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穆明珠与萧渊谈话之时,齐云远远跟在后面,却也已经足够听清关键的字眼。
譬如“萧负雪”、“亲笔信”等语。
然而此时见穆明珠问起,齐云垂眸,只低声道:“臣不曾听清。”
“哦?”穆明珠不是很相信,看他一眼,也无意追究,转而道:“本殿已经上书母皇,请她遣特使前来,接陈立、赵洋等人回建业。”
齐云跟在她身边,安静听着。
穆明珠又道:“这两人你都审完了吧?朝廷的特使已经在前来路上,明日便至扬州城。”她顿了顿,又道:“不过特使并不入城,咱们只将人送出去。”
母皇有意在此时与她维系一种微妙的平衡。
齐云微微一愣,道:“明日?”
“怎么?”穆明珠道:“你还需要更长的时间去审讯吗?”
赵洋早在十数日前就落在了齐云手中,拷问之下,腹中已是连渣滓都不剩。
“陈立身上还有别的事儿?”穆明珠问道,“你还没审完他?”
齐云眸光转深,想到那日长河之畔,他追到陈立身后时,陈立将他错认成他父亲的情形。
陈立身上的确还有别的事儿。
当初大梁骑兵南下,他的父亲被世家胁迫,不得不入北府军,而后离奇死去。
那一役,陈立作为老将陈泰的儿子,也曾在场。
至少,陈立在北府军中见过他的父亲。
不过,这些与穆明珠想要知道的内容无关。
齐云仍是垂着头,低声慢慢道:“再审第二遍,总是更准确一些。”
穆明珠点点头,只是她跟母皇现下也是各自谨慎怀疑的局面,在扬州多拖一日,便会让母皇的疑心更增一分。
“你只管审着……”穆明珠思量着道:“本殿尽量给你争取时间。”
“是。”齐云轻轻应下来,不着痕迹抬眸看了她一眼,却见穆明珠神色凝重望着脚下的路、并不曾留意他的视线。
“殿下。”樱红从不远处迎上来,似乎已经久候了。
穆明
珠便对齐云一点头,道:“你去忙吧。”
齐云应声退下,离开的时候正听到樱红向穆明珠汇报的声音。
“殿下,扬州城花楼中的那些侍君,其中容貌姣好又多才艺,且愿意往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去的,共有五人。现下送出,正好赶得上宝华大长公主的寿辰……”
他脚步放缓,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思考,忽然涌上心头。
公主殿下这些惦记着宝华大长公主的举动,究竟是因为宝华大长公主是她的姑姑,还是因为宝华大长公主手握北府军三分之一的虎符呢?
倘若他也能手握兵权,殿下是否也会把他放在心上,记得他的喜好,承认与他的关系,而不只是……
齐云闭了闭眼睛,想起那日从盘云山见野山匪首回来的路上,车厢里缠绵的吻过后,殿下要他在人前不能露出痕迹的叮嘱,就显得愈发无情冰冷。
穆明珠不曾留意齐云的举动,转向樱红道:“好,把人送去宝华大长公主府……”这也是萧渊安排的庆功宴的一部分,不只有一位肖似萧负雪的侍君,还选了花楼中的佼佼者一并送来。只是穆明珠现下忙于扬州城内外的正事,没有时间精力去考虑玩乐之事,恰逢宝华大长公主的诞辰,倒是省了费心思量寿辰贺礼一事,也算萧渊的功夫没有白费。
樱红又递了一份文书上来,道:“殿下,这是那崔别驾给关在空屋子里,讨了纸笔来写的万言书。”
原来当初扬州城大战之前,穆明珠从崔尘这里问过扬州城黑刀卫丁校尉与崔道成的勾连之后,便把崔尘关了空屋子,这几日一直晾着他没管。
而正如穆明珠所料,虽然什么刑讯手段都没用,崔尘这几日自己在空屋子里却已经把所有的酷刑都在脑子里轮番上演了一遍,自己吓自己,快要吓疯了。他问看守的婢女要来纸笔,每天被关在里面什么都不做,就是冥思苦想写给穆明珠的陈情信。
穆明珠接过来,先就被那信的厚度惊了一惊,随手拆开了看了两眼,不禁摇头笑。
却见崔尘把从他
记事起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写在上面了,生怕有任何遗漏的地方。
穆明珠双手交叠,握着这封厚厚的信,一时没想好怎么处理崔尘这个人。
因为扬州城是她的第一役,而崔尘在扬州城内的地位也足够高,虽然他助纣为虐、做过许多错事儿,但在整个过程中而言,对她也不是全无用处。
如果她的图谋只是扬州一城,那自然可以尘埃落定之后,依律惩处崔尘。
但她的图谋不只是扬州,而她对崔尘的处置,很可能会影响后来很多高阶官员对她的态度。
所以对崔尘的处理,要从大处着眼,要谨慎周全。
穆明珠想了一想,道:“这崔尘跟那大明寺的老和尚净空,不是多年的好友吗?”
