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与齐云下了城墙,往城中巡防。
已是仲夏时节,天空中万里无云,及近正午,两人投在地面上的影子都短短的,走出城墙根后不过数步,便觉热浪迎面扑来。穆明珠走在前面,淡蓝色的下裙随风轻摆,为这炎炎夏日带来一分清凉。
“别骑马了。”穆明珠眯眼望了望天,道:“我有话同你说。”
她当先登上华盖覆顶的四轮马车。
齐云微微一愣,跟在穆明珠身后,亦躬身进了马车,一入内,正撞见穆明珠轻解罗衫的模样,不禁面红耳赤、下意识要退出去。
穆明珠一面解着上衫,一面拉开案几下的一扇抽屉、从中摸出侍女给她备下的新衣来,口中道:“站着做什么?放下车帘进来。”这个时节的扬州城很热,她跟萧渊在城墙上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已经汗湿了脖颈。
齐云依言放下车帘,却仍旧站在车帘边,头几乎要垂到胸口去。
穆明珠大约也能猜出他的反应,定然是要不好意思的,她轻轻一笑,也不说破,只拿着新衣的手随意指了指车窗下的位子,道:“别杵在那里,像是我罚你了似的。”
齐云又依言在车窗下的长凳上坐下来,只是仍旧挨着近车帘的一端,双手攥拳压在大腿上,眼观鼻、鼻观心,方才在烈日下没有冒的汗,这会儿全都涌出来了。
穆明珠倒是并不在意,她解开上衫之后,里面还穿着裲裆。裲裆有点像是古代的抹胸,但是比后世夏日的吊带背心还要严实许多。这裲裆最初是内衣,但是据说从她母皇登基之后,便渐渐开放了许多,时下也多有人作为外用的衣裳,成了裲裆衫。她因是公主,在外的时候穿衣要与身份相匹配。为表隆重,衣服总是有很多层。冬日的时候还好,夏日却热得难耐。
至于齐云是怎么看待她的衣着的,穆明珠并不在意。
况且亲都亲了,露个胳膊又怎么了?
穆明珠也不忙着换上那新上衫,先自己倒了一盏凉茶,饮了一口入喉,解了一身躁意
,这才看向齐云,道:“你之前送出的信,母皇可有回信给你?”
她倒是问得冷静平淡,却不知齐云正在经历怎样的心理冲击。
他眼力过人,进来一瞬间已经看清了,公主殿下里面素色绸衣上、绣着与她下裙同色的祥云纹样,绸衣紧窄,勾勒出初绽的曼妙。
只是那一眼,他已经昏了头。
在最初的冲击过后,他坐在紧靠车帘的长凳末端,按着大腿的双拳却忍不住收紧。
他清楚公主殿下绝无它意。
是这天气太热了,而她是公主殿下,在马车里换件清爽的衣裳是很自然的事情——不管跟进来的是谁,只有跟进来的人去避讳低头,不可能是公主殿下避忌。
也就是说,如果这一次跟进来的不是他,而是今日投奔来的相府公子萧渊,又或者重金出资的那位孟非白,公主殿下还是会做一样的事情。
一念至此,齐云只觉一股又酸又辣的毒气从心中蹿起来。
他闭了闭眼睛,制止自己再想下去。
听到穆明珠的问话,齐云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从那些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臣……”一开口的声音却过分喑哑,他顿了一顿,吞咽了一口唾液,抚定声线,又继续道:“臣还未曾接到陛下新的指令。”
穆明珠淡淡蹙眉,也就是说三日前齐云按照她的要求,写了一封“公正客观”的黑刀卫密信呈送建业城之后,母皇至今未给齐云新的指令。
这跟穆明珠的预期不太符合。
因为黑刀卫乃是皇帝的爪牙,现下她抗旨不遵、在扬州城拥兵,母皇完全可以下令给齐云。齐云手下的三百黑刀卫虽然不是很多,但在大军围城的情况下,要给她制造些混乱、麻烦还是很容易的。除非在那之后,她已经凭借人数上的优势,一举擒住了齐云等人。
“没有新的指令……”穆明珠思量着,轻声道:“这样也好,就不必把你‘囚’起来了……”如果母皇一直没有给齐云下达对她不利的指令,那么她便不必‘囚’齐云,等到扬州这一局结束,她回到建业后,这也是一处可以“圆谎”的地方。
毕竟,若
她真有反心,如何会纵容黑刀卫在扬州城内来去自如呢?
