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穆明珠留三支千人队在盘云山大明寺,镇守整个扬州城的高点。这里的战略意义是很重要的,不管是远方来人,还是城镇中有异动,穆明珠的人都能及时知晓上报。若是没有天然高点的城镇,有时候还要在城中专门修望火楼,作为政府了解城镇内外大动向的据点。

“殿下,咱们的人斩杀所获,共有两万三千二百一十一人。”在驶向金玉园的马车中,翠鸽捧着墨迹未干的账簿,略有些紧张地坐在穆明珠侧前方的位子上,小声向她汇报今日整理所得。

两万三千二百一十一人,这就是昨夜一场厮杀过后,焦府家丁与私兵死在穆明珠士兵手中的人数。

这就是说按照穆明珠战前的允诺,她要给这些杀敌有功的士卒,赏赐出两万三千二百一十一亩良田。

穆明珠眼睛都不曾眨一下,道:“焦府只在扬州城外便有良田不下二十万亩,不过去其十分之一罢了。”又道:“待咱们入城,彻底击垮焦家之后,翻出他家中的田契来,按照你记录的数目发放下去便是。”

按照王长寿等人在前面探查送回来的消息,焦道成从盘云山下逃走之后,并没有躲藏起来,而是沿途召集私兵,回到了焦家老宅,紧闭内宅大门,四角坞堡布满弓弩手,看架势是要死守这最后的阵地,等到援兵到来了。

昨夜这一场胜利,其实只是冲散了焦家紧急召集来的几万力夫,但他府中养着的数千私兵并没有被摧毁。而在焦道成之下,那数万力夫之上,还有万余名寄附于焦府身上、从中得力的中间阶层人士,譬如在焦家老宅伺候的奴仆,即便是洒扫的仆从也比外头普通的百姓衣食好些,至于是否会挨主人家的打骂,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如今逃入焦家老宅,负隅顽抗的私兵仆从,共计尚有两万之数。

焦道成贼心不死,显然是有所依仗,认为时间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只要他能撑

得久一点,总可以借助援兵反杀。

至于他的底气来自何方,很快也有了眉目。

穆明珠车到半途,便收到了从盘云山快马送来的最新消息。

山上瞭望的士卒所见,从扬州城南门、北门外,各有一队浩浩荡荡的兵马、遮天蔽日而来。

其量级,每队至少也是万余人。

穆明珠听到这则消息,非但没有感到惊讶,反倒有种巨石落地的安然。

最初在太祖昭烈皇帝时,因为皇帝乃是流民出身,从北府军起家,一路征战得来的天下,各州实权的将领难免会有种“我上我也行”的心理。那时候昭烈皇帝根基尚未稳固,大周境内的确也发生了数次地方将领叛乱之事。于是昭烈皇帝便出了“十五州互保”之法。

所谓的十五州互保,说的乃是地方上的将领作乱,临近的州郡长官必须带兵前往围困,否则便与作乱将领一例惩处,但是在拿到皇帝讨逆诏书之前,只能围困不能动兵。如此,一来是防止地方上团伙作案,万一假借互保、实则起兵作乱,难以判断;二来,则是叫地方将领之前三思而后行,建业城的诏书下达可能要在数日之后,但临近州郡的兵马却是闻风而动的,那么地方作乱的先机也就没有了。此法出后,大周境内零星还有过几次地方叛乱,但都被临近州郡兵马围困,于朝廷讨逆诏书之下,不战而溃了。自昭烈皇帝之后,再动十五州互保之法,穆明珠这还是世宗与当今皇帝两朝第一遭。

当然,自从世宗时雍州为鲜卑人所占,这十五州互保之法,现下改作十四州互保之法了。

穆明珠对焦道成动手的时候,便知道临近州郡的兵马一定会行动。

若是正常来说,从扬州城的消息传出去,到临近州郡的将领拿定主意、带兵出发,总要两日光景才能抵达扬州城外。可是这一次临近州郡的兵马却来得极快,快得就像是早已准备好了,只等她这里一动,他们立时也动。

