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穆明珠一行人赶到盘云山与东边野山豁口处时,明亮的晨光刚刚洒满天际,在山林顶端还缭绕着一层轻纱似的雾气。豁口平台上方的崖壁上,斜伸生长着一株茂盛的古树,沿崖壁有水渗出,滴落下来,天长日久便造就了这一处汉白玉似的平台,原本大明寺的和尚在这里凿刻了一组石桌石凳出来,作为赏景之所。

此时那石桌旁边,已经来了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戴黑色面衣的女子,面衣遮住了她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但仍能看出这是个年轻的女人,至多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的眉弓甚高,从神态上透出威猛来。她见了穆明珠等人,便站起身来。这便是今日会谈的主要人物,野山上的女匪首秦无天了。她原本的姓名自然不会是秦无天,据说是她后来给自己改了名字。

在秦无天身后,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刀疤脸、三角眼,一直盯着穆明珠等人看,他穿着跟秦无天一样的青色粗布衣裳,腰间别着两根黑漆漆的棍子,大约是熟铁打造而成。另一个男人却着锦衣,面红齿白,视线黏在那秦无天身上,见秦无天起身,他这才抬头看向来人。

穆明珠走过来扫了一眼,已经对三人身份、性情有了大概的猜想。

而穆明珠在打量这些人的时候,秦无天也在打量她。

秦无天第一眼便觉得惊讶。

她在野山落草为寇已有许多年。扬州城的兵马知她这里难缠,动兵便有折损,而往往一无所获,便也渐渐不再来动她。匪与官之间守着微妙的平衡,也算是相安无事许多年。然而这位小公主殿下来到扬州城后,便不断有官兵往野山来刺探。

秦无天清楚这定然不是扬州的府兵,因为本地的兵马是早已放弃了的。岗哨上的弟兄来汇报,说瞧着竟像是公主殿下亲自来的,跟着的还有黑刀卫的人。秦无天当时只觉这小公主好不晓事,不知外面的危险。她并不想惹是生非,因为一直蛰伏未动,任由这小公主殿下来去

,想着待这小公主回建业城变好了。

谁知道后面会发生这许多事情,扬州城内可谓天翻地覆。

秦无天更是没有想到,在扬州城中树大根深、屹立十数年不倒的豪族焦家,会给这小公主殿下彻底摧毁。而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昨日岗哨传报,说是这位小公主殿下竟然约她见面,为表诚意还送来了米、肉等物,地点也任由她来选择。

旁人说起山匪来,总是觉得山匪凶神恶煞、但是也逍遥自在。

其实只有真正做山匪的人,才清楚其中的艰辛——若不是在山下活不了,谁愿意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跑到深山老林里落草为寇呢?

野山这帮匪徒,幸运之处就在于有秦无天这个女匪首。

秦无天是个女人,没有寻常男匪那等逞凶斗狠的无谓做派,因此从前领着底下兄弟躲过了很多次官兵的围剿,在野山成功存活下来。当年逼上野山是为了活命,但她清楚这终究非长久之计。

只是以前从未有过官员说要与她见一面,她就算是想换一种活法,也找不到机缘。

如今这占据了扬州城的公主殿下,忽然给她递了橄榄枝来。

秦无天虽然觉得这可能是个陷阱,但她更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只是秦无天没有想到,这位以少胜多、击溃焦家又坐拥扬州城的公主殿下,如此年少美丽、还有一双含笑可亲的眼睛。

穆明珠在远处尚且不觉,只看到秦无天比她身后两名男子还要略高些,及到近处,才觉这秦无天在女子中算是很高的,应该超过一米八了,宽肩壮腰,一看便颇有力气。

“秦大当家的,请坐。”穆明珠含笑伸手,立在石桌旁边,示意秦无天。

秦无天退后一步,恭敬道:“不敢在殿下之先。”

穆明珠笑道:“一同坐。”一面说着,已是先坐下来。

于是穆明珠与秦无天对面而坐,齐云与萧渊立于穆明珠身后,那两名男子立于秦无天身后。

穆明珠道:“这位是本殿的好友萧渊,另一位是黑刀卫齐都督。不知跟着秦大当家来的这二位,怎么称呼?”