“战法必本于政胜”,她如今在扬州布局战争上的策略,根本乃是为了政治上的胜利。
穆明珠不会忘记这一点。
正如她不曾停止往建业城递呈辩解表忠心的奏章。
“仁慈尊贵的母皇,请允许女儿我卑微地辩解,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留在扬州城中。若追究我的本心,我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母皇身边。我自幼在母皇身边长大,这次之前从未出过建业城,从来不知世上人心还能如此险恶。焦道成被人暗杀而死,可是他多年生活的扬州城中一定有留下的证据,能指向废太子谋逆大案的幕后真凶。女臣动兵缉拿焦道成那一日,分明封锁了城门。而鄂州与南徐州两处都督,却能一夜之间赶到。若不是早得了消息,两处兵马如何能这样快赶来?这鄂州都督与南徐州都督,分明是与焦家有所勾连。他们星夜赶来,并非是因各州互保之法,而是有更险恶的用心。因为他们赶到的时候,女臣已经击溃焦家,他们情知救不得焦道成,索性命人混入城中,伺机杀了焦道成。这一招杀人灭口,何其歹毒!能御使两州都督,背后之人又何其可怖!这等人藏于大周暗处,鼓动废太子谋逆,欲行不轨之事于母皇,女臣书至此处、心胆俱裂,此背后之人一日不除,则母皇一日不能安枕,大周一日不能安稳。女臣若奉召而归,则正中贼人下怀,两处都督领兵而入扬州,毁尸灭迹,幕后之人再难追踪;女臣欲苦守扬州,查清贼人,则朝中物议沸腾,而女臣见疑于母皇,使得母女离心、君臣相害。呜呼哀哉,女臣辗转反侧、中夜推枕,想我清白之心,天地可鉴,纵一时被污,终有水落石出之日。诚请母皇安居建业,待女臣擒此贼人而归。届时倘或物议难平,女臣愿一死以平之。祈母皇万安。”
就按照这个意思,穆明珠是翻来覆去往建业城中上书。
总是她是清白的,豁出一切去,只是为了母皇、为了大周。
至于建业城中的母皇信不信她,那是另一回事儿。
只要能把水搅浑,她
就成功了一半。
不管是前朝还是大周,许多皇权中心人物的经历,都不过是前人撒土、迷迷后人的眼罢了。
辘辘的车轮声中,穆明珠换了新衫,与齐云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往第一处需要寻访之处走去。
要知道,所谓的围城并不是敌军手挽手在城外绕成一圈,“水泄不通”更是种夸张的说法。绝大多数情况下,若是把所有城门都围住了,反而不好攻城。真到要攻城的时候,往往是“围三放一”的,要给城内的人一个去处。否则被困城中的人无处可逃,反倒能众志成城、万众一心了。到时候城内坚守不出,攻城方付出几倍的兵力,未必能起到效果。
而在通行大队士兵的城门之外,还有一些鲜为人知的羊肠小道,能联通城内外。这种羊肠小道,在战时通行大量士兵不现实,但是溜进几十个人来做点坏事情还是很容易的。所以在城外攻城器械还未到位的情况下,守住每一处羊肠小道,就是重中之重。
在扬州城中来说,这样需要巡防的地方除了三处羊肠小道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地方。
一个是盘云山东面的野山,一个就是焦府秘库的地下溶洞通道,如今各有百余人守着。
穆明珠先往盘云山而去,原本大明寺的住持净空,已经被她杀了祭旗。现在的大明寺可谓群龙无首,寺中两百名和尚颇有些无所适从、也担心祸及自身,这数日来给穆明珠的人看管着,都窝在禅房中,醒了就吃,吃完打坐,上净房的时候也要有人跟着。
穆明珠暂时没有要放这批和尚自由的想法。因为大明寺中的贼首虽然是净空,但当初掳掠上香少女的事情,只靠净空一个人也做不成,这些日夜都在寺中的和尚当真就一点都不知道?众所周知,蟑螂都是成群出现的。
留守的千夫长见是公主殿下前来,忙迎上来。
穆明珠道:“陪本殿往东边野山走走。”她当初与齐云往这些野山上去过不止一次,对于路是很熟的,边走边问道:“本殿想见一见这野山上的山匪头子,你可有传信的人?”
