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家所占田地之广,竟至如斯。
穆明珠前世做幽灵时,曾看过整片大陆,也曾看过世家豪族如谢钧等人所居有的土地,只是那时候她是以幽灵的状态,高高飞起于空中,速度既快,对其田地之大也就难以有太深刻的感触。
可是今日于烈日之下,马背之上,结结实实跑了半日,竟然才只到林管事口中“焦家田地之半途”。
这让穆明珠对地方豪强之势力,有了更真实深刻的体会。
她望着眼前的直道,却没了继续前行的劲头。
这直道原是秦时所修,后来昭烈皇帝时又拓宽了。
她想到前世自己提出释奴新政,当时还是她老师的萧负雪认为这正是大周所需要的政令。不久之后,她微露喜爱之心,萧负雪于御前辞了教导她的差事,却一力将这新政筹划出来、并有心光大。因新政触痛许多豪强权贵,萧负雪不曾对外说过这原本是她的主意,大约算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如今想来,前世的她是天真的,萧负雪也是天真的。
她的天真在于不曾踏出过建业城,而萧负雪的天真则在于他的理想主义。若不是太天真,前世他也不可能主动死于谢钧布下的局中。
今生她走出了建业城,出来亲眼看一看,才知朝廷重臣于建业城官邸之中拟定的新政是多么无力,那些条条框框,煞有介事的什么品级的人能蓄养多少数目的奴婢,若有多出的该如何惩罚……凡此种种,不异于痴人说梦罢了。
就算是白纸黑字落在律书上,又如何执行呢?
便譬如这扬州城中的焦家,是扬州都督孟羽所辖制的万余名府兵能拿下奴婢十万之数的焦道成,还是要担任御守鲜卑族的三十万北府军抽调南下,只为了对付一城一霸呢?
不过一纸空谈!
穆明珠看一眼身旁马上的谢钧,见他面色雪白、而又神色阴沉,能让这多情郎君不顾体面露出怒色来,足见已经到了他的忍耐极限。她是要拉着谢钧做挡箭牌,暂时还不想跟他撕破脸皮,也不想把他给玩废了,便笑道:“是本殿方才兴头上没收住,这一通疾驰也真是累坏了谢郎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咱们不如就在田边寻树荫下,临时搭个凉棚,一同歇息片刻再回去?”说着一跃下马。
谢钧宿醉后无力,下马时没有穆明珠那样轻便,好在骑射底子在,也没有出丑便是了。
于是众扈从下马,于田边树荫里搭了凉棚。
谢家的家丁捧出精美的瓷器茶盏,揭开棉絮裹着的冰块瓜果,按照在家中的场面为谢钧操持起来。
谢钧坐于凉棚中,感受着仆从扇来的习习凉风,啜一口浮着碎冰的美酒,眯起眼睛嘶了一声,只觉一股凉气顺着喉咙而下,浑身每个毛孔都凉爽舒服起来。
他惬意得叹了口气,一盏美酒入腹,抬眸一望,却见不远处一顶影影绰绰的红色罗伞下,穆明珠竟然已经在齐云等人陪同下,顶着烈日深入田地中去了。
谢钧一时无言,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位小公主。
他最终又端起新的一盏浮冰美酒,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同身边的家丁说话,道:“想当年,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也是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夏天不知道热,冬天不知道冷……”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英雄不提当年勇”这话来,惊觉自己尚且不到而立之年,却已经过早体会到了“老”之将至。
他晃了晃手中的美酒,默默搁回了案上,酒色乱性,原是杀人的软刀子。
穆明珠走在烈日下的田地里,这里是南方的水田,刚收割过了一茬水稻,应当正是播种下一茬的时节,只是不知为何道路对面的田地已然种满了,此间却还只是空落落的。
她其实也没有目的地,只是心里闷,想四处走走、看看,寻着田垄走去,不多时便见前方水车旁聚了许多人,望之竟有百人之数,都是有力的青壮之士。
齐云原本是走在她身后,为她撑着红罗伞的,见状便上前一步。
“无碍的。”穆明珠道:“你们那些人,皆两手空空。”
走到近处,才从那些壮汉人墙的缝隙中望见,原来围着里面的水车,是几个穿绫罗衣裳的男子,举着鞭子在抽一个“巨人”。
说那人是“巨人”,是因为他抱着头蹲在水车旁边,竟然还能有旁人胸口那么高,若是站起来定然要高出在场所有人。
那“巨人”虽然体型硕大,但看起来并不暴烈,甚至有些懦弱,被鞭子抽打也只是闷头躲在水车后面,口中发出哭声来。
“怎么回事?”穆明珠蹙眉,问林管事。
林管事便驱开人群,入内问那穿绫罗的数人,道:“白耽误功夫不做事,这是闹什么呢?误了插秧的时节,你们谁担得起这责任?”