秦无天指着那刀疤脸、三角眼的男子道:“这是

我结义的弟弟三刀,那是……”她指向那锦衣俊美的青年,微微一顿,道:“是我的军师,姓柳。”

穆明珠点头,就见那柳军师已经很娴熟地在为众人斟茶了,听秦无天提到他,他便微微一笑。

初见面,双方虽然面上带笑、看着友善,但其实心里还是戒备警惕的。

秦无天那结义弟弟三刀,手一直背在身后,大约是握着铁棍下端。

而齐云握着刀柄的手,也一直没有松开。

穆明珠先笑道:“本殿来扬州城中时日不久,但是关于秦大当家的故事倒是听了不少。”

秦无天猜测着公主主动约见的用意,口中平淡道:“市井传闻,当不得真。”

穆明珠笑道:“自然,市井之中的百姓不知秦大当家乃是个女人,还以为山上的匪徒是个荤素不忌的,有一阵子吓得读书人都不敢往大明寺中来上香,生怕在路上就给秦大当家劫走了。”她想到大明寺中的那些龌龊事儿,垂了垂眼皮,当初住持净空与焦道成勾结,拐骗来上香的少女去了焦府,悬案一直未破,坊间传言便是给野山上的匪徒劫走了。当时的扬州刺史李庆还算负责,带兵上了两次野山。秦无天不愿横生枝节,刀兵相见之际,主动现身,告知李庆自己乃是女儿身,这事儿才算是过去。这也是穆明珠为什么能知道秦无天原来是个女的。

秦无天静静听着。

相较于穆明珠现在的兵力,秦无天显然是弱的一方,所以穆明珠有心情侃侃而谈,秦无天却是神经高度紧张、留意着穆明珠的一举一动。

穆明珠接了那柳军师递来的茶,微微一笑,道:“不过秦大当家既然有了柳军师这等妙人,山下的读书人自然都安全了。”

此言一出,那柳军师原本正给秦无天递茶杯的手一顿,秦无天接过茶盏来,仔细看着穆明珠,心中闪过好几个念头,最后道:“殿下如何得知的?”她与柳郎的关系,就算是在山上,也少为人知——难道是这位公主殿下,早已买通了她身边的人?殿下意欲何为?秦无天眯起眼睛。

穆明珠微微一笑。

其实她并没有内线,

不过是诈秦无天一诈。因为男女一旦发生过亲密关系,彼此之间的肢体语言是不一样的。她从前在建业城中,虽然见母皇的时候少,但是见姑姑宝华大长公主的时候颇多。宝华大长公主那里侍君颇多,众侍君的性情也不一样,有的一来就成了事,有的却还要先谈几日情。自从她来月事之后,宝华大长公主便从来不避讳跟她说起这些,又有心拉她入伙同乐,便经常在这些侍君退下之后,跟她品评这些侍君,譬如“这个已经得手了”,“那个冷淡,但冷淡的模样招人喜欢,姑姑我再容他两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穆明珠虽非本意,但耳濡目染之下,也练就了一双判断亲密关系的“慧眼”。

譬如方才那柳军师,视线始终黏在秦无天身上,他递茶盏给众人时,都很注意分寸,只有给秦无天的时候,手指不曾避开——而秦无天也没有避开。

方才三人站在一处,另一边明明是秦无天结义的弟弟,秦无天却更靠近这位柳军师,半侧着身子、腹部也朝向这位柳军师。

而且穆明珠在宝华大长公主那里见的侍君多了,那些侍君什么来路都有。

这柳军师的做派,一看就跟静玉是一个路数的,做山匪之前,怕也是花楼中人。

秦无天说他是军师,显然是临时捏造的。

如果说只凭这些还不能确定,那么方才秦无天与柳军师的反应,已经证明了穆明珠的猜测。

穆明珠看着秦无天略显紧张的反应,温和笑道:“秦大当家怎么这样看本殿?”她清楚秦无天的疑心,但她正需要这样的疑心。因为接下去,她需要秦无天做的事情,不容有失。

秦无天嘿然一笑,道:“殿下的消息网真是叫草民佩服。”

穆明珠笑道:“秦大当家,本殿很佩服你,一个女人做了土匪的头子。本殿听扬州本地的官员说过你从前的事情,你很有能力,尤其是指挥行兵打仗上,若是在这野山上继续下去,是埋没了你。况且你今日既然肯来,大约也是知道这山匪的日子不能长久,只是如今太平治世,你们从前杀了的人、犯了的罪,岂能水过无痕?你

们就是想回头,也没有回头路了。”