相关消息传出,即便不早于穆明珠动手,也与穆明珠动手的时间差不过半日。

而且穆明珠对于一夜之间便赶到的这两队兵马,也有所猜想,多半会是从鄂州与南徐州来的。

鄂州与南徐州,一在扬州之南,一在扬州之北,都是毗邻的州。

穆明珠之所以猜测是由这两州发来的兵马,乃是因为鄂州与南徐州的领兵都督,当初都是由谢钧的祖父举荐为官的。世恩之下,要鄂州与南徐州发兵,只需谢钧两封书信而已。

她不是没有想过在动手之前,设计困住谢钧。但是谢钧此人狡猾深沉,她最初不过命王长寿去买人,谢钧便已经撤离扬州城,改到城外的庄子上居住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倒是实践得很彻底。她担心再对他动手,反而要引得他生疑,若是他提前布局,那就连这次她与齐云突袭闯入焦府都不能成功了。

再者鄂州与南徐州的兵马,早来一日,晚来一日,对她的影响其实并不是很大。

因为她就算彻底拿下了焦家,也不可能拍拍屁股即刻就离开扬州的,打下来的兵权总要经营。

况且前来围城的兵马来的早了,对她倒是有益处——孟非白带着那鲜卑奴,怕是一时出不了城了。

若是孟非白自己,他当然来去自如。

但这样的非常时期,他想要在南徐州兵马眼皮子底下,带一个身份贵重又敏感的鲜卑奴出去——就算真有几率蒙混过南徐州兵的眼睛,以孟非白的性情,他却未必敢拿那鲜卑奴冒险。

“来人了吗?”穆明珠淡淡道:“那就让他们守在城门外,给咱们看家好了。”

樱红攥着手帕,有几分不安,仍是微笑道:“殿下放心,这只是误会。他们虽然带兵来围困了扬州,但没有陛下的诏书,谁都不敢冲城的。殿下昨日不是要人送信往建业城去了吗?陛下看了信,知道殿下乃是为了抓那事涉谋逆的焦道成,一定能体谅殿下的苦心,下诏令这些人撤兵的。”

翠鸽略有些懵懂地听樱红说着,面上担忧之色淡去,松了口气,笑道:“原来如此,那咱们等陛下的诏书便是。”

穆明珠坐在辘辘的马车中,看一眼藏起不安

的樱红,又看一眼放松了的翠鸽。其实不只是她身边这些侍女,建业城皇宫中的侍女,多半都是从前的罪臣世家之后。昭烈皇帝时,血洗了一批世家,男子自然是都杀了,女子却籍没为奴,在宫中做苦役,其中适龄者有的与杂役等男子结合,又有子女,子女又生子女。这便是樱红、翠鸽等人的出身,从她们原本的家族覆灭,到如今已历三代,从前的恩怨也都淡了。她们自出生起,便在宫中,长大便在宫中做侍女。穆明珠选人用的时候,有意选了其中聪颖的,会写字的就更好了;将她们选入韶华宫中,她跟着萧负雪学读书写字的时候,也请了先生教导她们,通俗的字与计数都是要学的。这也是翠鸽今日能主理登记田产一事的原因。她从眼前的樱红与翠鸽,想到了她们的出身,也想到了建业城中的深深皇宫……

前世她至死没有出过建业城,重生而来,她不过才来到扬州城一个月,再想起从前在建业城中的时光,竟有恍如隔世之感。那些美貌多才的侍女,美酒华服的宴会,字字珠玑的学子……都与这才经过血与汗、光与热的扬州城迥异。

不过一江之隔,建业城中的是真实,这扬州城中的亦是真实。

只是有些人终生只活在一种真实中而已,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樱红望着沉默不语的公主殿下,攥着手帕的手指又紧了几分,强笑道:“殿下,您说是吧?”

只要信送到了皇帝手中,陛下一定能明白公主殿下的苦衷,下诏撤兵吧?

