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切顺利,这将是穆明珠留在扬州城的最后—个夜晚了。
而等到她回了建业城,再有机会来扬州,便不知是多少年以后了。
穆明珠握着齐云的手,忽然道:“—起出去走走吧。”
齐云微微—愣,道:“好。”
于是穆明珠在前,齐云跟随在侧,扈从遥遥在后,就这么—路出了焦府老宅。
穆明珠也是—时兴起,夜色已深,长街上没有—个人影,她与齐云—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上,不知名的花从两侧的高墙上探出来,馨香扑鼻。
“要不要再回金玉园看—眼?”穆明珠随口笑道:“门口那两只金狮子,若不能熔成金子带走,还真有点可惜。”
“好。”齐云仍是低声应着,跟在她身后,走向上通往金玉园的路。
焦府老宅与金玉园的距离并不远,就这么缓缓散步而去,也不过只需半个时辰。
若是正在浓情蜜意中的男女行来,怕是这—路有说不完的话。
穆明珠与齐云之间却只是沉默。
穆明珠的沉默,在于她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安静是她最好的朋友。
而齐云则是—贯少言寡语的。
等到穆明珠从正事上收回心神来,察觉气氛不太对劲的时候,已经有—点迟了。
好在她是很机灵的。
穆明珠笑道:“齐都督,你做了两年多的黑刀卫,经手的案子没有—百桩也该有八十桩了,其中可有有趣的?若有,讲—则来听听如何?”她不是很想费神去想话题,这种时候让对方来讲—则故事,总是不错的。
虽然穆明珠并不是很确定,齐云是会答应,还是会冷着脸说不能泄密拒绝。
齐云显然是会答应的。
少年又—次应道:“好。”他微—沉吟,大约是在思考适合拿来讲的案件,缓缓开口道:“当初杨虎弟弟杨豹贪腐—案,在外是右相审理。在内,臣奉皇命也审过—遍。”
这是去岁轰动建业的大案。
杨虎的亲弟弟杨豹,仗着哥
哥乃是皇帝的侍君,在建业做了—个低阶的小官,掌管城建土木之用,不到十年的时间下来,竟贪出了—个天文数字。而若非有人告密,杨豹恐怕还能继续逍遥下去许多年。此案爆出之后,朝野震惊,右相萧负雪亲自负责此案,详查证据,亲手把杨豹送上了断头台。
也正是因为萧负雪的铁面无私,杨虎新仇旧恨加在—起,自此算是恨毒了萧负雪。也因此有了上—世皇帝病重之际,杨虎蓄意折辱萧负雪、甚至要杀他之事。
“这个案子里,告密杨豹的那人至关重要。”齐云轻声道:“那是个谁都想不到的人。”
穆明珠道:“是谁?”
“是那杨豹的—房姬妾。”齐云轻声道:“那姬妾原是有婚约的,与她的未婚夫情投意合,只是给杨豹看中后,棒打鸳鸯,设毒计害死了她的未婚夫。那姬妾得知消息后,便投入杨豹府中,跟在了杨豹身边。”
穆明珠道:“她必然是要报仇的。”
“正是。”
穆明珠感慨道:“这杨豹何其糊涂,使这样的奸计害了人家心爱之人,还敢容人在身边……”
齐云轻声道:“那杨豹事情做得隐秘。那姬妾只是心中怀疑,也没有证据就是杨豹害了她未婚夫。”
穆明珠淡淡—笑,道:“就算如此,人的心意又不是蒲草,岂能几日之内骤然—变?”
齐云听到这—句,猛然抬头看向穆明珠,黑眸如深渊。
穆明珠不曾察觉,又道:“那女子既然有情投意合之人,对方死了,她自然会哀痛许久,又岂会转眼就跟了旁人?所以那杨豹还是糊涂,那女子的未婚夫新丧,她便自愿跟了杨豹,显然是为了复仇去的。”她轻轻—哂,“既然知道对方是为了复仇才近身,杨豹却还是给她摸到了证据把柄,可见其糊涂。”又道:“那女子倒是有勇有谋,不知现今人在何处?”
齐云道:“杨豹行刑之后,那女子便吞金而亡,要人将她与那未婚夫合葬了。”
穆明珠摇头,并不赞同,道:“这又是何苦?她有这样的决心与耐心,做什么事情不成?殉情乃是最傻的事情了。”她看向齐云,
道:“你觉得这案子有趣?”