秦无天听着她的话,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杀人时的情形。虽然那时候她杀人是为了活命,可是当真杀了人之后,她其实心里也清楚,再也回不去了。刚上野山的那几年,她经常会做梦。梦中常常都是关于杀人的,她会在梦的尾声发现原来一切都是误会,她并没有杀人,还能回去那宁静的小村庄继续生活。她在欣然中从梦中醒来,只有无尽悔恨与难过。

秦无天冷声道:“那殿下要见草民,是为了来擒杀草民归案的?”她觉得不像。

穆明珠话锋一转,笑道:“本殿既然佩服秦大当家,又怎么会擒杀你?现下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你做了这一件事,从前多少罪过都一笔勾销了。”

秦无天来的时候心中已有猜想,但听穆明珠真的提出来,还是感到一阵激动。她稳住心神,低声道:“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穆明珠径直道:“鄂州、南徐州两处兵马叛乱,假传皇帝诏令,意图侵占扬州城。这等谋反大罪,只要你能从中立功,过往多少罪孽都抵得过了。”

秦无天没有怀疑,毕竟除了建业城中那些心思弯弯绕的人,寻常百姓匪类,谁都想不到一个十四岁的公主会拥兵自重、激怒她的母皇。

秦无天在面衣底下轻轻舒出一口气来,盯着穆明珠,问道:“为何是我?”

穆明珠笑道:“本殿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本殿很佩服你。”顿了顿,又道:“况且本殿仓促来到扬州城,本是为了修缮大明寺藏经阁,身边并没有多少趁手的人马。如今守城的万夫长王长寿,你可知道?他原本是焦家田里的力夫,为人机灵,很会做事,现下已经是万夫长了。”

秦无天的确听说过王长寿的事情。她愿意与穆明珠相见,也有听过王长寿故事的关系。据说那王长寿原本是个混码头的,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从前给人“王八王八”乱喊,谁能想到一个月光景成了万夫长。野山上的兄弟们说起这王长寿来,个个都很羡慕。因为既然“王八”可以,他们又如何不可以?

“好。”秦

无天下定了决心,望着穆明珠,道:“殿下要草民去做什么?”

穆明珠食指叩击着石桌,审视着秦无天,笑问道:“秦大当家可是丑陋不能见人,又或是身有隐疾?若果真是这两种,本殿绝无二话。否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大当家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岂不是叫本殿伤心?”

秦无天戴着面衣,心里就还是存了留后路的念头。毕竟,她只露了一双眼睛,就算是把穆明珠给卖了,过阵子改头换面出来,说不定穆明珠对面都认不出。

闻言,秦无天微微一愣,只觉这小殿下看着和气含笑,其实心细难缠。

“殿下言之有理。”秦无天说着,伸手解开自己耳后的系带,揭下那黑色的面衣,露出下半张脸来。

穆明珠瞧出来,这秦无天其实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这会儿粗服素面、不曾施粉黛,宛如一朵红蔷薇蒙尘。

“秦大当家原来是个美人。”穆明珠笑道:“请秦大当家附耳过来,本殿与你细说下文。”

秦无天揭了面衣,却像是有些不自在,得她一开口,便立时又把面衣戴了回去。

一时穆明珠把计策说完,秦无天低头思索片刻,道:“那城外的叛军,如何能信?”

穆明珠淡淡道:“如何不能信?你想要下山过太平日子的心是真的,投靠本殿,还是投靠他们,不都是一样吗?”她原来是要秦无天领人诈降。

“况且借口也是现成的,就说当初本殿在扬州城内高价买米,害得你们山上都饿死了几个兄弟。又或者是盘云山那一战,你们也遭了无妄之灾。又或者只是单纯的,你觉得他们会赢……”穆明珠条理清晰道:“你既然要投降他们,自然要按照他们的说辞来,就说他们乃是王者之师,本殿自取灭亡、不能长久……”

秦无天扶着额头,有一点晕。

穆明珠淡淡一笑,站起身来,同秦无天眨眨眼睛,道:“不过秦大当家乃是聪明人,又近距离看着扬州城这一月来的事。本殿若是你,一定会押本殿赢。”

秦无天也随着她站起来,迟疑道:“殿下就不怕……草民这诈降成了真降?”

