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之前,北岸那艘破旧的小渔船中,穆明珠与齐云无言对坐,从那简素的布帘缝隙中望出去,等待江面上的大雾散去。
日光越来越盛,江面上大雾越来越稀薄。
“待回到建业后,”齐云极为罕见地先开口道:“殿下若有寻常书信往来,可着秦威去安排。但若是密信,则需另择人马。”
在扬州城中,穆明珠与萧渊等人来往的信件都由黑刀卫经手,因有齐云在上把持。
穆明珠生性敏锐,闻言立时若有所觉,把目光从茫茫江面上收回来,投落在少年面上。
齐云却仍侧坐望向江面,低声又道:“陈立、赵洋已送入建业,但囚徒狡诈,再经审讯时,未必不会翻供。”
有他在的时候,以他的手段,自然能拷问出真相——或者说是穆明珠需要的真相。
但若是旁人来审,却未必有同样的效果。
穆明珠径直道:“你欲往何处去?”
齐云喉头微动,终于转眸看向她,沉声道:“臣要北上长安镇。”
穆明珠既觉出乎意料,又觉情理之中。
因她前世所知,母皇本就有意栽培齐云往北府军中效力,但前世因齐云残了腿,才不得已重用了齐云的叔父齐坚——母皇原本用齐坚,只是过渡性的,根本是为了给齐云铺路。今生揪出了黑刀卫中的内鬼蔡攀,齐云虽然左腿仍是受了伤,但却不至残疾,也算是保住了这条左腿,那么按照母皇原本的计划,齐云自然还是要往北府军中去了。现下大梁犯边,皇甫老将军方死,朝廷正是缺将才之时,母皇命齐云北上正是绝佳时机。
只是穆明珠本以为,齐云离开会在陪她入建业城之后。
此时她尚未回到建业,齐云便要离去,经了一夜同生共死、孤岛独处,这早于预期的离别,好似盛宴半途便散、唱曲未至高潮即止,叫人顿生惆怅、乃至于魂牵梦萦。
穆明珠默了一默,淡声笑问道:“母皇几时给都督下的御令?”
在她想来,自然是母皇下了密诏给齐云,只是齐云事先不曾告诉
她。
齐云抬眸看她一眼,黑眸中藏着千般情绪。
他沉声道:“非是陛下诏令,此乃臣之所请。”
也就是说不是皇帝下令要他即刻北上,而是在皇帝下令之前,齐云主动恳请的。
而这一切,穆明珠到这一刻才知晓。
穆明珠盯着他,压着莫名的怒气,轻笑道:“都督这便要走?”
齐云垂下睫毛,轻而坚定道:“是。”
穆明珠目光从他垂落的睫毛一路向下,最终落在他褴褛的裤腿上——他左腿的黑色裤管,昨夜已经被她划破,现下给他以牛筋绳重新扎起来,遮盖起里面烧伤的皮肉。
她终是没能完全压制这怒气,冷笑讥诮道:“齐都督要拖着这样一条伤腿,千里独行,北上御敌吗?”
在她冷厉的目光与讥诮的攻击下,少年没有丝毫辩解,只垂落的长睫毛轻轻一颤,双唇一瞬抿紧,像是准备好了——再多的羞辱,他都会默默承受下来。
穆明珠清楚她走的这条路,要能忍,要够狠,要权衡利弊,冲眼前的少年发泄怒气,显然与这些原则相悖。
只是她乃是活生生的人,岂能全无情绪?
一瞬的怒气外露过后,穆明珠深深吸气,伸手去握案上放凉了的姜汤,目光仍落在少年面上,口中道:“扬州诸事,母皇若有密诏来问,都督当不至于多言吧?”