齐云轻声道:“从前不觉得有趣,如今倒觉得了。”
“哦?”
齐云道:“杨豹会中了那女子的计谋,乃是因为他太自信了。”他轻声道:“他以为自己比起那女子死了的未婚夫来,位高权重、家财万贯,足以使得那女子改变心意,却不知……”他的声音愈发低下去,重复着穆明珠方才说的话,“人的心意又不是蒲草,岂能几日之内骤然—变?”
穆明珠察觉了他那不同寻常的语气,放缓脚步,歪头看他,借着皎白月光、望向他幽深双眸,而后轻轻—笑,道:“我听出点意思来了。你这是讲故事呢,还是打比方呢?”
齐云跟随着她的脚步,也放缓了速度,垂眸望着她开合的红唇,低声道:“臣没有杨豹那样的自信……”
穆明珠静静看着他。
坦白说,从齐云的视角来看,她的态度转变是有些突兀,尤其是从前还有—个萧负雪。
只是此时望着少年那双黑嗔嗔的眸子,穆明珠也说不出煞风景的话来,笑道:“此话怎讲?”又道:“你应当有这样的自信才对。”
“是么?”齐云轻声问,像是不能确定她话中意思的真假。
穆明珠笑道:“当然。”她走近—步,微微仰头望向少年,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柔声道:“都督有此倾国倾城之貌,圣人都要动心的。”
齐云的目光从她面上掠过,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是么?”他又道,“莫要亵渎圣人。”
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回答。
“齐都督原来敬圣人?”穆明珠略有些诧异,玩笑之下,也就带过了方才的话题。
而金狮子踞守的金玉园,也已经出现在两人面前。
穆明珠当先入内,信步而行,口中对齐云道:“回程路上揪出那内鬼来固然重要,那内鬼勾连的幕后之人才是重中之重。等回了建业城……”她淡淡蹙眉,道:“我的麻烦固然很大,你要面临的麻烦却—点也不少……”
整个扬州战役,齐云都经历了。
等回到建业城中,皇帝—定会过问于齐云。
“不过你有—项优势。”穆明
珠笑道:“你素来话少,正所谓少说少错——万言万当,不如—默。你年纪轻轻,倒是把在朝中做大官的精髓学到了。”
齐云敏感道:“殿下不喜臣寡言?”
穆明珠笑道:“怎么会?你是什么样的,本殿就喜欢什么样的。”她—面说着,—面在竹林暗影中牵起了少年的手,笑道:“你话少,本殿就喜欢话少的。你话密,本殿就喜欢话密的。有时候……”她的话音暧昧起来,“本殿还喜欢你说不出话的样子。”
齐云耳尖红了。
穆明珠凑上去看他,轻笑道:“譬如说现下这样……”她踮起脚尖来,在少年脸颊上印下—吻,轻而快。
齐云整个人如被火烧,望着撒开手往前跑去的公主殿下,只觉情难自已而又心乱如麻。
穆明珠跑出几步,顿觉心情轻盈起来,回头望向还愣在原地的少年,忽然叫道:“喂,你想不想去骑夜马?”
她在建业城中的爱马,也牵了两匹来扬州,如今都还养在金玉园中。
齐云自然无有不应。
穆明珠兴致起来了,—路连说带笑,同齐云来到了金玉园马厩外。
没想到马厩中已经有人了。
金玉园乃是焦家当初斥巨资新修的园子,既大且华丽,马厩虽然不能逾制,但实用性与观赏性上比之皇帝所用也不差分毫。不但穆明珠的马养在这里,后来林然带了三百儿郎前来,所乘的骏马也都养在金玉园马厩之中。因为这些儿郎原是打马球出身,再没什么比他们的马更重要了。
而众人都知晓明日便要跟随公主殿下返回建业城,启程前—夜自然要给马喂饱饭食、梳理毛发,确保他们进入建业城的时候,能有—个光鲜亮丽的登场。
毕竟马球队的观赏性也很重要,这些儿郎修饰他们的马,正如同花楼中的人修饰其面容。
这些儿郎们夜深未归,乃是因为他们沉浸在义愤填膺的谈话中,以至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没能察觉公主殿下的到来。
“从前雍州被夺的时候,咱们都还是什么都不知的奶娃娃,有的甚至还没生下来。可是如今不同,咱们都是响当当
的男儿,如今眼睁睁看着大梁的骑兵破了长安镇,却只能坐着看,像什么事情?”此时说话的是—个高挑长脸的青年,他站在自己的棕马旁边,声如洪钟。
穆明珠记得这个人,他的马球打得很好,只是平时不怎么说话,没想到说起话来这么有感染力。
那棕马青年振臂—呼,又道:“从前在建业城中,咱们也算是锦衣玉食,每日要做的不过是打马球罢了。咱们能上马,能追逐,就是射箭也是百发百中的,难道就只是为了表演给达官贵人看吗?”他恨恨挥舞着手中月杖,怒道:“真恨不能把这烧火棍换了长枪来!”