那千夫长微微一愣,道
:“回陛下,您几时要见?咱们虽然守在这里好几日了,但是没跟山匪打过交道。巡防的百夫长倒是说见过他们放哨的,但是那些小子很是机警,又不愿意跟官兵打交道,都是老远望见咱们的人就跑了。见虽然见了,但是没能说上话……”
穆明珠微笑道:“他们是一两千人的山匪,咱们却是好几万人的官兵,他们躲着咱们也是常理。”她遥望着对面莽莽榛榛的山林,这野山群一直蔓延到扬州城外去。山匪虽然人少,但他们土生土长于此,熟知地形、天气,更是打探消息的好手。
两军对垒,斥候也是很重要的。
穆明珠道:“你命人带一批肉、一车米,再去见他们那放哨的,把本殿的话带到,就说想请他们的首领喝杯茶。”
那千夫长原是本地的力夫,倒是很明白山匪的想法,道:“那要是……对方不敢来见殿下呢?”
穆明珠想了一想,道:“见面的地方由他定,足见本殿的诚意。”
“是。”
穆明珠又道:“这几日你们多辛苦些,不要放一个人进来。等咱们破了外面的逆贼,本殿奏请朝廷,你们个个都有封赏。”
建业城发来申饬的诏书,扬州城中的百姓根本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穆明珠是皇帝亲出的公主,又解了扬州粮荒,还扳倒了扬州城最富最坏的焦家——这已经足够让穆明珠在他们眼中成为正义的化身。
那千夫长不疑有他,应着下去了。
齐云跟在穆明珠身后,同她一起走着下山的路,却是道:“殿下,若那山匪要求在野山相见呢?”
穆明珠淡声道:“那就野山相见。”
齐云清楚其中的危险性,脚步一顿,轻声道:“扬州城中万事还要殿下决策。若殿下信得过臣,不如臣去走这一趟?”
穆明珠忍笑,转过头去看他一眼,道:“齐云,你平时自己照镜子吗?”
寻常人自然知道穆明珠是调侃,多半会问怎么了。
齐云却是抿了抿唇,正经道:“比较少。”
穆明珠终于忍不住笑了,道:“那些山匪本就不敢靠近咱们大股的官兵,你这张冷面一出
,人家还敢谈底下的事情吗?”她轻轻拍了拍齐云的手臂,半是安慰半是玩笑道:“你放心,哪一日本殿要吓人,一定派你出马。”
齐云感受到女孩手指拍在小臂的力度,因这亲昵的动作,从小臂处至半个身子都麻痹了,僵了一僵,待女孩走下数步,他才感到那股麻意退去,定定神,快步跟上去。
“殿下,原扬州刺史李庆已经放出来了,现下在山下等着求见。”有扈从匆匆上山汇报,至于半途撞见穆明珠等人。
“他怎么样?”穆明珠淡声问道,放人出来是她的安排。
那扈从想了一想,道:“李刺史看着倒是挺激动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
穆明珠忙了一日下来,至此已经有些倦怠了,想着在马车上歇息一会儿,便道:“叫他去焦家老宅等着吧。还有,把崔尘崔别驾也请过去。”
崔尘原本一心要送她离开扬州城,谁知道穆明珠到底是与焦家动了兵。开战那一日,崔尘还来劝和,结果被净空的头颅吓得逃到山下去,也顾不得跟焦道成说什么,便乘轿回家去了,连着好几日在家中没有动静,也不见出来活动。
“是。”那扈从应着下去。
到了山下,穆明珠要坐马车去焦家老宅。
齐云没得她招呼,虽然盼着她招手,但这一路同行,有多少事情也都吩咐过了,想来是只能骑马陪同。
“你来。”穆明珠到了马车跟前,却又向他招手。
齐云心中欢喜,一张冷面都柔和了几分,虽然在官帽底下不为旁人所见。
这次他进马车,却是不敢抬眼往前看了,只盯着自己脚尖挪进去。
穆明珠这次没有换衣裳,而是懒洋洋往车榻上一躺,展开一旁的薄绸被,盖到自己身上,飘忽忽看了一眼进来的齐云,道:“我睡一会儿。”
齐云微微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他这次没有应“是”,迟疑了一瞬,道:“好。”说着在车窗下的长凳上坐下来。
穆明珠其实并没有择席的毛病,也不是睡觉时一定要有人在。只是她身边通常都有樱红在,而今日樱红被留在焦家老宅理事,
扬州城内外又危机四伏,穆明珠感到如果要她自己闭上眼睛睡在马车里,哪怕是睡着了,她的脑袋都还是警醒着。
而她的确感到了身体上的倦怠。
一场熟睡是她现在必须的。
所以她需要一个人给她守着,一个她能够信任的人。最好自然是樱红,樱红不在,齐云也可以。