那几个人鞭打那“巨人”正起劲,猛不丁见了林管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有人认出他来,忙喊同伙住了手,把长编折起往腰间一插,就来林管事跟前作揖笑道:“哟,今儿这是刮的什么风,把林老爷您给吹来了?这时节田地里头热,可别把林老爷您晒坏了。您每日在城里头跟着郎君行事,哪里受过这等苦?”便要搀着林管事往外走。
林管事躲开他的手,笑骂道:“别乱逢迎!问你话呢,照实说!”
那人回头看一眼那“巨人”,道:“林老爷您问这儿啊?哎,您说气人不气人?上头新买的奴婢里头,有这么一号傻子。原本送来的时候,小的还挺高兴,想着有力气能干活,谁知道是个傻子!憨货!您瞧……”他一指水车之后,却见水车后的地上碎了一片木头,“瞧瞧,这块田里原本俩水车,一个给他捶碎了龙骨,一个也转不得了。没有水车,运不来水,还怎么插秧?不只是这块田地,连着这大一片,凡是他看到的水车,都给砸了。幸好是林老爷您来了,您若是不来,小的还正愁怎么跟上头说这事儿呢!就是把小的骨头砸碎了、吸出骨髓来,也填不起这么大的窟窿呐!”
要知道水车的龙骨,因为要长期浸泡在水中,所以都是选用非常坚固、经水泡日晒也不易变形的木材,多是用油木、柏木等木材,工费也贵。这样一座水车,造价不菲,那人也没有虚言,真要是以奴婢买卖的价格来算,多少个他也抵不过损坏的水车。
林管事诧异道:“好端端的,他这是为何?”
那人怒道:“谁知道呢?贱人使坏罢了!就是抽得欠!得狠抽才是!”说着摸起腰间的长鞭,几乎是本能动作,扬手又往那巨人身上抽去。
那巨人躲在水车后面,也是有些傻,躲避不灵活,一低头正给那鞭子抽在脑门上,疼得捂着脑袋大哭起来。
林管事拦住那人,低斥道:“他不好,你或是再卖了他,或是送回城里去,闹成这样又有什么益处?”
那人丧气道:“林老爷您有所不知,这是三郎君管着的事儿,我哪里敢给人退回去?况且您看看水车坏了,这一百多号人等着,小的这里延误了,后面上头只管找小的问罪,小的……这也是心里着急呐!”
穆明珠在旁听得清楚,至此才开口道:“叫他过来。”她指着躲在水车后的那“巨人”。
田头的管事原本只看到了林管事,直到穆明珠开口,这才留意到人群之外竟还有这一群贵人。、
一时那“巨人”跪到穆明珠跟前来,仍是捂着脑袋,生怕再挨打,身上的衣裳也已经被鞭打得破破烂烂,露出道道血痕来。他从手指缝中悄悄看向穆明珠。
穆明珠俯身看他,问道:“可有名字?”离得近了,却见这人还是个孩子的脸。
那“巨人”犹犹豫豫,半响道:“盘儿。”又道:“娘说我头大,像磨盘,就叫盘儿。”
穆明珠问道:“你原来是哪里人?”
盘儿想了一想,道:“原是在码头上抗包。大水来了,码头上没活儿,盘儿吃不饱。人家说给焦家当奴婢能吃饱,盘儿就来了。”
穆明珠了然,大约这田地里的壮汉,都是焦家趁着水灾廉价买来的奴仆。
她又问道:“为什么要去砸水车?”
盘儿道:“水车坏了,就不用干活了。白天也干,晚上也干,盘儿要累死了。”
一旁那田头上的管事开口道:“不是……”似乎要说什么,被齐云一个眼神扫过去,便闭了嘴。
穆明珠看那盘儿,不像是这样机灵之人,便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水车坏了就不用干活了?”