穆明珠轻轻一笑,拍了拍樱红绞着帕子的的手。对于樱红来说,皇帝就是这世上的天。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樱红跟在她身边,总是尽量说齐云的好话。穆明珠明白,这并不是因为樱红跟齐云有什么私交,又或者樱红觉得齐云真的多么好,绝大多数侍女都是不愿意跟黑刀卫打交道的,若论本心,樱红也不例外。樱红之所以在她面前为齐云说好话,只是因为齐云是皇帝赐婚给她的。在樱红自幼在宫中长大的世界里,违

逆皇帝的人总不会有好下场,哪怕是皇子帝女也一样。所以樱红劝和她与齐云,其实是在劝说她服从母皇的安排。

而现下她在扬州城中公然动兵,哪怕打着捉拿逆贼焦道成的旗号,如果不能求得母皇的谅解,终究还是师出无名。

一旦不能求得母皇的谅解,她的下场也就难说了。

樱红的不安,正由此而来。

穆明珠望着樱红不安的眼,沉稳有力道:“当然。”她顿了顿,又道:“母皇一定能明白本殿的苦衷。”

闻言,樱红如释重负,露出与翠鸽相仿的笑容来。

穆明珠所乘的马车一路开进了金玉园。

这座富丽堂皇的园子,仿佛与她昨日上午离开时没有什么区别,门口的金狮子依旧张牙舞爪,园中的花草也不会在一日一夜之间便凋零,但这园子里确乎是安静、空旷了许多。

尤其是原本由焦家家仆打理的外院。

总是在门口迎接的林管家已经不知去向,也不知是死是活;原本坐在门外听差的家丁也都不见了,入门后沿甬道列长队的家丁也不见了,只有零散几个奴婢,刚得了消息匆匆而来,不敢上前,只藏在花树之后。焦家家丁早在昨日都被征召去了盘云山,如今金玉园外院中只剩十几个女奴婢,也无人管理。

穆明珠匆匆扫了一眼,一路往内院而去。

她如今手中已有五万人,这是实打实的青壮。其中三万,是原本王长寿与静玉等人买来的青壮,从一开始就跟随她。另外两万却是昨夜激战过后,或被俘虏或主动投降的焦家家丁。昨夜战败的焦家家丁,穆明珠允他们自由来去。所谓的“自由”,也就是要么跟着她杀敌致富,要么找个地方藏起来求平安。这其中愿意留下来的有两万,大部分还是散于山林之中,想等风声过后再出来老实过日子。

“王长寿与林然各领一支万人队,掐住焦府老宅所在的大路,不许一个人出入,若焦家有异动,即刻来报。”穆明珠坐回了熟悉的书房中,有条不紊部署道:“本殿所领的

万人中,选昨夜杀了人、得了田地的,要他们一带三,领着昨夜才投诚的这两万人,往城中挨家挨户去宣讲——就说焦道成事涉废太子谋逆大案,乃是皇帝下令要捉的人。他如今逃回了老宅坞堡之中,负隅顽抗。本殿奉天之命,要拿他问罪。城中青壮,凡有心捉贼立功的,只要肯来,便编入队伍,与咱们的人一样待遇——凡是杀一贼人,便得良田一亩。”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想到南城门与北城门外,从鄂州与南徐州而来的大量府兵,面上微露沉重之色。

说母皇定然会体谅她,那是安慰樱红的话。

她如今拥兵扬州城中,要做好两手准备。

“至于城中妇孺老少,若有愿意为朝廷、为本殿出力的……”穆明珠轻声道:“也先登记在册,待用人之际,便从中调用,待擒到贼首,自然少不了封赏。”

那传话的千夫长还未如何,立在角落里的齐云却是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

穆明珠只作不知,要那千夫长把她的命令复述一遍,见分毫不错,便点头命他去传令,这才转向齐云,笑问道:“羊肉滋味如何?”

齐云得到她的召见,乃是因为赵洋的事情,收拾好心情,满心准备着要谈正事,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如此……家常。

他愣一愣,垂首道:“极好——还未谢过殿下。”

其实羊肉乃发物,于伤口愈合不利。

但是她能于万人欢呼中想到他,他更有何求?

那羊肉中就算是掺了毒药,他怕是忍不住也要尝一尝滋味。

穆明珠不过随口一问,并不在意他的回答,转入正事,问道:“从赵洋口中审出什么来了?”