此言一出,穆明珠便知自己问错了。
只见原本沉默隐忍的少年,闻言垂落的睫毛立时掀起来,一双黑嗔嗔的眸中再藏不住浓浓的情绪,竟有几分受伤之意。
他很快又垂下眼睛去,低声缓慢道:“殿下放心,臣不会。”
穆明珠看得分明,去握汤碗的手在半空中一僵。
她冷静下来,啜饮了一口冷掉的姜汤,和缓了声气儿,低声道:“大梁骑兵犯边,已破长安镇,却不会止步于长安镇。一旦他们经梁州拿下汉中,经奉节便可南渡长江,届时咱们失了长江天险,更是难以御敌。你与萧渊、林然等人一般年纪,有壮志保家卫国,乃是大周之幸。”她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面子话,稍微冲淡了冷硬的气氛,见齐云垂首不语,她情知自己应该说几句体贴关切的话,譬如送别萧
渊时的叮嘱,但却不知为何吐不出口来,只淡声道:“你武艺高强,纵然伤了一条腿,想来也能自己照料得当。本殿便祝都督一帆风顺,旗开得胜。”
齐云悄悄抬眼看她,像是要分辨她是真心还是讽刺。
穆明珠别开视线,又道:“既然你现下就要走,待会儿报信的时候也要有所变动……”
原本的计划是孟非白的人去引普通百姓报信,她与齐云都在岸边佯装溺水昏迷。
如今齐云既然即刻要走,不随她入建业城了,原本的计划便行不通了。
穆明珠把心思拉回到正事上来,脑筋动的很快,便道:“既然如此,便改成你去寻人报信,在朝廷的人赶到之前离开。等过个一日半载,你在驿站密信上奏,报于母皇,就说蔡攀受人指使、阴夺黑刀卫都督之位,猝然发难,你与本殿深夜落水,本殿昏迷不醒,你救了本殿上岸,又使人报信。同时你因肩负北上御敌之重任,时间紧迫,不能同入建业,仅以所知密奏上报。如何?”
齐云沉默听着,良久才轻声道:“好。”
一时两人都静默。
齐云又道:“蔡攀受人指使,可要言明幕后之人?”这是在问要不要揭发穆武。
穆明珠道:“暂且不必,你只说幕后之人有几条线索,因其身份紧要,没有确凿证据,不敢妄言。”她回忆着前世齐云在扬州残了一条腿后,朝廷分明是查到了什么,却又戛然而止,不像是没有头绪,倒更像是查出了背后凶手,但皇帝不愿再兴风浪。
大梁犯边,母皇在内要一个“稳”字,此时翻出穆武来,一是证据不够确凿,二是一旦暂时压下去、便给了他逃脱之机。
这不是对穆武一击致命的好时机。
穆明珠思考过齐云离开对建业局势的影响后,顺势便想到齐云北上后的情况。其实齐云此去,倒是不必担心。他跟萧渊的情况不同,萧渊乃是一时义愤、自行前往;而齐云是得到了皇帝应允的。其实不管是齐云还是萧渊,除非天生将才,一般人的指挥才能都是到了战场上后练出来的,这也是平时军队要进行演练的一项原因。朝廷缺少军费,是缺少支持
整个北府军的军费,但若朝廷精简用度、全力培植一支精锐,这等费用还是能拿得出来的。皇甫老将军病故之后,皇帝在北府军中最大的诉求,便是再培养一个完全忠于皇权的大将军。只要有皇帝的财力支撑,齐云所领的部队,就意味着更精良的装备、更健壮的马匹与一般意义上的更高生还率。只要齐云能有还过得去的指挥作战能力,北府军旧部中的优良者,便会主动聚拢到齐云身边来。
而根据齐云在黑刀卫中的表现,他无疑是极聪明的,不管放到什么境地中,总可以飞速进步。
更何况,他从前还曾在北府军中效力两年。
这些都是他的优势。
可以大胆地说,只要大梁骑兵不是泰山压顶之势碾下来,齐云在北府军中的未来将是步步高升、握紧实权的。
皇帝之所以如此放心用齐云,一来是因为他的出身,当初齐云父亲为帝王孤臣,已经使得阖族成为世家公敌;二来是齐云审死废太子周瞻,也以其冷酷铁面,自绝于帝位任何可能的继承者。
若非她重生而来,暗中骤然改变了对齐云憎恶之下、避之不及的态度,齐云于皇帝而言,的确是完美的孤臣。
而齐云对她的感情……
穆明珠端起放冷的姜汤,又啜饮了一口,垂眸隐下思量。
少年人的感情,总是冲动而短暂,昨日可以为情爱不惜性命,今日也可以为权力、为复仇、为家国大义转身离开。
终是不足为信。
不过皆是人之常情,倒也不必苛求。
穆明珠想通了这一点,原本因少年过于珍贵的情意而觉沉重的一颗心,反倒喘过一口气来。
她垂眸望着自己在姜汤中的半面倒影,轻轻一笑。
如此也好。
齐云望见了她轻浅的笑容,微微一愣,垂眸低声道:“殿下没有旁的事吩咐臣吗?”
