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扬州城外,最初发现水出了问题的,乃是谢家山庄的下仆。

谢家山庄有两等用水,一是谢钧等主人所用的上等泉水;二是下等仆从所用的河水。这河水是从扬州城内东边的盘云山上一路流下来的,流出扬州城,绕着山庄半圈,最终汇入长河之中。

谢家山庄里的奴婢,就算是下仆也都衣衫齐整、饮食清洁,比城外攻城的士卒生活要好许多。所以一旦有下仆接二连三地生病、腹泻、乃至于呕吐,谢家山庄内一查,便很快把疑点锁定在了用水上面。

谢钧听了汇报,道:“喝了不干净的水?”他蹙起眉头,扬州城先前遭了水灾,历来水灾过后河水、井水都污浊不堪,乃至于引发疫病。疫病的可怕之处,他在史书中见过太多次、听族中长辈也讲过太多次。

“把病了的人都挪出去。”谢钧吩咐道:“他们用过的衣裳被褥一律烧毁,用过的器具以沸水煮过、深埋地下,住过的院落也都封锁了。再命人于出入之处,焚烧艾草百香。”他的目光落在案上那一小幅扬州舆图上,沿着谢家山庄周围的河,一路往那河水的源头看去,最终落在城内盘云山。

一个恐怖的念头涌上了他的脑海。

难道说……

谢钧面如寒霜,道:“速命人去通知陈都督,要他严查士卒用水——不要再用河水,全部改用干净的井水。井上要常留人驻守。”

可是他的提醒已经晚了。

鄂州都督陈立正在巡视病了的士卒,从昨夜开始,他麾下士卒忽然倒下了近百人,都是上吐下泻。听到谢钧的传话,陈立一愣,道:“谢先生的意思是说……”

他的目光投向北边的高耸的城墙,难以想象这真是那位年轻公主下达的命令。

如此毒辣。

两军交战之时,在对方水源中投毒,自秦以来,屡见不鲜。虽然后世多留意水源安全,派兵防守,但往往防不胜防。更不用说,陈立其实压根没想到穆明珠会下达这种命令,如

此狠心果决,比之寻常男子都要胜出几分。

陈立很快下令,一律改用安全的井水,并且派重兵守住水井。

然而此前用了不洁河水的士卒,进入了集中爆发期,从最初的近百人,到一日之内倒下了两三千人——症状都是上吐下泻,虚弱无力,自然无法作战。只能将这部分士卒撤下来休养。

但让陈立等人更加不安的,乃是不知还有多少潜伏的受害者,是否还会再冒出几千中毒者。

“高都督不必惊慌。”陈立虽然也心中不安,但面对亲自前来商讨对策的南徐州都督高阳,还是安抚道:“乱党施此辣手,可见是到了狗急跳墙的边缘。高兄此来正巧,愚弟有一则安排相告……”他与这高阳高都督,二十多年前都是谢钧祖父跟前行走的学生后辈,因此也以兄弟相称,“高兄可知野山上有一伙匪徒?”

高阳道:“你是要剿匪从野山经盘云山入扬州?我也派人勘察过那野山,山形陡峭,从城外难以攀登,更何况还有匪徒藏身其中,恐怕非但不能入城,反倒要受其害。”

“非也。”陈立笑道:“高兄迟来片刻,那匪首才从我这帐中走了。”

高阳眼睛一睁,道:“贤弟的意思是说……”

陈立压低声音,道:“这匪首是投诚来了。”他跟高阳同来攻打扬州城,又是多年故友,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况且大战在即,也要彼此通气,因此和盘托出没有避讳,道:“你有所不知,原来那野山上的匪首是个女的!”

高阳一愣,道:“女的?不会吧?”他在南徐州为都督,可是多年来听闻扬州城这野山匪帮的厉害之处,扬州城内几次出兵剿匪,都是无功而返,这帮人狡猾像狐狸、凶残又如饿狼,那为首的怎会是一个女人?

