已经拿掉了扬州刺史李庆,只要再安插上他们自己的人,这三洲联合起来,朝廷便再难撼动。”
皇帝穆桢已经全然走入了穆明珠描述的推测中,以她多年来的镇定功夫,在脑海中的舆图上一想,竟也觉胸口逼迫、好似不能呼吸。
穆明珠又道:“女臣当日一想,也是惊骇不定,又回想从前的事情——母皇可还记得您圣寿时献舞的舞姬回雪?便是献舞了《晨风曲》,得母皇恩典留在宫中的那女子。”
“朕记
得。”
穆明珠以一种微妙的语气道:“这回雪原本是谢府的舞姬,却给谢钧送给了宝华大长公主。”她隐下了谢琼痴恋回雪一事,“据说谢府有两名貌美的歌姬与舞姬,一为流风,一为回雪,都是自豆蔻年华便跟在谢钧身边,由谢钧亲自调教出来的顶尖之人。这样的舞姬,谢钧来到建业城没多久,便毫不可惜地送给了宝华大长公主。从前女臣也只是觉得谢钧大方,见了那回雪舞技不凡,想着这样绝顶的表演该请母皇看一看才是,因此安排了她为母皇起舞祝寿。当时不曾多想,可是女臣现下回想,谢钧赠心爱的舞姬给姑母一事,未必只是表面这么单纯。”
宝华大长公主作为昭烈皇帝唯一的女儿,手握北府军三分之一的虎符。
皇帝穆桢当年能成功登基为帝,与她以情感笼络住了宝华大长公主,又得到了北府军老将军皇甫高的支持,有很大的关系。
皇帝穆桢既然当初是这条路走上来的,自然对其中的每一处微小关节都更敏感,闻言双眸微微眯起,流露出一闪即逝的杀机。
穆明珠见状,便知这趟密奏多半是成了,状态愈发松弛,也就显得愈发真实,“那焦道成中了自己人的冷箭,临死前看清了谢钧等人的险恶,留了这么一句遗言下来。可是女臣既无人证、也无物证,事关谢钧与歧王,女臣远在扬州城中,恐怕书信奏报给敌人截获,如何敢上报于母皇?当时鄂州与南徐州两处兵马,兵临城下,女臣恐怕他们是受人之托,要行杀人灭口的毒计,因此不敢开城门离开。母皇不知根底,担心女臣在城中安危,屡次召见,然而女臣当时心中惊惧,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味推诿。好在苍天有眼,祝女臣得以活下来,擒杀逆贼,归来再见母皇。设若女臣落入敌手,无人将谢钧与周睿等人的奸计告知母皇,母皇独行奸人之中,一旦受了蒙蔽,后果不堪设想。女臣一念至此,便是死了,做了鬼,也要托梦给母皇,恳请母皇保重……”她说到这里,感情充沛,再度垂下泪来,膝行至于皇帝跟前,哽咽道:“女臣这一趟归来
,还能再见母皇,将奸人毒计告知母皇,纵然是死,也死而无憾了……”
皇帝穆桢长长吸气,俯身扶她起身,叹息道:“好孩子,你受了委屈。”
穆明珠顺势起身,跟随在皇帝身后,于水榭石凳上坐下来,擦泪道:“女臣不委屈,只要母皇无碍……”
皇帝穆桢眉心深皱,轻声道:“你不要害怕,这事儿说来无稽,细思却有理。”她淡声道:“去岁谢钧愿意离开陈郡,来建业做点事情,原本是好事。太祖年间的旧事,引得谢氏自绝于朝廷,两三代下来,谢氏以世家之首、愿意在朕座下为臣,本是好事。”她两次感叹“谢氏出山原本是好事”,足见谢氏在士族、在天下的影响力,“人往俗世中来,自然有所图谋。有的人图一展宏图之志,有的人图高官厚禄。至于谢氏……朕原本也有几则猜想,一是谢氏不在朝中三十载,若是再不出来,再有十数年过后,谢氏在士族中的恩情便要绝了代,届时说什么士族之首,没有权力也是虚的——算着年岁,谢氏也该出来了。二来谢钧少有奇才,从前是族中长辈还在不好出来,待到长辈一去,他自己是耐不住的。凡在朝堂上做事的,皆有所图谋。”她似是自己感叹,又似是在教导穆明珠,又道:“你以后做事多了便懂了,有图谋的未必是坏的——人有所图谋,才好把控。”
穆明珠睫毛轻轻一动。
皇帝穆桢沉声道:“只是朕不曾想到,他们的图谋这样大。”
正如驾驶巨船的船长,会预料到海上的风浪,会预料到前方可能出现的礁石,却不可能预料船底吸附着山一样大的海兽、随时可能掀翻整座巨船。
“至于歧王周睿……”皇帝穆桢淡声道:“他自三个月前,便打着为朕贺寿的幌子入了建业。不过他一向乖觉,这样的事情年年都有,因他身份特殊,总是谨小慎微,倒是无人起疑。”
在外封王就国的皇子,若非逼不得已,是谁都不愿意入皇城的——历史上来看,通常都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歧王周睿主动来建业,而且年年
来,因他是章怀太子一脉的后人,出身便惹皇帝疑忌,做事自然要谨慎,甚至是过分小心——众人也就都习惯了。
皇帝穆桢低声道:“谢钧、周睿……”她抬眸看向穆明珠,一瞬目光如利箭,“那听到焦道成遗言的部将呢?可还有旁人听到?”