樱红微微一愣,道:“据说是的。”
穆明珠淡淡一笑,道:“你去问问他,肯不肯梯度做了和尚。”
樱红又是一愣,抿唇忍笑,道:“是。”又道:“林校尉与王长寿等人都来了,等着见殿下。不知殿下几时得空?”
穆明珠道:“让他们都到内院正厅等着。”见樱红领命要去,又道:“对了,记得去问一问东院孟郎君,就说本殿想与他一同说说话,问他几时得空。”
她是公主殿下,在扬州城中要见谁,都是立时下令,对方自会奉命前来。
她要樱红先去问过孟非白的时间安排,那是给足了尊重的。
樱红跟随在她身边多年,自然清楚这位孟郎君的分量,情知这一趟不能分派给底下的小侍女,得是她亲自去问的,便一并仔细应下来。
内院正厅中,林然与王长寿、静玉等人都垂首等候着。
穆明珠快步入内,把崔尘所写的万言书随手搁置在案上,道:“都坐。”
一时众人坐定,从林然开始,依次汇报扬州城内的情况,包括伤兵的救治、烈士的抚恤,乃至于寻常士卒的分派、田地的划分等等各方面。
“按照殿下的吩咐,这次战役中死亡的一百二十三名士卒,家中各有抚恤,给其妻的,只要其妻不改嫁,则每月都可领;给子女的,则直到子女十六岁。
”林然口齿清晰,又道:“这些牺牲的士卒家人,如今情绪都还算稳定。从焦家的良田中,划分了万亩,作为伤亡士卒的公田,租给健全的青壮耕种,所得免了税,三分给伤亡士卒。”他说到这里,看了穆明珠一眼,道:“刺史李大人说,这一点需要朝廷准许……”
毕竟穆明珠大手一挥,免除的税赋,原本应该是进入朝廷国库的。
穆明珠一哂,道:“这事儿本殿跟朝廷说。”若不是她扳倒了焦家,焦家田地里所出,朝廷真能够通过赋税拿到的微乎其微。
王长寿主要负责给有功士卒划分田地一事,道:“这一战共有五千二百一十一名士卒有所斩获,按照殿下所说,杀一人得良田一亩,共分出焦家良田二十万四千八百九十一亩。分田一事由翠鸽姐姐统管,倒是顺畅迅速……”他很会做事做人,虽然翠鸽是个小侍女、比他年纪又小,但既然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人,自然一律是喊作“姐姐”。他顿了顿,面露难色,道:“只是……”
穆明珠定睛向他看来,道:“只是什么?”
王长寿说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道:“只是这五千多人新得了二十多万亩田地,日后每年记录起来,是个大麻烦……”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所有的统计都要靠人力纸笔,很多朝代在推翻了大豪族、大世家,刚开始兴盛的时候,自然是蓬勃向上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民间每一笔土地的变更,都要记录下来,在当地州郡备份,还要送到都城备份。如此变更上几次之后,记录田地等的册子往往就凌乱难以辨别。而豪族与世家的存在,其实也是在事实上减少了朝廷在这方面的压力。以扬州城来说,朝廷只需要统计焦家与七八家豪族的土地变更情况自然是容易的,而一旦把这些大豪族的土地分出去,成为几千上万人的土地,那么记录的时候就太繁杂了。每次变动,也会给朝廷的官员带来很繁重的压力。
这种情况下,最开始穆明珠在扬州的时候还能够记录,但等到多年之后,土地的情况便很容易变得不明晰,
收税也会成为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而如果增多相关统计的吏员,则需要很谨慎地衡量,在当地的产出之上增加这么多的吏员,是否是百姓所能承担的。
不过这都是长久治理要考虑的事情,眼下自然是顾不上的。
穆明珠夜半不寐的时候,也曾一闪念想到过这一点,只是她没想到王长寿竟然也提前看到了存在的问题。
她仔细看着王长寿。
却见青年已经换下了短打扮,着一身青色的长袍,只是仍旧一脸的络腮胡子,几乎长到与鬓发相连,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毛发之间那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
穆明珠最初用他,只是因为在焦家田地中,这位青年主动寻求了机会,而她当时正好要用勇武有力的年轻人。
但是这一个多月用下来,穆明珠发现这个山野中冒出来的“王八”,非但做事有眼色、有手段,而且胆大心细、谋划长远,好好栽培,是个能担大事的人才。
穆明珠道:“此事本殿也在考虑,不急于这一刻解决。”她收了正色,看着王长寿一笑,忽然道:“整日只见你的胡子,不见你的人。本殿倒是有些好奇了……”
王长寿微微一愣,却立时躬身笑道:“奴也觉得如今跟在殿下身边做事,总是一脸大胡子不像样子,今晚回去便剃了去。”
穆明珠见他如此知情识趣,微微一笑,又转向静玉,道:“你是什么事儿?”