陈立一拍大腿,道:“愚弟也是这么说,怎么都没想到是个女子。原来这秦娘子——她姓秦,从前并不是这野山匪帮的头,她男人才是。只不过她男人两年前就死了,山中争座次,彼此不能服气,最后竟推了秦娘子这个遗孀出来。她一个女人家,没了丈夫庇护,在山中也是战战兢兢,早

有想要投诚朝廷的心,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毕竟野山匪帮的名声在外,寻常官兵也不去找他们麻烦了。”

高阳明白过来,道:“那秦娘子便找上了你?”

陈立笑道:“正是。有这秦娘子领着山中匪帮投诚……”

高阳没有见过那秦娘子,皱眉思量着道:“这秦娘子可信吗?”

陈立笑道:“你若是见过她,便知一定可信。那秦娘子高是高了点,但生得如花似玉……”他下了结论,“凭她自己,不是能在土匪窝里活下去的人。”

高阳皱眉又道:“可是那秦娘子有意来投,山上那些匪徒岂会听她的?”

陈立笑道:“高兄有所不知,那秦娘子是跟她姘头一起来的。”

“她姘头?”

“正是。我不是说过了吗?她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凭自己在土匪窝里是活不下去的,因此找了山上坐第二把交椅的三刀,暗通曲款,这才过了两年太平日子。只是纸包不住火,一旦这事儿翻出来就是一场内讧。因此两人一合计,这才下山来投愚弟。”

高阳听到这里,已是信了八分。

陈立又道:“况且此前穆明珠在盘云山与焦家开战,混乱中伤了他们野山匪帮的人,一直也没给个说法,还扬言要荡平扬州城内的匪徒。这秦娘子两相比较,自然就拽着她那姘头来投咱们了。”

高阳点头,道:“不知贤弟要以野山匪徒,行何等妙计?”

陈立指着案上舆图,道:“你看这三处,据那秦娘子的姘头三刀说,乃是城中藏稻草、油柴之处。难怪咱们此前的火攻不奏效,原来斥候送回来的消息是假的——”他语气阴狠下来,道:“我已将那两名斥候军法处置。”又道:“明夜子时,这两千名山匪经两山豁口,不仅在城中重要之处纵火,更会潜入东门内侧纵火,届时咱们在东门处里应外合,不信不能破扬州城!”

高阳道:“上次咱们火攻,城内近旁均有储水,不等火杀起来,便给浇灭了。这计划虽然看着好,但他们到了东门内纵火,这火真能烧起来吗?”

陈立笑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上次火

攻失败,乃是因为情报错误,城内的守兵早已转移了易燃之物。这次既然这些匪徒能混进去上千人,便由他们带大批的油进去。只要混到东门内侧,往附近稻草堆上一浇,这沾了油的东西烧起来,可不是几缸水能浇灭的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帐外的天色,道:“我今日命底下人集结了军中所有的油,只等今夜秦娘子带人来,先运上野山,再偷运入城中。”又道:“明晚子时,咱们东门起火为号,领兵冲杀入城,务必拿下乱党……”

高阳道:“既然贤弟都已安排妥当,那我从命便是。”他舒了口气,道:“不瞒你说,近旁山庄之中谢先生看着底下情形,咱们若是迟迟拿不下扬州城,我这心里真觉得丢人……”

陈立笑道:“我知兄长心意,咱们这一番奔波,既是遵从皇命,也是偿还谢家昔日恩情。”

“正是这个道理。”高阳连连点头。

“都督,秦娘子带人来了!”帐外士卒通报。

陈立起身笑道:“巧了——高兄不如也来见一见?”