穆明珠把那薄绸被拉至胸口处,已是半阖了眼睛,望着齐云的方向,又道:“你守着我。”她已经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了,声音也不像平时清醒时那样冷静,有些发懒,拖着音像是撒娇。
齐云只觉心猛烈跳动起来,他坐在长凳上,一眼不敢看她,仍是低头望着自己脚尖,低声又应道:“好。”
穆明珠便朦朦胧胧睡去了。
齐云在辘辘的车轮声中,捕捉到女孩轻浅的呼吸声,一声又一声,像是羽毛轻轻搔过他的耳膜、落在他的心中。直到那呼吸声变得悠长规律起来,他终于抬起头来,缓缓转头,向安睡中的女孩看去。
只有当她沉睡的时候,他才敢放任自己的目光。
扬州城外的敌军,建业城朝堂上混乱的局面,盘云山东面野山的匪徒,以及身下车轮辘辘的声音,忽然都变得遥远。
只有这一车之内,一步之遥,沉睡中的公主殿下是真实。
时间忽然像是飞驰一般,他仿佛才看了她一眼,马车已经停到了焦府老宅之外。
随着马车停下来,原本睡梦中的女孩睫毛轻眨,似乎要醒过来。
齐云立时不敢再看,猛地低下头去。
穆明珠醒来的时候,就见少年仍与她睡前一般,垂首坐在车窗下的长凳上——就连他单手握着刀柄的姿势都一点没变。如果不是车窗外的天光暗了几分,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只是闭了闭眼睛。
穆明珠揉了揉眼睛,虽然她给自己找了个信得过的人守着,但仍是睡得不太踏实,却已经聊胜于无。
她打着呵欠,坐起身来,声音中还带着慵懒的睡意,道:“到了吗?”
齐云至此才有动作,挑起一角车帘望出去,轻声道:“到焦府老宅了。”
穆明珠又打了个呵欠,定定神,端起
案上的凉茶饮了一口,道:“好。去见见李庆和崔尘。”她从马车中走出去的模样,已经全然恢复了清醒,只除了脸颊压出的一丝红痕,还标志着方才马车中的一场酣睡。
齐云迟了一息,这才下车跟在穆明珠身后,望着前方女孩略有褶皱的淡蓝色下裙,想起她方才沉睡中的面容,忽然觉得连她此时踏过的、那条铜钱铺就的小径都美丽动人起来。
焦府老宅的正厅中,崔尘面对着昔日的上司刺史李庆,真是又尴尬又惧怕。
这处正厅,他以前是常来的,但此时再来却全然不是从前滋味了。
“刺史大人,下官……”崔尘当初跟焦道成合谋,的确是想要把李庆推出去做替罪羊的。他在听闻穆明珠只是为了破案过瘾之后,就连夜安排了李庆的家人,命人入狱要李庆仿写陈伦的笔迹,伪造证据。
而当时的李庆被崔尘、焦道成等人拿住了把柄,为了家人性命,也的确已经决意赴死了。
谁知道半途杀出来一个公主殿下穆明珠,竟硬生生把这死局盘活了。
不过半月之前,李庆还在阴暗的大牢之中等死,现下却已经坐在这宽敞华贵的大厅中,又成了扬州刺史,其中变化,可谓天差地别。
李庆沉默坐着,望着案上茶盏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几经生死,许多事情已经堪破了。他轻轻抬眸,看向崔尘那种尴尬又惶恐的脸,苍声道:“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
崔尘微微一愣。
李庆又道:“殿下既然要你来,自然有她的用意。”便不再多言。
却不知这话又说得崔尘心里一哆嗦。
崔尘自从那日从盘云山逃走之后,落下一个病根,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净空那血淋淋的脑袋。他跟净空是多年的朋友,一起吃茶论道,忽然净空就人头落地了。那看起来年少美丽、花朵似的小公主殿下,怎么说起杀人来,眼都不眨一下呢?他都不敢盯着净空的头颅看,那位小公主殿下可是毫不避讳。他怎么从前没看出来?这小公主殿下,是个天生的杀神呐!
如果说李庆被请到焦家老宅来,是那位公主殿下要用他。
那么他崔尘被
请来,恐怕是要做下一个净空了。
只不过上次杀净空,那位殿下是要对焦家开战。
这次杀他,却是要对城外两州兵马开战了。
既然敌人的格调上去了,这祭旗的脑袋也就从住持成了别驾。
崔尘越想越觉得合理,险些没把自己给吓哭了,正六神无主之时,就听外面扈从高声唱。
“公主殿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