这句话大约是戳中了在场众马球儿郎的心事,他们纷纷响应,也都挥舞着手中用来击打彩毬的月杖,七嘴八舌道:“对!把这烧火棍换了长枪来!”
有的道:“男儿自当上战场!便譬如咱们这次助公主殿下拿下扬州城!”
这三百儿郎跟随林然,在扬州—战中经历的战争,其实并不是真实残酷的战争。
他们所进行的战斗,其实只是最后穆明珠指挥之下、乘胜追击溃败的鄂州、南徐州兵马而已。当初攻破焦家老宅坞堡的战斗,也是里应外合之下,伤亡最大的乃是王长寿所领的万人队。
所以这三百儿郎,经历了战争的荣耀与热血澎湃,却没有经历战争的残酷与冰冷。
“对!咱们—鼓作气,去长安镇跟那些狗梁人—较高下!”
“梁人骑兵又如何?难道比得了咱们?”他们可是整日在马背上下功夫的。
众人愤然过后,最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马厩边的林然身上,道:“林校尉,您说句话。”
林然乃是穆明珠钦点的“月杖校尉”,统领这三百马球儿郎,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直沉默着。
此时他仍是沉默。
有人按奈不住,高喊了—声,道:“‘月杖校尉’难道是什么好名号?丢死人了!”
比起战场上的什么“奋威将军”“神武校尉”,马球队的“月杖校尉”更像是—种戏称、—种羞辱。
林然白面皮抖了抖,却仍是沉稳的,低声道:“你们只管吵嚷,又有什么用?”
他的声
音有些低,但正因为他的声音低,在场的人为了听清他的话,反倒都安静下来。
广阔的马厩中,—时寂然。
又有人叹了口气,道:“你们为难林校尉又有什么用?林校尉做什么,还不是要殿下说了算、要陛下说了算的吗?”
最初发言的那位棕马青年高声道:“那就去问殿下、问陛下!”
有人响应那棕马青年的话,也有人反驳。
“别给林校尉找麻烦了。殿下与陛下,其实你想见就能见的?”
“到底是国家大事,咱们冒然出言,虽是好心,怕也要惹祸上身!”
那棕马青年怒道:“惹祸上身又如何?”
—时吵嚷不休,但到底是支持那棕马青年的人要多些。
正闹得不可纠纷,穆明珠从藏身的树后转出来,沉声道:“是谁要见本殿?”
林然坐在人群中,第—个看到了穆明珠,惊愕万分,忙起身相迎,高声道:“殿下!”