就在陈立与高阳遥望着野山匪徒搬运桶装油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两里之外的扬州城墙上,正有两支精选的千人队夜缒而出。

穆明珠站在城墙上,亲自看着一个个士卒滑落下去。

萧渊与樱红站在她身后两侧。

因夜里风凉,穆明珠又在月事之中,樱红为她在纱衣之外罩上了一袭红色披风。

萧渊望着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陈立的人在埋锅做饭。

他低声道:“明珠,那秦无天若是失手了,咱们后面还按照计划走吗?”

穆明珠道:“走。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哪怕秦无天没有成功纵火,但只要制造骚乱,总好过平时陈立的兵马严阵以待。况且水中投毒,使得对方士气低迷的机会,也是再难找寻的。凡是她用过的手段,对方一定加倍警醒。而这是她第一次对阵正规军,所以她丝毫不敢大意,把所有能想到的手段,全都用上了。

漫长静默的等待中,两支千人队都已经落到了城墙下。

而最后一个要下去的人,乃是齐云。

他没有穿黑刀卫的衣裳,而是戴着黑色的面衣,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阴郁却难掩俊美的眉眼来。

他腰间也没有悬着常用的刀,而是换了一柄长剑。

他在战场上厮杀,不能以齐都督的身份,只能是暗中做事。

而今夜之所以要他出马,是因为穆明珠有一则秘密的要求,只有交给他去做是信得过的。

穆明珠要陈立、高阳二人死。

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齐云能带人擒住陈立与高阳,并且暗中带回扬州城中,分别拷问,两相印证,若是能从中揪出谢钧的狐狸尾巴,那就是意外之喜。然而如果形势所迫,不能活捉两人回来,那么当场杀了两人,也算是达到了穆明珠的要求。不管哪种情况,这两人是非死不可的。

一来是因为穆明珠清楚这二人与谢钧的勾连,只是难以向母皇等人证明这一点,而她既然占了扬州,那么南北相邻的鄂州与南徐州,至少掌兵的人不该听命于谢钧;二来是因为这是她的第一战,胆敢违逆她的人,纵然是两名都督,也要人头落地。正所谓“罚一人而万人惧”,杀陈立、高阳二人,使得今后朝臣将军要睬她之前,先掂量一二,这两颗头颅便值得。

这件事情若是交给旁人去做,一来是能力问题,对方未必能做到;二来是保密性的问题,谁都不如齐云守口如瓶。

所以最后这桩差事,便当仁不让地落在了齐云肩头。

齐云长腿一迈,已经到了城墙外沿,转过身来,面对城墙,腰上缠着绳索,双手也攥着绳索,绳索上端的铁钩嵌在城头。他伸手拽着绳索,待要下去之时,忽然先抬眸看了一眼穆明珠。

穆明珠也正看着他,见状不禁为他担忧,道:“小心些。”因他孤身站在城墙外沿,毫无遮挡,身上只有两根绳索作为依仗,这样的情况下,分神来看她,显然是危险的举动。

齐云深深看她一眼,攥着绳索的双手一松一紧,双腿在城墙上一蹬一并,几次大的滑落,整个人已经速降入墙根夜色之中。

穆明珠探头望去,只觉一阵眩晕,又退

回一步来,压着因为恐高带来的激烈心跳,转向萧渊问道:“派人去问林然那边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只见原本星火点点的陈立驻兵之处,忽然有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随后静夜中一片鬼哭狼嚎之声传来。

穆明珠眼睛一亮,沉声道:“秦无天得手了!”

而此时陈立军中,涂了油的粮草熊熊燃烧,席卷着将士的帐篷,一连串烧过去,因有油助燃,根本难以扑灭,士卒若是躲避不及,片刻便要给烧成黑炭。

“快跑!逆着风跑!”