穆明珠抬眸看向对面的少年,想到今日过后,如此美丽动人的少年郎再不能触手可及,不禁也有些惋惜;惋惜之中,对于他此时故作卑微的姿态,又有些怒意。
她歪头看他一瞬,索性伸出手去,扯住了少年领口。
穆明珠手上并没有如何用力,然而齐云不敢抵抗。
少年顺着她手指引领的方向探身而前,上身趴过低矮的案几,仰脸迎上她的目光,下意识垂了眼睛。
穆明珠俯首,犹带了怒气的一吻印下来,唇齿间犹有浅淡的姜汤辛辣之气。
这是一个冰冷的吻。
不待齐云体会这分别前的最后一吻,穆明珠已松开他的领口,撩开布帘走出去,淡声道:“走吧——雾已散了。”
齐云懵懵睁开眼来,只见原本白雾茫茫的江面上一派晴明,远处模糊移动的黑色小点,正是一艘艘庞大的战船。
于是按照穆明珠所安排的,孟非白的人出面、佯装普通百姓引了老渔翁前来,齐云守在溺水的她身边,要那老渔翁去报信,而他则在老渔翁之后、转身离开。孟非白的人在齐云之后,清扫沙滩上的足迹,并从岸边水中游出百丈,悄无声息消失,功成身退。
等到右相萧负雪领兵赶到,穆明珠终于“大难不死”、“劫后得救”。
穆明珠从记忆中回过神来,藏起眼中淡淡的怒色,转身看向还在等回答的萧负雪,抬手按了按额角,平静道:“本殿昨夜落水之后,便晕厥过去。齐都督去了何处,本殿自然一无所知。”
萧负雪凝视着她,到底是八年的师生,已从她的态度中体会出了一种戒备。
他不知这戒备从何而起,也不敢想她离开建业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都遭遇了什么,起身温和解释道:“臣并无审问殿下之意。”他顿了顿,把话说透,轻声道:“只是担心回到建业之后,若陛下有此一问,仓促之中,殿下惶恐不能答罢了。”他是想要在皇帝过问之前,先帮穆明珠做好准备。
穆明珠也明白过来,扶着额头,轻声道:“多谢右相好意,本殿只是……”大约刚从步步危机的扬州城中走出来,又经了齐云骤然的离别,哪怕是佯装信任一个人,对她来说一时间都有些转换不来了。
萧负雪见她愣住,眸中闪过不忍疼惜之色,柔声道:“殿下不必向臣解释。”他的声音转为低微,“殿下平安归来,什么都不必解释。”
穆明珠看他一眼,见他长袍下摆上还有溅上的泥浆,
只是此时却有些无心应付,只淡声道:“好。”
于是穆明珠仍是“重伤”之态,由仆从抬上了战船,一路往南岸的建业城而去。
在战船中闭目小憩的穆明珠却不知道,那奔赴前线、刻不容缓的少年,并未如他所言那般即刻离开。
原来当老渔翁去报信之后,齐云从躺在浅滩潮水中的穆明珠身边走开,却并没有离开,而是藏身于更高处的石堆沟壑之中。
当萧负雪领人赶到,从沙滩潮水中揽起穆明珠之时,齐云就在不远处的石堆之后沉默凝望着。
有那么一个瞬间,齐云甚至有些痛恨自己过人的视力。
当一阵冷风吹过,湿漉漉的公主殿下瑟缩着依偎进右相怀中时,他把那贴近的动作看得太过清楚,甚至于无法自欺。
他的离开,正如秋日枝头凋零的枯叶,于公主殿下而言,什么都算不上。
他看到了一向冷静自持的右相大人失态狂奔,也看到了从不示弱的公主殿下主动依偎……
可是都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只要公主殿下选择的是那条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他一定还能回到殿下身边。
少年拖着受伤的左腿,从藏身的石堆后探出头去,望着岸边驶离的巨大战船,黑眸中好似有火焰灼灼燃烧。
直到望不见那战船的影子,他这才转身西行。
今日的离开,只为来日长伴帝王侧。
穆明珠死里逃生归来的消息,立时在建业城中成为当日的最大消息。
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无数只耳朵都竖着,要看这位在扬州城闹出大变故的小公主殿下,会得到皇帝怎样的对待。
皇帝的诏令很快便下来了。
皇帝非常担心公主殿下的伤情,下诏要公主殿下入宫养伤,因伤情颇重、需要静养,因此也不许外人探视,一切事情都等公主殿下伤情平复之后再说。
于是穆明珠离开建业前搬出的韶华宫,绕了一圈又回去了。
在穆明珠的授意与萧负雪的帮助下,薛昭最后给拟定了一个“疾在头颅,惊厥淤堵”的病情,若严重了穆明珠可能一辈子就废了,若静养调理、说不得能徐徐好转。
穆明珠初回韶华宫的时候
,还担心母皇另外再派医官来诊治。
虽然宫中的医官,一向是把小病说成大病,大病说成绝症——如此,治好了有大功,治不好也无过错。只要她坚持说头痛病重,宫中的医官也不会跳出来说她没病。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以母皇的缜密,这次竟然没有派另外的医官来给她看诊,只是下旨赏赐了薛昭,要他“务尽全力”。
倒像是很信任她的样子——至少是做出了很信任她的姿态。
原本留守在公主府的仆从,又都召回了韶华宫。
穆明珠躺在床上装病。
碧鸢跟在樱红身后,入内一见就掉了眼泪。
穆明珠叹了口气,也不好跟她们说破。
毕竟她这病是假的,但身边人的情绪必须得是真的,否则如何能瞒过众人?