赵洋给焦道成囚在溶洞秘库中数月,铁镣加身,虽然没有外伤,但人很虚弱。此前经了一番奔波逃出焦府秘库,赵洋路上撞到脑袋晕了过去,给薛昭施针救醒过来。昨夜在盘云山大明寺中,赵洋又给齐云审问过一回,大致的情况已经为齐云所掌握。穆明珠现下再去见赵洋,倒不如直接听齐云讲述。

齐云从半年前开始查废太子谋逆大案时,已经把当时怂恿废

太子周瞻的两个清客底细都摸清楚了。听到穆明珠的问话,齐云便把自己此前所知,与昨夜盘问赵洋所得,结合起来、一一汇报。

原来这赵洋,与废太子事变当夜死于宫门外的张超,都是南山书院寒门出身的学生。他们一个是荆州人士,一个是扬州人士,相同之处都是孤儿,二十年前在太祖昭烈皇帝留下来的善政中,被当地政府遴选出来教育培养。两人也争气,从幼学一步步读上来,先在郡中,后至州府,最后在临近三十岁的时候考入了南山书院,并从南山书院脱颖而出,得以进入废太子周瞻府中、陪伴他读书。

当时齐云查赵洋与张超的根底时,曾从两人南山书院的同窗口中得知,这二人虽是寒门出身,但于吃穿用度上倒是颇为大方的。他沿着这条线查下去,发现两人在原籍都有富户出资支持。然而那两家富户并无异样之处,都是正经做生意的人家,与朝中势力也没有勾连,在缴纳赋税上虽有不清不楚之处,却没有权势的勾结。而地方上的富户资助南山书院的寒门学生,也是从世宗起就成为惯例的事情,并不罕见。

毕竟地方上的富户有了钱,自然想要相应的权力。但是接近权力的路只有两条,要么生来是世家利益集团的一员,能书会写、不太离谱便会得到举荐出仕;要么便是刻苦读书、天资聪颖,能考入南山书院,并通过层层考试,最后由朝廷指派为官。大部分富户是两条都不沾的,所以资助尚且寒微的学子,变成了第三条秘密的路。

“据赵洋所说,”齐云低声道:“在原籍资助他们的富户之外,其实焦道成一直也在资助他们,只是这条线极为隐蔽,事情过后便查不出来。两人进入废太子府做清客之后,焦道成便要他们按照焦家的计划,鼓动废太子周瞻起事。只是这场谋逆,从一开始就是要让废太子失败的。”

穆明珠原本一直神色淡然听着,直到听到这一句,才站起身来,先是有些诧异,继而又觉果然如此——唯有这场谋逆,本来就

是奔着让周瞻被废而去的,许多奇怪之处才说得通。

齐云又道:“据赵洋说,焦家传递来的消息,是让他与张超在动兵当夜便逃出建业城,渡江往扬州城来。只是张超在谋划的过程中,渐渐偏离了焦家设定的路线,他竟然认为这场谋逆真的很可能成功,一旦周瞻做了皇帝,他便跃然为心腹重臣。因此当夜张超不肯按照计划逃离,最终死于宫门之外。赵洋还说了一件事情,他和张超事先并不知晓给执金吾牛剑送信一事。”

废太子周瞻起兵失败,最关键的一处便是动兵当夜给执金吾牛剑去信,要牛剑加入谋反。结果牛剑看了信后,连夜入宫,呈送给了皇帝穆桢,排兵布阵、守株待兔,将周瞻全党一网打尽。

穆明珠轻声道:“废太子纵然骄狂莽撞,却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如果诚心拉拢执金吾牛剑,又如何会临到动兵当夜才去送信?对执金吾牛剑这样的人物,就算要拉拢,也是要花时间的,前期小心试探,看到对方有意之后,才会逐步表明意图。

废太子周瞻派人给执金吾牛剑送亲笔信的事情,与其说是邀牛剑一同谋逆,倒不如说是泄露风声、自毁长城。

只是惊变当夜,事发突然,又的确是周瞻带兵明火执仗闯进来,皇帝穆桢惊怒恐惧之下,自然是要先拿下叛党的。

而周瞻被捕之后,就算口口声声否认这些事情,也无人相信的。

毕竟,他是真的要谋反——虽然按照他的说法,他并没有要弑母之心,只是要奉皇帝穆桢为太上皇。

当然这供词送到皇帝穆桢面前,在皇帝看来,周瞻的举动跟要杀了她也没什么两样了。

“赵洋逃回扬州城之后,便一直给焦家关押在秘库之中,一直到昨日被解救出来。”齐云又道:“按照赵洋的说法,有意扶持周瞻谋逆的,并不只是他与张超。他和张超只是其中的一条线,还有另一条线负责联合建业城中的世家,但赵洋与另一条线上的人是互不相识、没有来往的。这也只是赵洋的推测。”