整个陈立军中登时乱作一团。

陈立怒道:“捉住那秦娘子!弓弩手何在?给本都督射杀这伙诈降的匪徒!”原来他与高阳来见秦娘子,高阳见那秦娘子果然如花似玉,只是太高了些,但到底是美人,不禁对这落入土匪窝的美人起了好奇心,不免多聊了几句。谁知那秦娘子假借出恭避了出去,时间一长,陈立与高阳正觉奇怪,便见外面火光大作、叫嚷声一片,等他们冲出来问过,才回原来秦娘子带来的人嘴上说要云油回去,实际上却把桶装的油堆上板车之后,沿途一边洒着一边慢慢往外走,给军中巡防的士卒察觉后,一问之下,那些匪徒便纵起火来。

秦无天带下来的只有八百人,在陈立两万精兵包围之下,要想从腹地杀出去还是很难的。

纵然此时火光四起,乱作一片,但在陈立的命令下,鄂州兵马还是很快集结起弓弩手来,对准了被士卒重重围住的秦无天等人。

三刀与秦无天背靠背,在匪徒之中,嘶声道:“大当家,我就跟你说朝廷的人都靠不住!那小公主又有什么区别?现下咱们都要死在这里!他们谁赢谁输,又跟咱们还有什么关系?”又道:“我留下来拖住他们,你走!”

秦无天冷静道:“按照原定的计划,二十人一组,两组一起前后冲,分十条路径。他们的箭总不能射自己人,咱们总能活下一半来。”

围绕在他们外面的稻草木柴即将烧光,一旦火灭,他们便再无掩体。

三刀手持双铁棍,粗声粗气道:“大当

家,要是有下辈子,咱们就在山上做一辈子土匪,如何?”

秦无天怒道:“这当口尽说些无用的!”亮出手中长剑,击飞了一支飞来的箭——陈立的人已经动手了!

就在此时,原本围绕着他们的士卒忽然退开去,连弓弩手的箭雨也停了。

秦无天透过火光望去,却见不知何时陈立士卒的外围,涌上来一批黑衣的精兵。那些精兵个个以一当十,鬼魅般出现,消无声息杀到了近处来。

陈立大惊,混乱中拿不到消息,不知来人有多少,因秦无天诈降,怒气过后深为不安,疑心是穆明珠的大军已经杀出来,忙命手下兵马收拢集结。

这就给了秦无天等人喘息之机。

秦无天带着八百手下,踏过火烧后的灰烬,趟过护城河浅处,匆匆往扬州城内而去。

穆明珠在城墙上,听得喊杀声大作,沉声道:“开南城门。命孟羽与王长寿,各领两万兵马从南门出,左右夹击,要陈立的人沿着河道往南去。”

秦无天等人赶到城门下的时候,正遇上一列列士卒疾跑出城,在旁边等了足有一刻钟才算出完。待到秦无天领人上了城墙,穆明珠已快步迎来。

“秦将军乃此战首功。”穆明珠一把攥住了秦无天的手,望着她染了黑灰难辨面容的脸,恳切道:“将军若还能支撑,不如与本殿在此同观此役?”

秦无天其实归来的路上,对穆明珠是有所不满的。毕竟她与众兄弟在陈立军中命悬一线,援兵若是来迟一步,她们便要死伤过半。但此时感受到穆明珠指尖的凉意,秦无天心中的怒气也已经消去。她的愤怒可以理解,但公主殿下应当也已竭尽全力。动兵戈的事情,谁能说什么十拿九稳?援兵终究是到了。

秦无天撑着发酸的双腿,沉声道:“我与殿下同观。”

而城外陈立刚刚弄清楚来犯的是两拨人,诈降的匪徒和趁黑摸来的守兵——而且这批守兵数目并不多,充其量不过两三千人而已。陈立联合高阳,忙调度另外两处城门的兵马前来,要反攻一波,谁知众士卒刚集结起来,就听得鼙鼓声震天响,数万

将士从南门冲杀出来,直扑他们大本营。

陈立与高阳的四万士卒,虽然是正规军,但这两日来先是经了水中毒一事,倒下数千人,还有勉强支撑的,但已是体力不支;今夜又经了匪徒诈降之下的火袭,更是人心惶惶。

最终在孟羽与王长寿的左右夹击之下,陈立与高阳果然顺着唯一的出路,沿河南下而去。

待到他们逃到南边五里开外的林地之中,跟随在两位都督身边的人马,已经不足两千之数。

足有三万士卒,或死或伤或逃。

这是何等的惨败!