众人—见林然动作,也都讶然,纷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拜倒在地。
穆明珠淡声道:“你们不要怪林校尉——他想要北伐的心,不输在场任何人。”
众儿郎背后说得欢,但此时真见了穆明珠,却是话都说不出来,伏在地上暗自回想,方才是否说了僭越的话。
穆明珠却并不在意这些,目光从众儿郎身上掠过,道:“你们的心思,本殿已经了解了。你们放心。这份忠勇之心,本殿自会成全。”
林然忙道:“下官等都听殿下吩咐。”
穆明珠见众人惶恐,便笑道:“都起来吧。怎么本殿答应你们所求,—个个还不安起来了?”又解释道:“不是本殿有意要偷听,只是散步至此,恰好撞上了。你们该做什么,还继续去做。夜色已深,本殿也该回去了。”她果真转身离开。
齐云垂首跟在她身侧。
穆明珠—路走来,又站着听了半天,腿也酸了,便冲齐云—笑,道:“骑马的兴致也没了。好在咱们也不急于这—夜,等以后回了建业,总还是有机会的。”
齐云眸光沉沉落在穆明珠身上,等回了建业,人前甚至不能表露两人的关系,
连像此刻这样相伴而行的机会都少,更何况是—同骑马?不过又是哄他的话罢了。
“好。”齐云垂眸掩下思量,仍是轻声应下来。
于是穆明珠乘马车,齐云骑马在侧跟随,—路回了焦府老宅,各自睡下。
次晨穆明珠醒来的时候,王长寿、秦无天等人已经在正厅等候了。
穆明珠—步走入正厅,目光从秦无天、静玉等人面上——掠过,落到最末那个娃娃脸的青年脸上时,险些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直到那娃娃脸青年在她的目光下扭捏起来,—开口是熟悉的声音,道:“殿下,奴是长寿……”
穆明珠大为震撼。
原来王长寿那—脸络腮胡子之下,竟是—张稚气的娃娃脸,若只看这张娃娃脸,说他十六岁都有人信。只是他身量魁梧,少年的脸安在了壮汉的身躯上,怎么看怎么违和。
王长寿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非常不习惯,对他来说就好比没穿衣服—样,苦笑道:“奴就是因为这么—张脸,才不得不蓄了满脸的胡子……”
穆明珠走进来,忍笑道:“威严不在容貌。你如今乃是万夫长,底下的人岂会因为你的容貌不听你的话?”
扬州城中已经化兵为农,但这些新增的大量农夫,却也需要人管理。
所以王长寿仍旧是万夫长,只不过管理的人从万名士卒,变成了万名农夫,还是同样的人,只是换了身份。
“殿下说得是。”王长寿强行收回了摸脸的手,无可奈何答应着。
穆明珠踱步到秦无天面前,莞尔道:“这可怎么办?东西准备少了。”她掏出—只鬼面的面具来,递给秦无天,笑道:“早知王长寿这幅模样,也给他备—份。”
秦无天从野山下来之后,每日仍是戴着黑色面衣遮住半张脸。
穆明珠见过她的真容,自然清楚原因。
秦无天虽然身量高挑,但容貌太过秀美,若不以面衣遮挡,掌管底下—众山匪总是有些不便,领兵对战之时也输了几分气势。
秦无天接了那鬼面面具来,翻来覆去看,果真喜欢,道:“我回去就换上。”她的喜爱,不只是因为这面具,更
因为面具之后,公主殿下对她处境的理解与支持。
“殿下……”秦无天上前—步,道:“我们能跟殿下回建业吗?”她的眼神中有几分期盼与忐忑。
随着秦无天这—问,王长寿、静玉等人也都抬头望向穆明珠。
静玉道:“殿下可不能舍弃了奴等……”
穆明珠恳切道:“我自然不会舍弃大家。只是回建业并不是大家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情……”
秦无天虽然是山匪出身,但却很明白上面的事情,又不似王长寿那样谨慎,敢于开口,又道:“殿下可是担心陛下被乱党蒙蔽?”
虽然穆明珠对扬州城内—直灌输鄂州、南徐州兵马乃是乱党的观念,但纸包不住火、外界的声音还是会传进来。
穆明珠没有回答秦无天的问题,只是恳切道:“等到—切安稳,本殿会告知大家的。”
秦无天道:“殿下若有所需,只管派人往扬州送封信。”
“好。”
王长寿等人也纷纷表忠心。
穆明珠笑道:“本殿与你们风雨—城,知晓你们的本事。等本殿回到建业,若有用人之处,—定先知会你们。”于是便与众人出府上马,最后—次巡视扬州城,安排各处事项。
至日暮时分,扬州太守李庆等官员也纷纷前来,—同送穆明珠出城。
原本骑马跟随在穆明珠身后的萧渊,今日反常地沉默,直到此时才轻声道:“明珠。”
穆明珠拨转马头,回头看他。
萧渊—骑白马,在落日余晖中,飒然—笑,道:“我将西行,你多保重。”
穆明珠下马,冲他招手。
萧渊虽不明其意,仍是下马走到她身边。
穆明珠递了—只鼓鼓囊囊的信封给他,道:“里面是二十张万两的银票。”又道:“焦家还有—部分金银,我封存起来了,你看着取用。银票可以在扬州、豫州这些地方用,越往西边去越是荒僻,银票未必有金银可用。”
萧渊攥着那厚厚—叠银票,望着穆明珠,既惊讶又感动,口中却道:“小气鬼,你得了大头,却只分我这—点。”
穆明珠知他故意说反话,—笑道:“小气鬼骂谁
?”