当初太祖昭

烈皇帝定都建业之后,曾强令一批地方上的世家豪族潜入都城,乃是效仿从前始皇帝强干弱枝之法。历经三代之后,当初奉召入建业城的世家豪族,不复往日荣光,心思浮动,想要在储君之事上下注,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那些受废太子事变牵连,阖家入狱、男丁被尽数诛杀的建业城中世家豪族,当初下注在周瞻身上的时候,大约并不知道在周瞻背后还有赵洋、张超这条暗线,一路联通到扬州城中来。

“所以说,其实焦家和焦家背后的人,并不希望周瞻真的继位。”穆明珠思量着轻声道:“他们的目的其实是要把周瞻树成一个靶子,用周瞻去联合建业城中部分小世家豪族的力量,然后再借着母皇之手,彻底粉碎这股力量。事涉废太子一案的,在建业城中有老世家、也有新贵……他们有什么共同点呢?”她一时想不出,“这桩谋逆大案一出,便夺走了朝中所有的目光,母皇就算平定了谋逆风波,很长一段时间内却也要求稳为上了……”

她近乎本能地怀疑谢钧在背后运作。

但她并不能只因为自己的疑心,便抹除其它的可能——若从得益者来推算幕后黑手,连鲜卑异族都有十足的动机。

“这么说起来,其实周瞻是做了幕后黑手的一枚棋子而已。”穆明珠眯起眼睛,轻声道:“赵洋与张超为什么会听命于焦道成?只是因为拿了焦道成的钱财吗?”

若说钱财,与事变那一夜与皇权一步之隔的诱惑比起来,其实算不得什么,譬如张超便背弃了约定、选择跟随废太子;而赵洋能舍弃可能成功的荣华富贵,连夜离开建业,总该有什么比钱财更牵动他的东西。

齐云默了一默,道:“赵洋说,焦道成的人告诉他,他们这一番筹谋只是为了粉碎大周世家的势力,集结寒门的力量,再创一种让寒士与世家子弟平起平坐的秩序出来。赵洋抱着这样的信念,一步步执行了焦家安排的计划。”

穆明珠了然。她的长兄故太子周睦乃是因为革新急切、要光大昭烈皇

帝的遗志,以至于在羽翼未丰之时,触怒了世家,恰逢内忧外困,最终骤然疾病而亡。有此前车之鉴,她的二哥周瞻便反其道而行之,与世家多有亲近。赵洋与张超等人,果真要除世家,把相对容易控制的周瞻当成靶子也就不难理解了。

“当初赵洋与张超被选入废太子府,是何人安排的?”穆明珠又问道。

齐云道:“一切都合规,经手的官员也查过两遍、审过两遍,他们在旁的事情上或许有不干净之处,但在这件事情上都是干净的。”

管中窥豹,穆明珠便知背后之人心思缜密、而且在朝中颇有隐秘力量,能于不知不觉中把目标人物安插到废太子府中去。敌方的势力已经渗透到如此严重了吗?

穆明珠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定下神来,又道:“那么,赵洋可说了他与焦家接头之法?建业城中可有证据留下来?”

齐云道:“有。赵洋说有一处当铺,他和张超为废太子筹集的财物,虽然挂在许多人名下,其实多半是从那当铺中来的。那是在建业城西边的一家老当铺,门脸不大,账上只有一个管事、两个伙计。赵洋每次去运财物的时候,东西已经在那当铺后院准备妥当了。赵洋只要命人运走便是,从来没在那当铺中见过第四个人。当铺名字叫‘金当’,平素正常做着典当的生意。”

穆明珠原本的生活中跟当铺没有任何的交集,自然不会听过这当铺的名字,她看向齐云,道:“关于这间‘金当’,你还知道什么?”