陈立与高阳在亲卫掩护下,一路逃到这人迹罕见的密林中来,下马稍作修整,不禁相顾惨然,不知一夜之间,如何到了这样地步。从这密林边缘望出去,仿佛能看到扬州城墙上的一点灯火,两人几乎可以想见那位公主殿下立于城墙上观战之态。

良久,陈立惨然一叹,对高阳道:“原来我竟是个本朝的赵括。”到了这样的境地,仍不肯承认对手的能力。

高阳也无心安慰,不安回首,道:“不如再往南边行些……”这是担心后面追兵赶到。

陈立路上伤了腿,此时勉力上马,跟在高阳之后,由亲卫护送着继续往林中去,想要穿过密林渡河往建业去。

谁知道一行人来到密林深处,猛然又见火光,竟是从林中杀出来一队精兵。

这正是林然奉命领兵,从焦府秘库的溶洞通道之中,一路赶到城外来;也正是穆明珠要手下把人往南边驱赶的缘故。

人未至,箭雨先扫一波。

陈立与高阳一败再败,深夜中见这密林之中竟然也有伏兵,更是心胆俱裂,畏惧穆明珠之能,皆抱头鼠窜。

等到陈立与高阳冲出重围,赶到长河旁边,想要渡江求生之时,身边已经只剩了七八名亲兵。

两人蹲在河边高高的野草之中,掬了河水,原本要饮水解渴,但不约而同想到此前穆明珠投毒之事,虽然明知可能性不大,可心中阴影仍存,不敢尝试,都改为抹了一把脸。

高阳叹了口气,道:“这败了却难解释。”

陈立既是安慰他,

也是安慰自己,道:“放心,既然是谢先生当初传信要咱们来的,他必然会保咱们,绝不至于叫咱们没个下场。”话音未落,忽然感到身后一阵风起,下意识回头看,口中苦笑道:“我如今也是惊弓之鸟了……”忽然消失了声音。

高阳原本疲惫听着,见他忽然僵住了,心中一惊,也回身望去。

却见两人身后的芦苇丛中,横七竖八躺着几具新鲜的尸体,正是最后跟随他们至此的亲兵。

一名黑衣人正扶着最后一名亲兵,使他缓缓落在厚厚的芦苇之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而那亲兵喉间一点朱红,早已气绝身亡。

而后那黑衣人抬眸看向两人,手中滴血的剑缓缓递出来。

一夜厮杀过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高阳见那黑衣人目光锁定在陈立身上,心念电转,猛地蹬腿后仰,翻身落入滚滚长河之中,拼尽全力往远处游去。

那黑衣人正是齐云,此时要入水捉那高阳,难免顾此失彼,便从亲兵尸首上摸了一柄长剑出来,看似随手一抛,实则力透剑身。

只见那长剑好似长了眼睛,于破空声与水浪声中,斜斜插入了高阳浮起的脑袋。

血,从高阳最后露出头的地方晕染开来。

而高阳再没有浮出水面。

齐云这才看向僵硬的陈立,森冷道:“你是要死,还是要活?”见陈立不答不动,便倒转剑柄,要将他敲晕了带回去拷问。

谁知陈立直愣愣望着他,见了鬼似的,道:“齐、齐都督,当年的事情,与我无关……”他顿了顿,忽然又道:“不,你不是他……你是他的儿子……”

