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的声音虽然轻,但此时风平浪静、竹筏将靠岸,而穆明珠就伏在他背上,自然听得清楚。
穆明珠微微一愣。
虽然齐云并没有把话说透,但她联系前后一想,便不难明白。
她一直以为齐云瞅准时机、射瞎穆武一只眼,乃是因为穆武欺辱过齐云,还曾杀了齐云父亲留下来的战马。可是此时齐云所说,分明指的是当初穆武猪油蒙了心、妄图染指她一事——因穆武也只有这一桩事算得上有意欺负她。自这一件事后,穆武虽然恨她,但极少正面招惹她。当初她惩戒穆武,故意遣开了从人,因此从未想到齐云会知晓这件事。
如今看来,齐云早对她有心,时时留意,竟是连这件事都知道的。
穆明珠想明白这一处关节,非但没有感到甜蜜,反倒心思沉重起来,以至于当下无话可以应答。
在她看来,她与齐云之间这点快乐隐秘的小事,甚至都称不上存在一种关系。
少年无疑是喜欢她的。
时机氛围刚刚好,她也愿意同他一起快乐。
但是她并没有思考过这些。
她思考扬州城要如何破局,思考要如何步入中枢,思考要如何抵御外敌;也思考要如何释疑于母皇,思考如何最大限度利用萧负雪,思考如何挫败谢钧的图谋……
前世哪怕是齐云为给她报信而死之后,她也不曾深想过齐云喜欢她这种可能。
今世一步步行来,她终于感知到齐云的确是喜欢她的。
但是要说这份喜欢有多么深厚,却也勉强。
在她的视角看来,齐云前世之死,一半是因为时机选择不当,一半是因为少年人的冲动。譬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正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大脑还没发育完全呢,强烈激素的作用下,会作出殉情之举也不难理解。悲剧固然动人,但两个如此年少的人之间,仅凭数面之缘定下的感情,在文艺作品中可以深刻,但总是跟厚重无关的
。
正如齐云对她。
在她的印象中,她前世与齐云的来往,次数既少、又多是争吵憎恶,这种情形下少年的喜欢,她只能归结为“见色起意”。
这倒不是她自大,她今生对齐云也是一般的“见色起意”,是很公平合理的。
而齐云少言寡语,极少吐露心声。她只能从他的身体反应来判断,他无疑很喜欢她的亲近。
所以扬州之行,她与齐云之间发生的种种亲密举动,基本都是她来主导,且毫无心理负担。
但是此刻,穆明珠从齐云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了少年这份心意的珍贵——远比她所认为的要贵重、甚至是珍稀。
若是在从前,她要回答也很简单,“你也不喜欢有人欺负我吗?”“那以后都守在我身边好不好?”这等哄人的话本就是她信手拈来的。
可是穆明珠伏在少年背上,望着月色下他微红的耳尖,忽然意识到,原来少年的情动未必只是身体的反应,而她随口哄人的话,很可能会带给他很大的影响。
而她其实并没有想过两个人的未来。
穆明珠感受到一种全新的情绪,因为过份慎重,而近乎于畏惧了。
她缓缓离开了少年的后背,跪坐于竹筏的另一侧,借着以手指梳理长发的动作,结束了上一个话题。
齐云一直屏息等着穆明珠的回应,却在一片沉寂过后,等来了女孩温软的身体离开他。
他控制不住地回首望来,却见抛了发饰的公主殿下跪坐于月下竹筏上、正低头梳理着长发,只留给他一个美丽的侧影。
“咄”的一声轻响,两人都不由自主往后一倒,原来是竹筏已经触到了江中小岛。
“上岸啦!”穆明珠一声低呼,轻快地跑过竹筏,踏上了野花芬芳、林木低矮的小岛。
这处江中小岛,也是他们出发之前就计划好的路线。虽然未必是落在这一处小岛上,但是在长江流速和缓、江水最浅的这一段附近,散落着五六处这样的小岛,足够他们作为歇脚之
处了。
而最多两日,最快一日,原本跟随她的扈从等人也能寻到附近来。
毕竟公主落水,生死不明,怎能不大张旗鼓追寻?
穆明珠环顾过四周景色,才察觉齐云还没上岸,回头望去,却见少年有些艰难地从竹筏上站立起来、往岸上走来时却像是拖着左腿——像是左腿不敢吃力的样子。
穆明珠想到前世他残了的左腿,心中一惊,想到他这一路上在竹筏上都是跪坐或蹲着,竟不曾站起来——难道?