太监秦媚儿也来献殷勤,凑上来抹泪道:“哎唷,奴的好殿下,怎么出去的时候生龙活虎,回来竟成了这副模样……呜呜呜……”
穆明珠压下翻白眼的冲动,知道的是她在养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升天了呢。
她按住额角,病人自然有病人的优势,只虚弱一指秦媚儿,道:“这人是谁?我一见就觉难受——轰出去……”
秦媚儿泪滴还挂在眼角,立时愣住了。
樱红回过神来,冲着秦媚儿尴尬一笑——因秦媚儿乃是宝华大长公主送到公主殿下身边来的太监,从前又颇得殿下喜爱,少不得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公公,”樱红轻轻一扯秦媚儿的衣袖,示意他跟着往外走,低声道:“殿下如今伤重,性情喜好大变,公公不如先回避几日?待到殿下康复了,再来觐见不迟……”
秦媚儿也不能强行往公主身边凑,只得擦了眼角的泪,叹气道:“奴都明白,只盼着小殿下早些好起来。”只看模样,倒是情深义重的一个忠仆。
里面碧鸢见公主殿下赶了秦媚儿,也不敢再哭,待要收住眼泪,一时却忍不住。
穆明珠轰走秦媚儿,是早已厌烦了这内鬼,见碧鸢忍哭,好端端一个温柔大美人哭成了泪人,也觉不忍,叹了口气,扶着头道:“你是谁?别哭了,给我念篇佛经吧……”
碧鸢见殿下认
不出她,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听了要求,忙应道:“是。奴这就给殿下诵佛经……”
只是韶华宫里的陈设还在,但书籍却已经搬到公主府去了。
碧鸢情急之下,便将她唯一能背诵的《心经》轻轻道来。
原来当初穆明珠诚心为皇帝分忧,曾于佛前焚香静写《心经》近千遍,樱红与碧鸢陪在她身边,只看着竟也能背下来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碧鸢的声音初时还有哭过的轻颤,渐渐稳定温柔,仿佛她自己也从这佛经中得到了力量,“……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在碧鸢低柔却有力量的诵经声中,穆明珠经了长长一个多月的疲惫,躺在自幼长大的宫室中,不知不觉中便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沉睡之中。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有万人对战的紧迫血腥,有狭窄通道中躲藏、怕给人察觉的惊险,有高坐龙凤椅之上、冷漠向她看来的母皇,也有稳坐自雨亭下、一箭疾射而来的谢钧……梦的尾声,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只小小的棺木中,蜷缩在黑暗中,心中充满了不甘与惶恐。
醒来的时候,穆明珠感到了眼角的湿意,一摸脸边的枕头也都是湿的。
像是在这一场梦中,把她清醒时哭不出来的泪都流尽了。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碧鸢低柔的诵经声还在继续,只是有了微微的喑哑。
穆明珠转眸看向窗外,却见原本大盛的日光,已经转为橘红色的夕阳余晖。
碧鸢守着她,为她诵了整整半日的佛经。
穆明珠心中触动,抬手按住了碧鸢的手臂,轻声道:“多谢姐姐为我诵经,我做了一场好梦。”
碧鸢坐在床边,愣愣抬头看她,含泪笑道:“那就好。”
穆明珠“养伤”的日子就这么正式开始了。
因皇帝下了诏书,在公主殿下病情转好之前,不许任何人探视打扰,穆明珠在韶华宫中竟是难得的清闲。
她每日里晨起便看半卷书,看得累了,便到园中,与樱红、碧鸢等一同修剪园中
花木,按时用膳,按时入睡,倒真是在调理身体了。
外人不能出入韶华宫,穆明珠唯一的消息渠道,便是每日来给她看诊的薛昭。
穆明珠对于薛昭还是比较放心的,因前世宫变之后,薛昭往东山道观做了道士,此后数年不问政务。所求在世外长生之人,多半不屑于沾染权谋争斗。
她不知萧负雪究竟是怎么跟薛昭沟通的,但薛昭终究是配合她的剧本演下来。
从薛昭口中,穆明珠每日都能得知朝中的最新消息。
当然,这等最新消息,凭借薛昭是拿不到,背后自然是右相萧负雪在支撑。
所以穆明珠看似闭门于韶华宫中养病,却真正做到了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
与她切身相关的,有三件大事。
第一件,朝中如今最吸引众人注意的,其实并非她这位在扬州兴风作浪过的公主归来,而是长安镇的梁兵犯境。大梁骑兵攻破长安镇之后,果然并不满足于一城之得,又挥师南下,意图染指汉中重地,而沿着北境边界,梁国还在不断征调兵马,来势汹汹,大有要重兵而来的架势。如今为抵御北境强敌,大周内部征调兵马、筹措粮草、选任将领,已经足够中枢重臣焦头烂额。
第二件,与废太子周瞻谋反一案相关的人证赵洋、陈立等,已经交付杨太尉审理。只是所有审理的内容,如今都是直奏皇帝,不对朝臣公开的。这也符合穆明珠之前的推测,值此强敌压境的时刻,母皇要大周内部一个“稳”字,案件可以查,却是秘查,若是查出的真相不利于稳定,便会压下去,待日后另择时机惩处。
第三件,虽然她的归来,比不得梁兵犯境重要紧迫,但也并非无人关注。她在扬州擅自动兵,屡次不奉召而归,实在犯了大忌。朝中一直有声音,要求对她进行惩治,否则无国法无家规,日后若都效仿她行事,大周立时便四分五裂。只是因为她如今重伤养病,不曾露面,而皇帝下诏不许人探视、要她安心养病,暂时压下此事的意图很明显,因而此事暂时还没有闹大。但这股声浪一直是存在的,等到她“重伤”好转,再度出现在朝堂上
,这一道难关还是要过的。萧负雪通过薛昭传话给她,告诉她这股声浪来得“持久险峻”,背后必然有势力支持,要她千万小心、不可小觑。
这背后的势力究竟来自何方,并不难猜想。
照穆明珠看来,不是穆武,便是谢钧,当不至于还有第三人。
“多谢薛医官叮嘱。”穆明珠微微一笑,其实是谢薛昭背后的萧负雪。
薛昭低头整理着医箱,耿直道:“殿下谢下官作甚?该谢您有一位好先生才是。”
穆明珠见他说破,便顺口问道:“如今多事之秋,本殿的先生自然是百事缠身喽?”