齐云抿唇,道:“殿下可还记得一个多月前在建业城公主府中,朱雀大街上曾有过一场火灾。”

穆明珠微微一愣,稍作思索,便都回想起来。那一日她从马场上带了林然回府,正在房中与林然说话,忽然外面传报说是齐云来了。据说是府外起了火,齐云是入公主府探查她安全与否的。但她第一反应并不相信,似乎还斥责了他。后来听说萧负雪亲自夜半起身,督促灭火救灾去了。

齐云看她神色,便知她想起来,轻声又道:“那家‘金

当’就毁于火灾之中。”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夜臣曾亲自救火,扑灭的第一家紧挨着‘金当’。当时有临近的百姓感叹,说‘金当’也敌不过火烧。后来臣看过受灾的名单,其中正有这‘金当’在内,死了一个管事、两个伙计,再没有第四个人。”其实建业城中灭火的事情并不归他管,他正好撞见亲自灭火也就罢了,但事后查问名单,却是因为那场火灾起于朱雀大街,距离穆明珠所在的公主府实在太近了。

穆明珠轻声道:“如果本殿没有记错的话,当日朱雀大街那场火灾乃是右相亲自负责的。”

难道说,早在这个时候萧负雪就已经上了谢钧的贼船吗?不应该啊,前世是母皇重病之后、杨虎召见凌辱于他、甚至想要杀他,他迫不得已,这才与谢钧勾结,扶持周睿做了新君。

穆明珠正在蹙眉思索,忽然一个念头如冰雪溅上头颅——她已经确认萧负雪也是重生的,但是从什么时候?

萧负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生的?至少在她派秦媚儿把人掳到公主府,而他没有像前世一般离开时,他就已经重生了。

一个重生了的她,会想要执掌天下、登上皇位。

那么一个重生了的萧负雪,又会想要什么呢?他难道甘心于上一世囚于狱中、饮毒酒而死的结局吗?

穆明珠按住了书桌,借着手臂的力量撑住身体——在她离开建业城之前,萧负雪都在做什么?她得到的消息,是萧负雪一直忙于完善限制豪族的新政。可是一则她现在看得分明、必然失败的政令,值得他如此用心吗?他难道看不清吗?

齐云黑沉沉的眸子一直锁定在穆明珠面上,见她一提起萧负雪即刻面色煞白,不禁心中一痛,无法再看下去,挪开视线低声道:“殿下还有旁的要问吗?”

穆明珠还陷在自己连绵的推想中,闻言只“唔”了一声。

在齐云看来,她这反应便颇有几分魂不守舍之态,与她昨夜面对十万之众、从容镇定之态迥异。

齐云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止住,最终

闭了闭眼睛,黑眸中闪过一缕挣扎,低哑道:“殿下不要多心,焦府之事未必事涉右相。”

他竟然在为萧负雪说话,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世上还有比他更可笑的人吗?

穆明珠终于回过神来,听了齐云这一句,略有些意外,望向他正色道:“话不能这么说,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谁都值得怀疑。”

齐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直抬眸看向穆明珠。

穆明珠看他一脸懵懵的样子,想到前世齐云被他叔父射杀之事,不禁有些语重心长道:“人没有绝对的好与坏,正所谓时移世易。你现下看他是好人,兴许以后遇上旁的事情他便成了坏人。就好比看右相,不能因为他从前做过我的先生,便觉得他永远都是好的……”她这番话既是说给齐云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又举了几个前朝有名的例子,直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见齐云定住的眼珠终于又开始动了,这才停下来道:“懂了吗?”

齐云见她满面正色,虽然清楚公主殿下大约只是一心在讲道理,却仍是止不住满腔的甜蜜与雀跃,在笑容溢出来之前,有些慌乱的低下头去,低声道:“懂……懂了。”

穆明珠只看到他绽开到一半的笑容,却已经觉得过份耀眼美丽,仔细想来她竟是从未见齐云笑过,一时忍不住想要他抬起头来,欣赏他完全绽放的笑容该是何等漂亮。但这想法也只是在她心中轻轻一荡便归于寂灭。

“殿下,园外孟郎君来了。”樱红知晓齐都督在内与穆明珠私下说话,因此并不入内,只隔窗通报。

穆明珠微微一笑,并不意外,暂且搁下赵洋之事,道:“请他入内说话。”

齐云站在书房中,等着穆明珠发话要他退下,毕竟有关赵洋的正事已经谈完,而现下要来又是那位孟郎君。

穆明珠却好像忘了他还在身边,翻看着翠鸽呈上来的账簿,直到孟非白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都未曾开口要齐云退下,反是回头一笑,道:“以后与他共事的日子还长,你也见一见