方才在船舱中,因大火逼近,她是第一个出船舱的,齐云落在她后面。
她从船舱入水的那瞬间,仿佛听到头顶巨物落下的风声,但当时她已来不及多想,随后齐云也跟着入水上了船尾的竹筏,她也就没有在意当时听到的风声。
此时穆明珠忙迎上去,钻到他左手臂之下架着他,分担他左腿所要承受的力。
“你腿受伤了?怎么伤的?骨头要紧吗?”穆明珠清楚齐云的性子,若是还能佯装无事,他是定然不会给她看出来的,又有前世的阴影在,担忧之下一连串问题抛出来,“你先坐这里——我看看。”
她扶着齐云在岸边的野草堆中坐下来,便亲手去给他挽左边的裤腿。
因为方才两人都是浑身湿透,齐云又是一袭黑衣,所以腿上湿漉漉的,是水还是血全看不分明。
穆明珠伸手往他左腿上轻轻一触。
齐云的左腿便疼得一颤。
穆明珠收回手来,看到皎洁月光之下,手心那被水浸透后的淡淡血色。
齐云睫毛轻颤,忍着疼痛,淡声道:“只是不小心给划伤了,不要紧。”他一面说着,却一面近乎痴迷地望着穆明珠。
穆明珠低头研究他的伤腿,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关切与担忧。
听了齐云的话,穆明珠并不是很相信,若只是简单的划伤,何至于把他疼成这个样子。
她抽出袖中匕首,直接挑破了他左腿的裤子。
黑色的布料裂开,露出小腿上严重烫伤的皮肤——那里的皮肉,是先被划伤,又被烈火烧过,丑陋不堪。
齐
云不敢拦她的动作,只探身伸手,要遮住自己的伤处,口中轻声道:“过两日便好了——殿下别看。”语气中有几分忐忑的恳求意味。
穆明珠不理会他,只顺着他左小腿的骨头慢慢摸索下来,脸色稍微好些了,“骨头好像没问题……”
齐云咬牙忍着从左腿蹿上来的酥麻。
穆明珠稍微松了口气,抬眸盯着他,严厉道:“究竟是怎么伤的?”
齐云不敢与她对视,别开视线,轻声道:“船舱里有一块烧断了的木梁,正好落下来,臣没能躲开……”
穆明珠显然并不相信,以他的身手,怎会躲不开?她想到自己入水瞬间所听到的风声,已经有了猜测,大约是她入水时恰好有被火烧断的木梁落下来,齐云为了救她,更不可能闪躲,急切间横踢出去为她推开了这一大危险,却伤了左腿。
她没有说话,默默解了腰间的水囊,以清洁的饮用水为他冲洗伤腿,又从荷包瓷瓶中取出备好的伤药——因诈死这一路危险,伤药是提前备好的。
她低着头,默默把伤药洒在齐云伤腿上。
以穆明珠的性子,她思考的时候不说话,但她做事的时候却很喜欢以说话来带动氛围。
齐云望着始终沉默的公主殿下,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轻声道:“臣自己来吧……”
穆明珠没有理会他,仍是坚持给他上完药。
齐云悄悄望着她,口唇微动,轻声道:“是臣办事不力……”以至于惹殿下生气了。
穆明珠没有说话,在荷包中又翻了翻,捡出一只青瓷瓶来,打开来取了一粒梅子糖,抬手塞到齐云口中,命令道:“吃糖。”
齐云一噎,含住她递来的那枚糖,梅子的清香与酸甜很快溢满了口腔。
穆明珠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起身道:“我去捡些干柴来。”
齐云坐直了上身,下意识要跟着她一同走,腰身一动,却给伤腿拖累,仍是坐倒在地。
穆明珠已经转身离开,往鸟鸣阵阵的低矮林木中走去。
夜色之中,这座小岛上的水鸟鸭子本来都已经歇下了,却因为
两人到此的动静,又被惊醒了。
穆明珠听到鸟鸣声与昆虫叫声,倒是觉得安全——做幽灵那三年,她已经了解到,昆虫与鸟类不疾不徐鸣叫的地方,至少没有猛兽与毒虫。
她一面俯身捡拾着干枯的树枝,一面思考着齐云这个人——或者说思考着她的感情。
坦白来说,她并不相信爱情这回事。
毕竟,不管前世今生、现代古代,她始终无法相信父母爱她。作为一个人,如果都不能相信父母是爱她的,又如何会相信会有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来“爱”她呢?