薛昭从怀中摸出一本字帖来,淡声道:“下官只是一个看病抓药的,也不懂贵人们这是要行何事。殿下既然受了重伤,下官便为您调理身体。”他把那字帖递给穆明珠,又道:“静心练字,于伤情也大有益处。殿下若闲处无聊,不妨每日临上两页。”说罢,便背起药箱转身离开。
穆明珠接了那字帖在手,翻开第一页,便知这本字帖出自萧负雪之手。
她愣了一愣,才想起前情来。
原来在她十四岁的初夏,在入佛堂为母皇抄写千遍经文之前,她曾寻到萧负雪面前。
那时候萧负雪已经辞去了给她教书的差事一年多,而外界谣传说是母皇有意赐婚给他与李思清。
她入佛堂之前,不能放心,故意寻到萧负雪处,同他撒娇求肯,要他写一遍《心经》,给她作为字帖。
“抄写千遍,多折磨呀。”她也曾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候,明知多半是要被拒绝,但被他拒绝好像也是值得期待的,“若右相大人写一遍来,本殿当成字帖摹写,临一遍便念着大人一次,千遍也不觉烦难了。”
萧负雪的拒绝从来也是温柔的,正如他的人。
“殿下抄写佛经,心中当念着佛才是。”他沿着思政殿的白玉阶缓步而下,并没有因为躲避她而加快脚步——也许是她的错觉,甚至他也放缓了脚步,仿佛同她一样珍惜那片刻的靠近,舍不得太快分别。
她跟着他身边,仰头嬉笑道:“右相便是本殿心中佛。”
他怎么答的,穆明珠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
也许他并没有回答。
她只记得那一夜的宫灯明亮,照在萧负雪如玉的侧脸上,他在那一团亮光中低头向她看来,脚下的汉白玉似是踩空了,身子一错,看起来像是向她俯身下来。
柏子清香轻轻萦绕在她身周。
她愣愣望着他骤然放大的俊颜,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是旋即,他稳住了身形,后撤站定,复又缓步下阶去,低声叹道:“还是这么爱说胡话……”
她还没从那小小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只立在白玉阶半途,望着他的背影一路遥遥去了。
此时想来,穆明珠犹记得那时初夏夜风吹来,鼓荡起他宽广的衣袖,使人想起振翅欲飞的仙鹤。
崭新的字帖握在手中,人却已不是旧时心情。
穆明珠垂眸望着萧负雪熟悉的字迹,一面回忆着从前点滴,一面细细翻看全本,确认这的确只是一本字帖、并没有传递什么机密消息之后,摇头失笑,合拢了那字帖,收入床边匣中。
秋日的韶华宫中,各色的菊花次第开放,艳如骄阳的金菊花、清雅宜人的绿菊花、娇嫩柔美的粉菊花……
穆明珠每日坐在殿门前赏菊,也能从日光初升赏到日暮时分。
她好像一个提前过上了退休生活的年轻人,在每日赏花、赏风、赏月的日常中,给太快催熟而不堪疲累的心灵放了一个长假。
当然这长假并不是她自愿的。
至于这悠长的假期什么时候结束,也要看皇帝的意思。
不只是穆明珠自己,朝中有心人其实也在观察着皇帝对她的态度。