齐云这才明白,原来陈立的“齐都督”唤的乃是他的父亲。

一瞬间,齐云心中涌上无数个疑问,却最终只是落下剑柄,狠狠敲晕了他。

他负着陈立,从林然留守的密道中进入了焦府秘库。

这一次的拷问,不只是为公主殿下,也是为他自己。

穆明珠一夜而退陈立、高阳两州兵马,解了扬州城之围。

消息传开来,大周震动。

近旁的谢钧是在当夜看到火光冲天,

便知陈立等人败了。

他又一次被穆明珠破坏了计划。

按照谢钧的推演,扬州城的僵局不该这么快破掉。可是穆明珠的行动太快了,一夜之间解决,根本不给他补救的时间。而不到万不得已,谢钧现在并不想暴露自己。

他图谋甚大,现下布局还未过半,一旦暴露,便是自取灭亡。

而一江之隔的建业城中接到消息就要迟了半日。

与鄂州都督陈立、南徐州都督高阳兵败,前者失踪、后者身亡的消息一同传回来的,还有来自战胜者公主殿下穆明珠的奏章。

穆明珠在这封奏章中言辞恳切,道“如今宵小已除,然而扬州城中物议沸腾,待女臣抚定百姓之后,便即刻动身归来,惟愿长奉于母皇膝下,再不兴兵戈之事”,又道“恳请母皇宽恕女臣,女臣在外,身不由己”云云,可谓是孝感天地。

思政殿中,皇帝穆桢在上,左相韩瑞与右相萧负雪等人在下,听李思清读完穆明珠的奏章,殿中的氛围一时凝滞。

萧负雪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如今情形很明朗了。皇甫老将军一去,大梁骑兵在北境跃跃欲试,当此危机之时,大周之内万不能乱。不管扬州城内实情如何,如今陈、高二人兵败,公主殿下又有归来之心,不如宽宥于她,准她归来。”

皇帝穆桢高坐在龙凤须弥座上,淡声道:“那动兵之事怎么说?”

萧负雪低声道:“既然要稳,自然不能再责胜者。”否则又要兴兵,“如此一来,那陈、高二人自然是有罪的。”他有前世的记忆,清楚陈立与高阳乃是谢钧的提线木偶,只是现在这些都无从说起,只能从政局利弊上去说服皇帝,为穆明珠争取机会。

太平治世,两方动了兵,既然胜者“没有罪”,那必然要败者有罪。

“左相以为如何?”皇帝穆桢问道。

左相韩瑞道:“右相所言,乃持重谋国之法,老臣以为可行。”

皇帝穆桢坐在宝座之上,轻轻挪动了下身子,倾身看向李思清,道:“你也认为右相所言可行?”

李思清轻声道:“

待到公主殿下回来,私下多少话都好问、好说。现下的确不宜再于扬州兴兵。”

皇帝穆桢重重透出一口气来,目光从李思清脸上看过去、看向左相韩瑞、最终落在萧负雪面上,淡声道:“右相,你与公主师徒情深,却不知这一番救她,要把她逼到绝境里去。”她眼皮轻轻一抬,道:“若是公主这次不能如期归来,那可是再无回转余地。”

正如穆明珠此前数次借口不肯离开扬州一样,如果这一次穆明珠不肯奉召归来,那就是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扯下来了。

萧负雪头压得极低,颤声道:“陛下,臣教导公主殿下八年,清楚殿下为人秉性。扬州一事,其中必有误会。只要陛下愿意给她一个机会,殿下必然欣然而归。况且焦家与废太子牵连一事,有人证赵洋还活着。待到众人回到建业,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皇帝穆桢沉默片刻,淡声道:“但愿吧。”便命李思清草拟诏书,要穆明珠从速归来。

“至于陈立等人的罪名……”皇帝穆桢有些疲惫地扶着额头,见萧负雪似有话要说,先开口道:“待你那好学生真的回来了,再议不迟。”