静玉自从扬州一战赢了之后,就一直眉飞色舞,今日却有些蔫蔫儿的,上前来,先看了王长寿一眼。
王长寿会意,道:“殿下,那奴便下去处理田地划分一事了。”
穆明珠虽不知静玉是何事不好当着王长寿说,却也没有阻拦王长寿退下,又道:“可需要林校尉回避?”
静玉这才开口,道:“不、不必……”他低下头来,道:“奴不想当着那王长寿说,只是不想丢脸罢了。”
“这么说来,是私事儿?”穆明珠问道。
静玉抬起头来,眼巴巴望着她,满面愁容,道
:“殿下行行好,救救阿念吧。”
“阿念?”穆明珠想起昨日静玉拉着静念来见自己的模样,道:“他怎么了?”昨日看着那静念虽然形容枯槁,但神色还是正常的,她还教两人写了一句经文,只是没继续下去,就给萧渊拉着去了庆功宴。
静玉叹气道:“奴也不懂——就坏在殿下教他的经文上,如今他是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一心要做真和尚去了……”
穆明珠略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又觉情理之中,便道:“所以?”
静玉顿足发急,道:“哎呀,怎么能去做真和尚?”
穆明珠笑道:“怎么不能做真和尚?”便譬如从前的右相萧负暄,还在济慈寺出家做了和尚呢。
有些人是在尘世中活明白了,转入佛门之中过另一种活法;有的人是在尘世之中太痛苦了,所以遁入空门远离红尘。
穆明珠对静念的印象其实不深,对静玉的印象深一点,而静念似乎总是躲在静玉身后,像是一道安静的影子,也不怎么说话。但是显然在两人经历的苦难中,静念的接受能力比静玉要差许多。静玉就像是一株野花野草,不管是风霜雷电、还是烈日当空,他总是蓬勃生长的,哪怕是在石头缝里也能汲取到养分。与之相比,静念的生命力就要弱一点,没有那么野性。
“可是……”静玉没想到公主殿下竟然是赞成静念遁入空门的,一时愣住了,说了一个“可是”,却不知接下去要怎么说。
穆明珠解释道:“人跟人不一样。他既然有向佛的心,是他与佛有缘。如果佛能渡他经过这些苦痛,你不该拦着他,是不是?”
“可是……”静玉低着头,忽然哽咽了,眼圈也红了。
穆明珠微微一愣,在他强忍不愿示人的泪水中,隐约有些明白了。或许静玉在外是野性蓬勃的,但可能比起静念对他的依赖,他才是更依赖静念的那一个。果真如他所说,他与静念自幼一同长大,后来在焦府又多了阿生、阿香两人,谁知道变故之下,阿生与阿香相继离世,只剩了
他们两人。如今静念遁入空门,静玉尘世之间便再无亲故了。他这样的出身,自然也难寻父母家人。
倒真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静玉仍低头忍泪,口中强笑道:“殿下教奴,奴便明白了……不拦了,奴也拦不住……”
穆明珠见他如此,倒是不落忍,便安慰道:“他就算是做了和尚,你们也不是从此不见了。大明寺那个住持净空不是死了吗?正好静念去做新的住持。”她下意识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恰好原本扬州那位崔别驾也有心做和尚,正好可以让静念在大明寺守着他……”
静玉微微一愣,略有些迷茫道:“崔大人也要做和尚?”做和尚这么好吗?