穆明珠归来的当日,皇帝下诏要她入皇宫内休养。对于已经离宫的皇子皇女,皇帝允许其再次回到皇宫中居住,本身就是一种殊荣。当然穆明珠是在“重伤”的情况下,但至少皇帝摆出了重视的姿态。至于这种重视,是真的为了让穆明珠安心调养身体,还是要把人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那就由各人解读、见仁见智了。
随后三五日,因为梁国骑兵再度南下的消息,朝中忙着处理边境政事,皇帝也不曾下诏于韶华宫。等到第七日,边疆战事稍有头绪了,皇帝这才再度下诏,这次却是赐了一批贵
重的药材给穆明珠,再次表示了重视与关切。
穆明珠也是很上道的,“苏醒”之后,屡次上表感谢母皇厚恩,自这次之后,让薛昭每日上呈的脉案,便一日好似一日。
又过了五日,等到皇帝再赐补药,垂询探问穆明珠的伤情时,穆明珠便“将近大好”了。
终于,在穆明珠回到建业城的第十二日,终于从重伤中恢复过来的公主殿下,虽然仍是虚弱的,但已经足够乘坐辇车,应皇帝的御令,前往觐见了。
在这十二日内,皇帝与穆明珠双方几次迟缓的互动,既是在体察对方的态度,也是释放信号给朝堂,同时了解朝堂上反馈的声音。
不和谐的声浪没有太强,皇帝与公主两人,终于有了这一日的会面。
穆明珠得了“特许”,因病体虚弱,因此乘辇至于皇帝寝宫之外。
穆明珠在侍女搀扶下步入殿内时,皇帝穆桢正伏于案上批阅奏章。
在皇帝身侧,已经堆了一叠批过的奏章,而在案上还堆着两摞等待今日批阅的新奏章。
听到通报声,皇帝穆桢从奏章堆中抬起头来,眯眼看向由侍女扶近来的公主,口中慈爱道:“扶公主坐下——挨着朕身边坐下。”
穆明珠抬眸看了母皇一眼,却见不过一个多月不见,母皇却憔悴了许多,眼底有了深深青色,想来是这一个多月来内忧外患,真正日理万机,又心中煎熬之故。她虽是立志要夺皇位,自认为冷硬了心肠,此时却有些不在预期之中的鼻酸,由侍女扶着、垂首在皇帝身侧坐下来,挣扎着要先起身行礼,“女臣见过母皇……”
“不必这些虚礼。”皇帝穆桢轻轻摆手,凑近了些,往她脸上瞧,叹息道:“公主瘦了好些,这一趟出去是遭罪了。”
穆明珠感知到母皇的态度,心里清楚至少眼下母皇是不会追究她在扬州的“错处”了,但她非但没有感到放松,反而愈发警惕了,虚弱道:“是女臣无能……”
皇帝穆桢使个眼色。
原本在里面服侍的宫人便都知机退下,一时宽阔的寝殿侧间内,只剩了母女二人。
“你重伤初愈,”皇帝穆桢仍是那慈爱的口吻,甚至抬手为穆明珠抚了抚并
不曾凌乱的发丝,“咱们母女二人,不谈那些朝堂上的事情。”
穆明珠在觐见之前,便已经猜想到这会是一场“冰释前嫌”的会面,但母皇的“慈爱”与“宽容”还是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
可是说前世终其一生,穆明珠都没有体会过母皇如此的“慈爱”与“宽容”。
她心中愈发警惕起来。
皇帝穆桢仔细凝视着她,柔声笑道:“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可是冷了?”