她并不相信人世间的情,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太多故事、太多美化。
齐云前世为了给她报信而死,她只是觉得诧异,也许隐隐的还在心中指摘——他本可以做得更聪明,也许救不得她的性命,但至少能掌控局势。
她自认是个凉薄的人。
哪怕前世她最喜欢萧负雪的时候,要说她能为之奋不顾身、为之生死之际做出牺牲,那都是不可想象的。
她喜欢一个人,就像喜欢西瓜最中间的一口,喜欢阳光下盛放的花,喜欢随风飘散的蒲公英;至于西瓜是怎样从一粒种子开始发芽,花朵地下的根须如何丑陋努力,蒲公英也需要浇水日光——她并不关心。
她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感情,能让人克服与生俱来对火的畏惧,迎着燃烧滚落的巨木,以血肉之躯迎上去。
她想象不出。
她也给付不出同等的感情。
穆明珠捡起一根又一根的木柴。
她并不感到甜蜜,她只是觉得沉重。
齐云听到缓步熟悉的脚步声,抬眸就见穆明珠抱着一堆木柴从林木中钻出来。她散开的长发,已经用丝绦简单束起,抱着木柴从月光下的林木中钻出来,像是传说中山林里的美丽精怪。
齐云从怀中摸出以牛皮纸封起的火折子,成功点燃了木柴。
穆明珠轻声道:“你要不要烘干衣服?”
齐云一愣,抬眸看她,对视之下明白过来,忙背对过去,耳尖红红道:“臣、臣不必……殿下请
……”
若是在今夜之前,当此情景,穆明珠必然要捉弄调笑于他的。
此时穆明珠却并没有,只是迅速宽去衣衫,架在火堆旁,先烘干里衣。
夏日的中衣单薄,很快便干爽了。
穆明珠穿起里衣,任由半湿的裙裾挂在木柴旁,起身道:“我方才见林子里有禽鸟,肥肥的,不避人。我去打一只来,咱们吃。你把衣裳也烘干了,本来就伤了腿,别再染了风寒。”她说完,转身又进了林木中,但是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打猎,只是靠在树干上休息。她清楚齐云的脾气,只是找个借口避开,让他烘干衣服罢了。
这处小岛应该极少有人来,岛上的水鸭子都有些憨傻,半夜中被惊醒,见了穆明珠也不知道躲。
穆明珠原本也没想对它们下手,但转了两圈也没摸到它们下的蛋,只好从中挑了一只最肥的,拎着脖子提回了岸边。
岸边火堆还在燃烧,四周支起的木架上,在穆明珠淡金色的裙裾之外,又多了一袭黑色的衣裳,自然是齐云的外衣。
他一袭雪白中衣,隔着烘烤的衣裳,坐在火堆另一端——也不知他那中衣是烘干又穿上了,还是始终没有脱下来。
穆明珠猜想,多半是后者。
两人只穿中衣相见,虽然在穆明珠没什么,但对于时人来说,多少是有些亲密了。
齐云似乎不知该往哪里放眼睛,低着头有些不安。
穆明珠在火光中提起那只水鸭子来,笑道:“你会杀这玩意儿吗?”
齐云这才抬头向她手中看去,低声道:“臣勉力一试……”
穆明珠便把那水鸭子交给他,抱膝坐在火堆另一侧,看他就着岸边的江水屠宰——割喉、放血、掏五脏,但是干净利落。
“哪里学来的手艺?”穆明珠起了兴趣,笑问道。
齐云专心做事,不自在倒是少了,也笑道:“从前在北府军中……”
穆明珠愣一愣,才想起来,在入黑刀卫之前,齐云已经在北府军打熬了两年——他十二岁就去军中历练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那时候的齐云还是个孩子。
穆明珠轻声道:“你才十二岁,便去了北府军——母皇当真是有意栽培你……”但也太早了些。
齐云轻声道:“不是陛下的命令。”
“哦?”
齐云又道:“是臣主动求去的。”
穆明珠一瞬的疑惑过后,也明白过来。齐云的父亲当初就是赴任北府军后,蹊跷死去——连齐云的母亲也一并去了。齐云若有心,自然会主动要求去北府军。
水鸭子被插在木棍上,架在了火堆旁。
烧焦羽毛的气味弥漫开来,鸭子身上的毛都被燎烧了。
穆明珠看一眼夜空中高悬的明月,轻声道:“今夜吃顿饱饭。外面朝廷的人必然在搜寻咱们的下落,孟非白的人未必能大张旗鼓找过来,若静悄悄来,自然要晚些。你的腿……”她的目光往下滑落去,透过两人烘烤中的外裳下缝隙,看向少年被素白中衣遮住的伤腿,微微蹙眉,道:“你的腿最好是不沾布料,免得皮肉受疼。”
齐云轻声道:“无碍的。”
穆明珠却是道:“我不看就是。”
齐云微微一愣,抬眸看她一眼。
穆明珠知道他的忌讳,大概是怕自己看他的伤腿,又道:“受了伤还管什么美与丑?”