穆明珠并不慌乱,道:“那部将就是原本打马球的月杖校尉,名唤林然。女臣在扬州城内实在无人可用,不得已祭出了这些人来。如今那林然已经跟着萧渊北上了,不曾随行回来。”她条理分明解释道:“女臣当时想着,他这么说,女臣也只能这么听。因为在场只他听到了,女臣也没有任何证据,便是叫他回了建业来,他也是拿不出半点证据。倒不如叫他带着众人北上,一是保护萧渊安全,二来也是好儿郎为国出力。况且他一个打马球的,也犯不着编出这么一段故事来——如果这不是事实,女臣纵然是编一万条焦道成的遗言,都不会出现谢钧与周睿这两个名字。”
皇帝穆桢淡声道:“那林然,原本是废太子府上的侍从吧?”
穆明珠心中一惊,这林然的确是萧渊从废太子府上救出来的,只是她没料到连一个小小月杖校尉的来处母皇都知道记得。
她定定神,低声道:“女臣见他是在马球场上,从前的事情倒是不曾问。”
皇帝穆桢淡声道:“手下紧要的人,怎能不查明来处?”她像是完全没有疑心穆明珠,而是在教导她,又道:“这人既然是出自废太子府上,未必便没有为旧主报仇的想法。他也满可以信口胡诌,搅乱朝局,值此梁国犯边之时,置大周于危险之境地。”她方才还在分析谢钧与周睿联手行事、为幕后主使的可能性,此时话锋一转,却又定性成了林然为旧主报仇的信口胡诌。
穆明珠忙作顿悟之态,道:“女臣不知那部将来历,竟是不曾想到……”
皇帝穆桢目光沉沉,口中却是平和道:“这等小人构陷,不可不细察分辩。若为一小人胡言,寒了重臣皇亲之心,乱了朝局,便是将此小人诛杀千遍
,又有何益?”
穆明珠忙道:“母皇教导得是。”
这事就算是真的,无凭无据,强敌压境,母皇此时也不能定成真的。
她也没有盼望着母皇能即刻攻击谢钧、周睿,她只是要在母皇心中埋下对谢钧等人的疑心,引母皇警醒罢了。
皇帝穆桢见她聪颖,面色稍缓,舒了口气,“无妨。你向来聪慧,一直将此事藏在心中,私下把这些告诉朕——做得很对。只当是咱们母女私话,不给外人知晓便是。”她说到这里,其实已经准备结束这个话题,随口问道:“此事你不曾告诉旁人吧?”
穆明珠微微一愣,面露难色。
她其实告诉了一个人,那就是萧负雪。
在她获救之后,渡江归来的战船上,紧闭门窗的房间里,她已经悄声告诉了萧负雪这则半真半假的消息。
她当初告诉萧负雪的原因也很简单,她要让萧负雪知道两人是站在一起的——她跟重生而来的他一样,也清楚敌人是谢钧。她要萧负雪相信,她并不是重生,只是单纯的从部将那里得到了一句话的消息而已。
而此时皇帝穆桢问起,穆明珠本可以隐瞒这一点。
但是在电光火石之间,穆明珠想起了方才在皇帝寝殿之中,母皇以解除与齐云的婚事来试探她态度一事。
她从前喜欢萧负雪,是母皇一直清楚的事实。
如果让母皇知晓她还是一如既往信任、喜欢萧负雪,那么母皇对于她和齐云之间的疑心会不会更少一些?而在右相萧负雪与未来的北府军大将军齐云之间,母皇更不愿看到她亲近哪一位呢?