“是。”萧负雪应下来,待皇帝离开后,走出思政殿,却是心中忧虑。

以时间推算,穆明珠得胜之时,收到的正是皇帝申饬最严的那几封旨意,也不知她能否忍耐下来,果真按期归来。

萧负雪一路担忧思量,至于府中书房,已是夜半时分,自从萧渊离开建业去扬州之后,整个萧府便安静了许多。

萧负雪素来喜静,书房内外无有仆从。

他独立于窗前,望着园中竹叶上映着的烛光,踟蹰许久。

最终,他的视线落在墙侧书架上的一方长锦盒上,那里面收着公主亲赠的罗伞。

罗伞上她亲笔所书的八个字,嵌着他的字。

赠伞之时,她同他说过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萧负雪轻轻一叹,终究摊开笔墨,亲笔写了一封给穆明珠的密信。

而萧负雪的担忧不无道理,因为扬州城中,解了兵临城下之困的穆明珠,白

日才忙过悼亡牺牲的士卒等要事,晚上便独自在书房中翻看前几日的旨意、密信。

这几日来,从建业城中发出来的各种信件连绵不断。

但穆明珠一直搁置了没看,包括母皇发来的,因为她清楚在她打赢这一仗之前,母皇写来的信中不会有她想看的内容。而她果然没有猜错。

在那些她被重兵围困的日子里,建业城中发来的信,唯有恐吓、逼迫与斥责。

穆明珠早已料到,看下去却仍觉得心中发堵,待要置之不理,却仍想要知道母皇都写了什么。

“殿下,静玉公子求见。”樱红悄声在帘外禀告。

穆明珠搁下那一叠信,定定神,道:“叫他进来吧。”蹙眉又道:“前院在做什么?怎么这样吵闹?”

樱红轻声道:“是萧郎君安排了庆功宴。他说打了胜仗,就该有打了胜仗的样子……”

穆明珠听说是萧渊安排的,眉头便舒展开来了,无奈道:“由他去吧。”

一时静玉入内,戴着一顶时兴的青色镶玉锦帽,一身撩人的香气,笑道:“殿下,前头晚宴好了。萧郎君命奴来请您过去。”他拖了一把还藏在门外的静念,道:“路上遇见阿念,便带他一同来了。”说着有些期盼、又有些小心地望着穆明珠。

与静玉的生机勃勃不同,静念自从阿香之死后,便似乎被生活的苦痛折磨到麻木了,后来整日在园中做力夫的活计,似乎要借着舂米等繁重的体力劳动,来忘却曾经历过的伤痛。

静玉这一拖静念,便给穆明珠看到了静念那双布满伤痕的手。

穆明珠明白静玉的小心思,他还是想要提携昔日的好友。

穆明珠心绪不佳,也无意往前院去,看着眼前这两个假和尚,一华贵一贫苦,一盎然一麻木,不禁也有些感慨。

她想了想,道:“你们做了一场和尚,说出去连一句经文都不曾诵过,未免太欺佛祖了些。”便命樱红铺开笔墨,道:“今日赶巧了,本殿教你们写几句经文……”

这也是她前世跟在母皇身边留下的习惯,有时候排遣情绪,会静坐写佛经。

穆明珠提笔

想了一想,落下来写了八个字,却是《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语。

她把这八个字念了一遍,待要给他们细讲其中意思,却听窗外脚步声匆匆,一人笑道:“我就知道,一般人请不动你……”乃是萧渊亲自来了。

穆明珠无奈搁笔,清楚萧渊在拉人赴宴上很有手段,况且她如今是扬州城之主,庆功宴总不能躲着不出面。

“我正是等着你亲自来请呢。”穆明珠一面说着,一面走出书房去。

静玉忙也跟在后面,走出两步,却察觉静念还在里面,忙拖着他一同往外走,低声道:“你真痴傻了不成?这么作践自己,死了的人也活不过来了……”

静念给他扯着往外走,眼神直愣愣的,口中却是喃喃念着穆明珠所教的那八个字。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静玉嗤笑道:“你得了一句经文,便开悟了不成?”