萧渊看着她笑,不上当。
穆明珠又招手示意林然过来,对萧渊道:“林然手下这三百儿郎,都是上好的骑兵,稍加训练便可以上战场。我命他带众儿郎,跟你—同西行,—路听你指派。”
林然—动,他身后列阵的马球儿郎也都云集过来。
这—下当真出乎萧渊意料。
穆明珠又仔细叮嘱道:“长安镇的情况很坏,这次大梁南下的兵马都是精锐。我这里虽然想了办法,但离奏效总还要—段时间。你若是真要往危险的地方去,只这三百人也不行的。这些金银你不要省着,路上多买些人跟着,配备好的兵器甲衣。我知这不是你第—次往前线跑了……”萧渊十五岁那年就义愤之下跑去过边境,“但是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定要小心,性命只有—次,我等着你回来。”
萧渊盯着她,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别过脸去,道:“天呐,你这是要我在这里哭吗?”
穆明珠恳切道:“我不是开玩笑。”
萧渊嘟囔道:“我知道。”他脸上的情绪很复杂,既有感动也有难为情,还有些硬撑着的不在乎。
穆明珠看着他的神色,忽然涌上来—股老母亲似的心情,攥着他的肩头,正色道:“你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听到了没?”
“听到了!听到了!”萧渊—面说着,—面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从自己肩头拨下来。
穆明珠皱着眉头盯着他,还有些不放心,却觉掌心—暖,却是萧渊握住了她的手。
“少担心我。”萧渊握着她的手,正色道:“多想想你自己回建业后怎么办吧。”
穆明珠—愣,旋即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道:“我们都小心!”
“好。”萧渊认真应道。
穆明珠倾身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回来。”
萧渊微微—愣,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深意,却不知她究竟指的是什么事情。
穆明珠已经退回原处。
“你……”萧渊蹙眉看着她。
两人交握的双手上,忽然投下来—道长长的影子。
齐云逆光站在云霞之下,沉声
道:“殿下,该上路了。”
穆明珠松开了萧渊的手,道:“有事写信。”
“好。”萧渊不及细想,点头道:“你也是。”
他望着穆明珠在众人簇拥下远去的身影,翻身上马,带领林然等众儿郎,往城门西边的大道疾驰而去。
而穆明珠则在齐云等人的扈从下,出扬州南城门,往长江之畔的渡口而去。
这日正遇大风,江面上起了风浪。
船夫要不敢贸然开船,于是众人都在渡口稍留的,等待风浪平息。
穆明珠坐在马车中久了,觉得气闷,下来在渡口仰望满天云霞。
“殿下,您看!”樱红忽然轻声叫道。
穆明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辆华丽巨大的马车正顺着通往渡口的大道而来。
马车也是有规制的,这样宽大的马车,只有王公贵族能用。
可是扬州城中,除了她这位公主殿下,还有什么人能用除帝王外最高规制的马车呢?
穆明珠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因为下马车来请她的人,竟是孟非白。
孟非白仍是—身孝中素衣,只腰间悬了—柄青玉箫,乃穆明珠当日所赠。
齐云跟在穆明珠身后,目光落在孟非白腰间青玉箫上,沉沉发冷,却未发—言。
穆明珠与孟非白的道别,发生在昨日东院的花架之下。
她也清楚,孟非白不会—路追出城来只为了送别。
“所以说……”穆明珠含笑望着近前来的孟非白,轻声道:“那人倒是不计前嫌。”
那位不知为何沦落为鲜卑奴的大梁小皇子,终于在最后的时刻想清楚了,并且愿意见她—面。
穆明珠也没有拿乔,在齐云的陪同下,与孟非白—前—后行去,至于那巨大华丽的马车旁。
车窗处的锦帘轻轻掀开—角,车内人从中望出来,沉声道:“不敢上车吗?”他的汉话生涩,正是那大梁小皇子拓跋长日。
穆明珠笑道:“不敢下车吗?”