这是她要给皇帝穆桢的艰难抉择。
在她眼下十四岁的年纪,一个为了感情而忽视背后政治风险的女儿,还是能得到宽宥谅解的。
皇帝穆桢见穆明珠踌躇,罕见地变了脸色,沉声道:“你还告诉了谁?”
穆明珠垂下眼睛,似是羞惭不敢看,低声道:“女臣归来途中,用了薛医官的药后,曾清醒了一瞬。当时女臣惶恐,怕不能再醒来告知母皇,因此便告知了……当时陪在女臣身侧的右相大人……”
皇帝
穆桢微微一愣,稍微松了口气,萧负雪不是莽撞之人,这秘密在他那里是安全的——只是未免太安全了,归来十二日不曾上报于她这个皇帝。
穆明珠又轻声道:“此事干系重大,女臣当时又是重伤昏迷中偶尔醒来的一言半语,右相大人大约不敢贸然上报于陛下。女臣猜想,以右相大人的个性,大约是想等女臣醒来之后,先问过女臣,确定事实之后,再上报于陛下,并非有些相瞒……”
在穆明珠说这些话的时候,皇帝穆桢就坐在对面的石凳上,静静望着这个女儿,神色间略有些惆怅。
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垂首而坐,一向清朗的声音,此时越说越低微,半是因为羞涩半是因为关切,只怕她偶然一语给心上人带去不好的影响。
正是好年华呵。
皇帝穆桢望着低声细语的女儿,有一瞬间思绪飘远了,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那时候她已经入宫做了侍女,给世宗看中之后,固然是想要争先出头往上爬的,但内心深处还是有属于少女的柔情,也曾相信过帝王的情意吧?只是那些岁月已经太遥远了,被后来坎坷的后宫争斗与复杂的朝政所掩埋,她极为偶尔的、还能记起旧时故事,却再寻不回旧时心情。
穆明珠为给萧负雪开脱,轻言慢语说了一通,却始终不闻母皇回应,原本的假忐忑变成了真忐忑,不由偷眼看去,却正撞上皇帝穆桢投落在她面上的目光。
那是她哪怕再世为人,也难以体会的复杂目光。
皇帝穆桢望着她,忽然自失一笑,抬眸望向岸边金灿灿的桂花,她虽然已经是半百的人,眼角眉心都有了皱纹,一双眼睛却仍是灵活美丽。
她叹息道:“明珠,你这样年少……”
穆明珠攥紧了双手,等着接下来的话语。
“你这样年少,”皇帝穆桢轻声道:“不该把心思花在男人身上。”
穆明珠愣住。
皇帝穆桢嗓音中有几许沧桑,她大约也知道现在年仅十四岁的女儿是听不懂的,也许只是此情此景,她忍不住要道一句大半生来的感悟,
“情爱,太占地方了。”
穆明珠与母皇周旋半日,虽然几次表示受教,但是她非常清楚只有此时简短一语,母皇才是真正在教导她。
这才是真正的至理。
皇帝穆桢从那远处金海般的桂花树上收回目光,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儿——少女有着与她肖似的眉眼,“你这样聪慧又这样年少,更不该把才华与时光浪费在情爱上。”
穆明珠愣愣望着她。
皇帝穆桢笑道:“怎么这样看朕?”
穆明珠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了自己这一刻举动太过僭越,仍是直直望着皇帝,轻声道:“女臣只是觉得……好似从未与母皇这般亲近过。”
她说的是大实话,从前近十年的光景加起来,皇帝穆桢也不曾跟她说过这一日这样多的话。
可是穆明珠所说,却又不只是谈话的多寡,更是在说其中的意义。
皇帝穆桢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向着穆明珠伸出手去,温柔道:“说什么傻话?湖上风冷,你重伤初愈,不要再冻病了。”
穆明珠望着伸到她面前来的那只手,微微一愣——她经常对有心收用的人做这个举动,如今才知原来是从母皇这里来的。
她轻轻伸出手去,试探着握住了母皇的手指。
皇帝穆桢轻轻一笑,牵着她出了水榭,往桂魄湖岸边而去,口中笑道:“回去仔细想想,要齐云退婚的信要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