穆明珠忙道:“没有,母皇殿中暖和得很,女臣不冷。”
皇帝穆桢细看着她,仍是笑着,温温柔柔道:“那就是怕了。”
穆明珠心中一抖。
皇帝穆桢忽然低声道:“明珠,你可知秦时扶苏因何而死?”
穆明珠本就警惕惊惧,听得皇帝如此一问,更是什么猜想都涌上心头来。秦时扶苏之死,表面看来自然是秦始皇巡游途中驾崩、赵高李斯要扶胡亥上位,颁了假圣旨要扶苏自裁,扶苏接了圣旨便照办了。可这不是学史的课堂,皇帝如此一问,必有深意,且与她直接相关。
她有千百种答法,也可能勾出皇帝千百种应对。
这算是什么?要她表忠心示弱,还是要她展露实力?
穆明珠在紧张的思索下,额头不觉沁出汗水来。
皇帝穆桢轻轻一叹,不待她回答,低声道:“扶苏之死,死于子不信父。”
当假圣旨传到边境,扶苏接旨便要自裁,而镇守长城的将军蒙毅反倒阻拦、认为其中有诈。所谓的“子不信父”,说的便是扶苏不能信始皇帝对他的父子之情,立时便接受了父亲要杀他这个事实,甚至还不及曾跟随始皇帝的将军蒙毅更相信皇帝的“人性”。
当然秦时扶苏之死,究竟根源何在,历朝历代众说纷纭。
但此时皇帝穆桢选用了“子不信父”这一说法,自然有其深意。
皇帝穆桢说的是秦始皇与扶苏,却又并不只是秦始皇与扶苏。
她是以古喻今,在说她与穆明珠之间的关系。
穆明珠当初见了废太子周瞻的下场,便退了预政,自此无心政事,只问风月,岂不是也是“子不信父”“女不信母”?认为皇帝会因为权力争斗而杀了她这个女儿,所
以退避三舍,不敢染指政务。在扬州屡次不奉召归来,一定要靠自己之力证明一切,最终还要设下种种计谋而来,先是落水又是重伤……
桩桩件件,穆明珠固然聪慧,皇帝穆桢却也不是吃素的。
她从血腥宫廷路上一路杀出来,做了十五年的皇帝,不需要太多的证据,便可以看穿穆明珠的心思。
穆明珠听见皇帝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不禁懵在当场,脑中嗡嗡作响。
一半的她被皇帝这一语击溃,有种泪水上涌的酸楚之感;另一半的她却好似悬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这一场皇帝温情降服逆女的戏码,情知一切都是帝王手腕。
不过刹那之间,穆明珠已经做出了决定,她放任那酸楚之感涌上来,痛哭出声。
皇帝穆桢眸光微闪,抚着女儿尚且稚嫩的脊背,柔声道:“朕知道你受了委屈……”她顿了顿,像是随口一语,道:“与齐云的婚事,你如今怎么看?”
穆明珠在半真实半作态的痛哭中,微微一愣,就听皇帝又道:“朕知你不喜这桩婚事。如今你大难不死,朕也心中怜惜——便给你解除了这桩婚约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