静念只埋头细思,也不理会他。

前面萧渊送穆明珠入了花厅,路上悄声笑道:“打赢了,要烦恼也得先快活一场,是不是?”他冲穆明珠挤挤眼睛,道:“今晚给你安排了好的。”

穆明珠想到上次在建业城打马球赢了之后,被萧渊拉上高头大马、戴着大红花游街的经历,心中已经有了不太妙的预感。但有人在近旁关切于她,想要她开心一点,总是一件温暖的事情。

穆明珠便摇头笑,接受了他的好意,缓步进了花厅。

这场庆功宴已经开幕,歌舞大约已经过了两场,下面都是守城之战的有功之臣,上首的位子却还空着等她。

穆明珠便上前坐定,挥手示意歌舞继续,时不时与上前敬酒的校尉或千夫长说几句话。

酒至半酣,穆明珠看到齐云从门外安静走进来、在最末的位置坐下来。

她歪头打量着齐云,正在思考是招手示意他上来说话,还是等会儿带他选个僻静处说话,就听歌声忽然一停。

花厅中灯烛撤走了几盏,稍黯的光线中,有人从萧渊身后走出来,悄悄来到她身边。

穆明珠猜想,这大约就是萧渊给她安排的“快活”,待到烛光再次

亮起来,她定睛一看身边的人,不禁失笑。

这人也算是个老朋友,乃是花楼里那位蓝衣侍君。

只不过这次他换了一身雪青色的衣裳,打扮里有七分像是萧负雪的模样,手中还持了一卷书,见了她也不似上次那么热情,而是带了点故意的清冷,低垂眉眼,淡声道:“奴见过殿下。”

萧渊给她安排的快活,原来是打听出跟她有交集的侍君来,把那侍君扮做了他叔父的模样。

穆明珠转眸看向萧渊。

萧渊给她露出一个“不用客气”的笑脸来。

穆明珠又看向眼前这仿版的萧负雪,摇头笑道:“领你来的人,是不是要你作清雅书生模样?”

这侍君显然仿不出“雅”来,只得了一点佯装的清冷。

侍君小心望着她,柔声道:“奴学得像吗?”

穆明珠还未说话,忽然听得殿中一声轻响,似是发于门边。

她寻声看去,就见齐云搁了茶盏,转身出了厅门。他起身之时,似乎视线正从上首收回来;而搁茶盏的力道,也有些不必要的大了。

穆明珠忍不住笑,见那侍君还眼巴巴等着答案,便笑道:“你学的不像……”

那侍君很上进,道:“那殿下教奴,怎样才像呢?”

穆明珠忍笑道:“看见方才出去那齐都督了么?你照着他那转身出去的劲儿学,就像了。”

那侍君眨眨眼睛,有些糊涂了。

穆明珠留他在身边,又看了一场歌舞,渐觉无趣,便要众人继续,自己佯装不胜酒力,先行出来,却见黑刀卫中那位秦威校尉在厅门外守着,便问道:“你们齐都督呢?”

秦威老老实实道:“齐都督往秘库中巡防去了。”

“哦。”穆明珠脚下一转,便往假山秘库而去。

假山外守着的千夫长认出是公主殿下亲来,忙要亲自举火把带路。

“不必。”穆明珠接了火把过来,自己缓步走了进去。

溶洞五层,每层如今只留了三五个人守着,因里面已经没有财物,只是起岗哨的作用。

下到第四层,穆明珠寻着记忆中的路线,果然在那块乳白色的石瀑布之后,望见了负气

而出的少年。

齐云藏身其中,早已听到来人脚步声,只是心中不敢相信,待到脚步声停在石瀑布之外,望见缝隙外公主殿下那张含笑的脸,他才觉难为情起来,想起庆功宴上所见,偏过头去,低声道:“臣巡防过了,正要回去。”说着便要从里面出来。

穆明珠忍笑,一手握着火把,一手抵在他胸口,柔声道:“你巡过了,我还没有呢。”手指轻轻用力,把少年又推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