烤鸭肉的香气在空中飘散开来。
穆明珠原本心思沉重,此时倒是被这香气勾起了食欲来,目光不由自主便飘向了木架上的烤鸭子。
齐云立时会意,不顾那鸭肉滚烫,以素帕隔着撕了一只鸭腿下来,先捧给穆明珠,“殿下请用。”
穆明珠也没有客气,吹了几口便下嘴,谁知这野鸭肉闻着香,吃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又老又腥。
不管穆明珠在书中世间看了多少民生疾苦,她那一条舌头仍是给宫中烹饪的大厨给养得娇贵异常,食材的一点不对味都能尝出来,更不用说这等没有任何佐料、既老又腥的野鸭子肉。
也是她没有饿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穆明珠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
齐云抬眸看她。
穆明珠淡声道:“不是很饿……”
齐云了然,低声道:“野外吃食简陋……
”
“你吃你的。”穆明珠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从荷包中翻了翻,又取瓷瓶倒了一粒梅子糖出来,这次送到了自己口中,嘴硬道:“我吃两颗糖就好。”
酸酸甜甜的梅子糖入口,酸甜的汁液顺着喉咙一路滑到肚中去。
穆明珠仰头望天,更饿了。
她只好祭出转移注意力大法,轻声道:“喂,你说建业城中知道我死了,会是什么反应?”
齐云想了一想,道:“大约是有人欢喜有人悲的。”
穆明珠回程落水,船只着火,本人下落不明的消息,当夜便已经传回了建业城中。
思政殿中,皇帝穆桢听完奏报,感到一阵滑稽的愕然,道:“公主生死不明?”
黑刀卫校尉秦威俯首在下,颤声道:“陛下,当时臣在另一艘船上,是黑刀卫副官蔡攀起了贼心。当时跟着蔡攀动手的还有四名黑刀卫,人都在公主那艘船上。蔡攀也下落不明,但那四名黑刀卫中活了两人下来,如今都押送回来了。臣路上审问过他们,据说公主殿下从扬州城运了一尾稀奇的金鳞鱼来进献给陛下,路上担心那鱼受不得船舱气闷,公主殿下便亲自下船舱去查看。谁知就给了蔡攀机会,他早已在船舱货物中浸了油,待公主入船舱之后,便紧闭舱门,在船舱门外点燃了引信。听他指令的那四名黑刀卫,两人死于火中,两人活下来,给船上冲过去的扈从冲过去拿下。当时跟公主殿下一同入船舱的,还有齐都督。如今齐都督也是下落不明。”
“这是扑灭大火之后,从船舱角落中发现的发饰……”秦威从怀中摸出数物,抬头搁到侍女捧来的银盘中,“据公主殿下的贴身婢女辨认,的确是公主殿下当日的发饰……”
那侍女以银盘托着发饰,疾步向上而去,要捧到皇帝穆桢的面前去。
而殿内秘议政事的数人,从陪在皇帝身边的李思清,到左首立着的右相萧负雪,都已经被这突然的噩耗打懵了。
要知道,在这黑刀卫校尉报讯之前,这些重要人物集聚一堂,商讨的正是要如何惩治束
缚即将入建业的公主穆明珠。
银光闪闪的托盘上,摆着三件玲珑可爱的发饰,一件是浑圆珍珠束起的发环,一件是碧玉发簪,一件是雕刻了蝴蝶的金环。
皇帝穆桢还处在愕然之中,望着那三件陌生的发饰,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对这个女儿实在关心不够,以至于望着这可能是遗物的三件发饰,却也无从判断究竟是真是假。
皇帝穆桢在一片空茫中,忽然感到一种滑稽嘲讽的笑意。
李思清就站在一旁,低头细细看着,见皇帝始终不语,便轻声道:“瞧着的确像是殿下素日所爱的发饰……”公主的发饰千百样,她不可能每件都见过;但是一个人的着装穿戴风格,总是有迹可循的。
皇帝穆桢有些迟缓地看向李思清。
李思清轻声又道:“像是公主殿下的……”她伸手向那银盘中,“臣是否可以?”
皇帝穆桢如梦方醒,吸了口气,道:“你来看。”
李思清便取了那发饰在手,细看之下,材质工艺,的确都是公主之尊才用得起之物。
那位明丽聪慧的小公主,多半当真落水失踪了。
大火与暗杀叠加在一起,这个失踪,也就是死亡的委婉说法了。
李思清忽然不敢再看皇帝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