穆明珠想着要樱红传的话,也不知那崔尘是何反应,点头正色道:“那崔别驾主动要求做和尚,本殿还不给他住持之位呢。如今看在你的面子上,本殿才要静念去做住持……”
静玉点点头,他也不知为何,得知静念要做和尚,便觉悲从中来;可忽然之间静念升成了住持,好似就不是做和尚,而是去做官了。
静玉重又喜气洋洋起来。
穆明珠看在眼里,腹中暗笑,又道:“你可得告诉静念,要好好做和尚的功课才行,若是本殿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这住持说不得就换人来做了……”
静玉忙道:“不会的,不会的。阿念跟奴的性子不一样,最是勤勉的,做和尚也是最用功的和尚……”为了帮他情同家人的静念保住“住持”之位,倒是连自己的本性也出卖了。
穆明珠忍笑,老神在在道:“唔,本殿姑且信你一回……”
一时静玉退下,穆明珠才露出笑容来,看向仍候在一旁的林然,道:“怎么?”一般人来见她回话,都是正事说完便相机退下了,主动留下来的,都是还有别的事情。
林然微一犹豫,道:“下官听闻大梁骑兵南下犯边……”
穆明珠微微一愣,没想到他提的是正事儿,敛了笑容,道:“确有此事。”她想到当初在建业公主府中,林然误会她要他做面首,主
动要求效仿父祖上阵杀敌一事,便问道:“怎么?你想领兵上阵,往北边去?”
林然恳切道:“下官的确有此志向,不过……”他望着穆明珠,道:“下官是想劝殿下同去。”
穆明珠真来了兴趣,搁下茶盏,道:“你要本殿领兵北上?”
林然道:“是。”他推心置腹道:“殿下此时回建业,实在危险……”
穆明珠要回建业的决定,没有对任何人透露,就算是萧渊也只是因为熟识而有所猜测。但就算她什么都还没有公布,明眼人却能够从她的举措中看出她的倾向。如果她想要在扬州长久占据下去,就不会安排这么快划分了田地,遣这些士卒回家种地,成为普通的民众。如果她要在扬州坚守下去,城防上的巡逻就不会减少、城外的工事就不会撤掉……
自扬州城一役胜后,穆明珠的种种举措都说明,她无意在扬州城长久占据下去。
这些动向是让朝廷安心的,却也是让跟随她的人悬心的。
看出这一点的自然不只是林然一人,但是有这份赤诚与忠心同穆明珠说明的,却也不会有太多人。
林然正是其中之一。
穆明珠眸色深沉,望着林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林然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下官要说的,都是大逆不道之言。只是下官这条性命乃是殿下所救,若是这些言语触犯了殿下,殿下要割了下官的脑袋,下官也没有话说。”他见穆明珠没有阻拦,便又道:“从前废太子就是因为动兵,丢了性命。殿下虽然是在扬州城动兵,但罪过也不会小,哪怕有千万般的理由,都要看陛下是否愿意相信。如果殿下真的手无兵权,回了建业,一旦陛下不能信任,那么结局不外乎或死或囚。自然,殿下与陛下乃是母女情深,下官也只是揣测而已。此前殿下与鄂州、南徐州兵马争斗之时,朝廷几番诏书,都是严厉斥责。如今见殿下胜了,便和缓了言辞,不过是要骗殿下回建业的手段……”
穆明珠眯起眼睛来,林然所说的推测,其
实她又如何不知?只是若她果真与母皇相争,反倒是让一旁的谢钧渔翁得利了。
而大周内部四分五裂,却正是给了大梁可趁之机。
她,当以大局为重。
林然又道:“如今大梁骑兵南下犯边,于殿下而言,正是绝佳的机会。若殿下领兵北上,一来不用放开兵权、沦为鱼肉;二来果真退敌有功,也能平息朝中议论。”他跪下来,道:“下官不知根底,不过是从下官所能看到的事情上妄自揣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责罚。”
穆明珠垂眸看着他,伸手去扶他,微凉的手指搭上青年滚烫的手腕,稍微用力,道:“你说得很好。本殿作甚要罚你?”
林然微微一愣,顺着她指间的力道起身,心中一松,轻声期盼道:“那殿下……”可要采纳他的谏言,领兵北上?
穆明珠蹙眉,沉声道:“你的谏言很好。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她转眸看向窗外沉沉的落日,道:“容本殿再思量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