穆明珠淡声道:“

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况且本殿说过了,本殿佩服你的才能。你自己回去想一想,若是投了城外那些人,他们是否会给你机会,让你得到重用。纵然皇位上坐着的是女人,但底下这个都督谁会重用一个女人?但你来本殿身边,本殿许你来日将军之职。”

秦无天悚然一动,这是她从未敢想的道路。

穆明珠极目远眺,望向两山之北,淡声道:“不要把眼光放在扬州一座野山上,往北看,鲜卑异族虎视眈眈,朝廷来日必有用将士之时——本朝第一位女将军,听起来也很威武,不是吗?”她回首向秦无天一笑,道:“做个明智的选择,我们能一起走很久。”她顿了顿,又道:“也能一起走很远。”

秦无天动容,注视着转身离去的公主殿下一行人,许久没有挪动。

而穆明珠走出秦无天的视线范围,立时便露出倦怠之色,脸上也没了笑影,坐上扈从抬着的肩舆,撑着脑袋长出一口气,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萧渊跟在一旁,问道:“当真神奇,你怎知那柳军师与秦无天有首尾?”

穆明珠懒得解释,有气无力道:“因为我长了眼睛。”

萧渊一噎,也看出她不愿多话来,摸摸鼻子,道:“好好好,我今日不跟你计较。”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道:“我一夜没睡给你守着城墙,刚回来就给你揪着上山来,坐着听了半天也没用上我呐……”

穆明珠怼了他一句,情绪上升了一点。她全程靠自己打嘴炮,没用到萧渊就把人给说服了,也有点出乎她自己的意料。看来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有说服力。她在劝人投奔这方面的自信心,又积累了一些。她看着一旁困得流泪还跟着的萧渊,玩笑道:“其实我是打听到了小道消息,说那秦无天喜欢美郎君,想着若是利诱不成,便拿你去色诱。”

萧渊瞠目结舌,他本人也算爱开玩笑的,但是联系到方才 的情况,他竟有些分不出穆明珠所说乃是玩笑话还是真心话,瞪着肩舆上的穆明珠 ,一时没顾上脚下的路,险些沿着石阶摔下去。

穆明

珠探身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带回来,无奈笑道:“好了,你也别逞能了,跟我一样坐轿下去吧。”

待到了山下,萧渊下意识要跟着穆明珠往同一辆马车上去。

“你自己去后面坐马车。”穆明珠随口吩咐道,对一旁的齐云道:“你跟我来。”

萧渊不疑有他,以为穆明珠留下齐云是有正事要做,他正好乐得清静,能饱饱睡一觉,便打着呵欠往后面的马车而去。

齐云跟在穆明珠身后,矮身进了马车。

“坐过来些。”穆明珠低声吩咐道。

齐云不明就里,依言而行。

穆明珠歪靠在枕头上,望着近处的少年,大约是方才见了那柳军师与秦无天的缘故,忽然有些意动,道:“再近些。”

齐云攥紧了双拳,又挪近了一些。

穆明珠因身体缘故,这次自己有些懒得动了,便仍旧歪靠在枕头上,伴着辘辘的车轮声,伸手往自己唇上一点,直勾勾盯着少年,轻声要求道:“亲亲我。”

齐云只觉“哄”的一声,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来,耳边嗡嗡作响,让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他僵硬而小心地抬眸向前看去,却见公主殿下斜靠在车厢一角,纤细的手指点在朱红唇间,正直直望着他。

齐云不知该如何是好,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怎样的动作、怎样的表情。

穆明珠见他僵硬,知他难为情,忍着笑意,故意捉弄他,佯装恼了,道:“你不听本殿的话了吗?”

“不……”齐云浑身一颤,低声道:“臣……”他憋得脸色通红,还是不知该说什么,但是这股惶恐的情绪,终于让他有了动作。

他倾身上前,第一次主动拉近了自己与公主殿下的距离。

穆明珠直勾勾看着他,欣赏着少年的羞涩与勇气,她伸出有些软绵绵的手臂,拉住了少年的领口,在最后的距离里,牵引着他一点一点勾下头来。

车外是夏日燥热的蝉鸣,像是来自她十三岁那年的夏天。

可是眼前这美丽动人的少年,却是无与伦比的真实。

“亲亲我……”穆明珠又道。

两人唇齿几乎触在一起,却还剩最后的一丝距离。

车厢内的空气中仿佛噼里啪啦闪着火花。

少年倒映着穆明珠身影的眸中,忽然涌起深重的墨色。

他喉头微动,终于低下头来,却是有些用力得撞了上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狠劲,出乎穆明珠的意料。

她轻轻笑起来,在少年炙热冲动的吻中,忽然忘怀了扬州城内外一切的烦乱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