他。”

齐云微微一愣,轻声应道:“是。”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时孟非白入内,仍是一袭素衣,手持碧玉佛珠,炎炎夏日都因他凉爽了几分。

只是他面上的神色,却没有素日那般沉静,茶色双眸微微眯起,似乎隐有不悦。

穆明珠从容抬头,笑着招呼道:“非白快坐——我这里得了消息,正要派人去寻你,你竟已来了……”便恳切道:“真是对不住,谁知道鄂州与南徐州的兵马来得这样快!”

孟非白若要带着那鲜卑奴出城,穆明珠拿下盘云山、但旁边州郡兵马还未赶到的半日便是最佳的时机,谁知道却压根没有这样的时机。鄂州与南徐州兵马前来之快,就好似穆明珠动手之前知会过两处一般。孟非白原定今日带那鲜卑奴离开扬州城,他在此周旋也已经有近四个月之久;可是谁知道上城墙望出去,又是一眼看不到的兵。再联想到今晨他辞行时,穆明珠并不曾挽留的态度和她对付焦家时深沉有度的计谋,孟非白很难不做负面的猜想。

孟非白一路赶回金玉园中,拨动佛珠也难解心中隐怒。他出外做事这些年,并非没有被人戏耍过,但这次似乎因为戏耍他的,乃是他曾鼎力相助的穆明珠,格外叫他难以制怒。

他入书房之时,尚且余怒未消,可是一见到穆明珠,满腹隐怒都化作了无奈,最终成了唇边一抹苦笑。

不得不说,这位小殿下面上故意流露出带了几分讨好的笑容,讨巧却并不谄媚;口中自知理亏先行告罪的态度,都叫人很难认真同她生气。

穆明珠摸摸鼻子,不等孟非白说什么,又笑道:“不是我故意要非白去跑这一趟。虽然我猜到鄂州与南徐州的兵马赶到了,但我今晨若是拦着你不让你走,你多半也不会信我。我想着还是你亲自看一眼才踏实——又或者万一是我想错了,两处兵马没有赶到,竟能给你出城去了呢?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孟非白叹了口气,他自从结识这位公主殿下之后,叹气的次数是越来越

多了。

穆明珠一见他张嘴,立时笑道:“非白你说。”便做聆听状,还亲手给他倒了一盏茶。

孟非白抚着额头,沉默了一瞬,发现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好说的,满腹怒气也早已散了,无奈道:“在下只好祝殿下逢凶化吉,早日解了扬州之困。”他才好尽快离去。

“嗳,这话我爱听。”穆明珠笑盈盈道:“没别的话了?”

孟非白已是彻底没了脾气,道:“金玉园中可有客舍?在下向殿下讨一处歇脚之处。”

穆明珠笑道:“没问题,一定给你安排最好的院子。”她拿了人家五十万两黄金,就是安排天宫给他住,也是理所应当的。她又笑道:“原本关那鲜卑奴的笼子还空着呢。”

孟非白有些拿不定主意。

穆明珠淡笑道:“倒不是我有意要折辱他。只是如今重兵围困扬州城,后面的事情都还难说。万一我失了势,一个关在笼子里的鲜卑奴,跟一个锦衣玉食供着的鲜卑奴,哪个更好解释?”

“殿下言之有理。”孟非白做了决定,“那就都依殿下的安排。”

齐云一直坐在靠近角落的地方,静听着穆明珠与孟非白的对谈,此时眼望着孟非白手中那一捧热气袅袅上升的清茶。

那是穆明珠亲手所斟。

方才因为穆明珠的一番叮咛而生出的甜蜜,忽然都在那茶的热气中消散了。

他不敢看向穆明珠的脸,怕在那上面看到与面对他时一般无二的笑容。

其实他早该明白,公主殿下清醒时对他的态度,从未超出对臣子该有的态度。

如果他能不那么贪心,便不会如此刻这般煎熬。

齐云望着那茶盏上方升腾的热气,黑睫缓缓垂落下来。

大约就是这样吧,紧守着他与公主殿下之间的距离,至少还曾有过一场甜蜜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