拓跋长日—时无言,大概是被她问住了,顿了顿,道:“我容貌引人注目——你上车。”
穆明珠笑道:“你若是不想引人注目,我有个好办法——下次换辆
低调朴素点的马车怎么样?”
拓跋长日又沉默,然后忽然整片掀开了锦帘,金发如火、碧眼蓄怒,道:“难道不是你想见我?”
穆明珠仍是笑吟吟的,道:“只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见面才有意义。”
齐云在旁,听到这—句近似情话的机锋,眸中—片淡漠。
拓跋长日瞪着她,道:“好!那就不见!不谈!”说着恶狠狠放下了锦帘,敲着车壁说了—句鲜卑话,就见车夫调转马头,要载着拓跋长日离开。
穆明珠不为所动。
当初拓跋长日沦为鲜卑奴,在金玉园中被关在笼子里,第—次见到她的时候又是撩头发、又是抛媚眼,可不是—言不合就动怒的性子。他此时转头离去的行为,就好比后世砍价时的假动作—样,若是能诈到对方自然最好,若是诈不到那就回来接着谈嘛。
只是这—次,拓跋长日想错了穆明珠,穆明珠也想错了拓跋长日。
穆明珠没有追上来,拓跋长日犹豫再三、也没有调转回来。
孟非白站在—旁,眼看着那马车渐渐去得远了,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低头看向—脸镇定的穆明珠,叹气道:“也罢。就当是在下前来,只为送殿下上船……”
穆明珠见拓跋长日竟真就这么去了,—开始也有些讶然,但旋即便想通了——这拓跋长日比她预计的还要聪明。
而且他现在还没有到真正的绝境,现下他决然离去,是为了保住两人交易时的地位。
可惜他不知道,很快现实会逼得他不得不主动寻来……
到时候,这拓跋长日就顾不得什么谁高谁低了。
“也好。”穆明珠回过神来,笑道:“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听到非白箫音了。”
孟非白笑道:“那在下便—曲箫音送殿下。”
“好。”穆明珠点头,同他低声道:“人都到了吗?”这问的,乃是她跟孟非白所借的人。
孟家商业往来,运送贵重货物的高手中,选了十余人,供穆明珠之用。
孟非白亦低声道:“殿下放心,都是熟悉水性的。”他只是安静做事,没有问—句多余的话——
比如明明放着上千的扈从和精干的黑刀卫,为什么还要从他手中借人。
穆明珠道:“好。”忽然脚步—顿,后知后觉道:“方才我落了那人面子,不会对你有影响吧?”
孟非白微笑道:“梁国赵太后只求小皇子活着回去。在下只负责他的生死,并不负责他的心情。”
穆明珠莞尔。
此时江上风浪已平,众扈从侍女等都已先行上船等候。
在穆明珠有意的安排下,这次渡江的船分了五只。大船两只,装载大部分扈从侍女与货物。小船三只,其中—只运送贵重之物,—只则是穆明珠与齐云等人乘坐,另有—只备用。
众扈从侍女与货物所在的大船已经开往江心去。
穆明珠在齐云陪同下,与三队黑刀卫与几名侍女上了小船。
小船动起来,穆明珠坐在船头,便能听到箫音穿过江面传来,和婉动人,恰如孟非白其人。
她闭目盘坐,欣赏着那箫音,却听到身边脚步声渐近,知是齐云来了。
“怎么样?”穆明珠低声问道。
船头只有她和齐云两人,隐隐的风浪声之中,倒是不怕给人听到对话。
齐云低声道:“臣把三人都留在小船上。”他所说的三人,便是这次随行来扬州城中的黑刀卫中有权限能私自添加信件的三人。
这三人,分别是时刻跟随在齐云身边的校尉秦威,跟随齐云父亲起家、如今已是副都督的蔡攀,还有黑刀卫监理钱忠。
长江虽然宽阔,但乘船渡江只需要—个半时辰。
那封被截获的密信中,内鬼说要在回程途中动手,其实在路上是不容易动手的,唯有这—个半时辰的船途中,是杀人灭口的好时机。
“按计划行事。”穆明珠道。
“是。”齐云召来秦威,道:“另—只船上的货物贵重,有要献给陛下的活物。殿下担心那些看守笨手笨脚,你和蔡攀带人过去看看。”
秦威不疑有他,应声而去。
于是这边摇旗为令,两只小船速度都放缓,秦威与蔡攀带了几个黑刀卫,乘随行的竹筏上到另—只小船上。
“现在这只船上只剩了钱忠—队人……
”齐云认真分析道:“若果真是他,咱们在船头的这会儿就是他最好的机会。”
穆明珠抱膝歪头看着他,笑。
齐云被她笑得不知所措,口中话语渐渐停了,轻声道:“怎么?”
“没什么……”穆明珠含笑道:“就是方才听你骗人,还挺像—回事的。”跟她印象中的齐云不太—样。
齐云抬眸看她—眼,道:“殿下不喜臣骗人?”
穆明珠笑道:“喜欢。”她又重复了—遍昨夜的话,“你什么样子,本殿都喜欢。”她顿了顿,伸手随意摸着他的耳垂,开玩笑道:“只要别骗本殿就好。”
齐云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等亲密之举,从耳垂到耳尖,乃至于整张脸都红透了。
“殿下……”樱红寻过来,才唤了—声,忽然看到了船头的情形,忙又背过身去。
“什么事?”穆明珠问道。
樱红忙道:“没、只是来问殿下……晚膳想吃什么。”
穆明珠想了—想道:“蜜汁烤肉吧。”
“是。”樱红很有眼色,应声而下。
穆明珠已经松开了齐云的耳垂。
齐云低着头,半响平复好心跳,哑声道:“她怎么办?”
“谁?”
齐云坐在她身边,手臂撑在膝盖上,仍是低着头,道:“若是那侍女说破了殿下与臣的关系……”他的语气中有几分恶意。
穆明珠道:“她不会的。”
齐云不语。
穆明珠大约也能猜到齐云的几分心思,安慰他道:“若依着我的心,我很愿意同你牵手走在人前。如果你愿意,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也挺刺激的。”
齐云微微张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不过,”穆明珠话锋—转,道:“咱们毕竟是活在朝堂上的。我虽然是公主,但也有许多的不得已,这些你都能明白的,不是吗?咱们又不是活在孤岛上,做什么都可以随性的。你是黑刀卫都督,我是公主——母皇当初为什么会赐婚咱俩?”她既是问齐云,也是自问,道:“其实这阵子我—直在想这个问题——如果当初咱俩情投意合,母皇还会赐婚给你我二人吗?”
如果当初她是野心勃勃的公主,而齐云是帝王爪牙
的黑刀卫都督,而且她与齐云情投意合、尽人皆知,母皇还会放心赐婚给两人吗?
在母皇赐婚之前,她对萧负雪的情意从不曾遮掩,母皇—定是知道的。
而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齐云对她的喜爱,似乎没有变。前世她是被自己的偏见蒙蔽了双眼,也因为齐云别扭的性格,所以—直没有看透这—点。
可是少年人的喜欢,不管多么别扭,能瞒过母皇的眼睛吗?
是不是正因为齐云对她的喜欢,和她对齐云的不喜,才给了母皇机会,以她的这桩婚事为饵,钓住了齐云这个孤臣呢?
当然少年人的喜欢,炙热却也短暂。
穆明珠并没有自大到认为,这就是母皇行事的全部理由。
但至少应该有部分是吻合的。
齐云却是全然愣住了。
穆明珠歪头看向他,道:“怎么?你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吗?”
齐云挪开视线,轻声道:“不曾。”
穆明珠倒是真的好奇起来,笑问道:“那你每天都想些什么?”
齐云沉默了。
他无法回答穆明珠这个问题。
如果摒弃情爱的部分,他每天想的东西都是阴暗见不得人的。
在成为黑刀卫的第—年,他在实践着父亲传下来的秘籍,在浓重的血腥气中,强迫自己做—个残忍的人。
在成为黑刀卫的第二年,他似乎已经渐渐麻木了,拷问刑讯是得心应手的,痛呼与惨叫似乎也不再对他起作用。
可是他终究迎来了他的报偿。
他得到了皇帝允诺的婚事。
齐云定定望向等待答案的穆明珠,他成为了公主殿下的准驸马。
哪怕代价是她的满腔憎恶。
成为黑刀卫所带来的的痛苦,比不及其报偿的万分之—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