盘儿道:“盘儿听到的。”
田头的管事们闻言面色一变,恶狠狠望向原本围观的众壮汉。
显然是这些仆从不愿意日夜劳作,想出毁坏水车这主意,却不敢自己动手,最后唆使了盘儿。
穆明珠点点头,看了一眼盘儿沾着木屑的拳头,见此人能赤手空拳把水车龙骨干碎,倒是有些怪力气,便对林管事道:“这盘儿留下去只是个死,便给本殿带走了,回头你让焦成俊把卖身文书给本殿送来。”
林管事应道:“是。”
在焦家的田地里,穆明珠当下不便多说什么,便命扈从带了盘儿,转身便要走。
谁知她一转身,原本那些围观盘儿受罚的壮汉,不知是谁领的头,竟是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为首一人泣道:“贵人开恩!救救奴等吧!奴等留下去,也只是个死!”这些人见穆明珠穿戴不凡、扈从众多,更是能叫林管事都俯首称是,一句话便能带走盘儿,便觉是条活路。
只见那为首的壮汉,泪水流了满脸,道:“奴等都是今年遭了水灾,实在没得活路,有的是原本码头上跑的没了活计,有的是原本家中几亩薄田不够还债只得卖了田地,可是这焦家实在不拿人当人看,白天黑夜要奴等做活!原想着挣几口饭养孩子,如今连自己个儿都要给埋在了焦家的田里!这些地头上的老爷只知道挥着皮鞭要咱们干活,就算是牛马也得有个歇息啊!”
那田头上的管事早挂不住脸,也顾不得齐云眼神骇人了,上前既怒又惶恐,道:“你可别血口喷人!你出去打听打听——这年岁除了给焦家做事儿的,谁还能吃上一口饱饭?告诉你,现如今扬州城里拿着银子都买不到稻米,你现今这一日两顿饭,就是剥了你的皮你也不值这个价!就该叫你饿死在外头也不该买进来!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林管事见闹得不像话,况且公主到底是代表朝廷,有些事情也不适合在她面前吵闹出来,便上前道:“贵人面前闹什么笑话!”把那田头上的几个管事喝退了,又呵斥一众跪地哭求的壮汉,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样的贵人?就敢哭天抹泪要贵人带你们走!要贵人带你们走,你们得回去翻翻祖上,看有没有积十辈子的福分下来!你们这些整日码头田地里混着的粗汉,也是能服侍贵人的?盘儿入了贵人的眼,那是他的机缘。你们就一个个也红了眼?只看着人家走运,不知道自己死到临头!”
那些壮汉原本是豁出去一求,此时被林管事一骂,再看穆明珠的模样架势,竟然也觉林管事骂得对,泪虽然还在面上流,话却不敢从嘴里说了。原本因生死之重而激发的豪情胆气也缩了回去,众壮汉也畏手畏脚起来。
“本殿哪有你说得这样可怕?”穆明珠笑着打断了林管事的话,道:“原本只是瞧这盘儿有趣。但现下这些人都求着要跟本殿走,若是本殿不应他们所求,回头这一夜还不要给你们田里的管事活活打死几个?”她的目光从那几个田头管事腰间的长鞭上掠过。
那几个田头管事讪讪的,想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辩解。
“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母皇是最信佛的,若是知晓本殿今日见死不救,等回了建业城必然要大大生本殿的气。”穆明珠故作为难想了一想,道:“正好金玉园外院还缺几个洒扫的——本殿今日出来,就见外院的地上还有落花,根本没有洒扫干净。本殿便把他们一并带走好了。”
那几个田头管事都傻了眼,其中有人就看向林管事,惶恐道:“林老爷,您瞧这儿……”
林管事使个眼色,要他们稍安勿躁,欠身对穆明珠笑道:“殿下佛心深厚。只是这些奴仆若都走了,误了农时……”
穆明珠一指那坏了的水车,道:“不是已经误了吗?”
林管事一噎。
穆明珠又道:“有什么事儿,你让焦成俊来找本殿便是。”说着佯装头晕,叹道:“这日头本殿可受不住了。”便转身而去。
留下田头众管事面面相觑,其中有机灵的拉住林管事,好说歹说要他留了一个条子下来。
穆明珠一面往路边走去,一面把方才为首跪地的壮汉唤过来,问道:“可有名字?”
那壮汉一脸络腮胡子里藏了一双精光闪烁的小眼睛,此时络腮胡子上的泪珠还没干,在日光下闪着光很惹眼,跟他魁梧的气质很不符合。
他声如洪钟,道:“小的叫王八。”
“王……八?”
王八似乎明白她的疑惑,解释道:“小的家中姓王,排行八,家里父母都不识字,从小就老八、老八得叫。等大了,伙伴们故意叫小的王八,叫得久了便成了名字。”
“王八……”穆明珠咂摸着这名儿,道:“千年王八万年龟,你这也是个好名儿,以后私下怎么叫都行,人前本殿给你个新名,就叫‘长寿’。”
王八一挺胸脯,忙道:“长寿这名好听。小的从此就叫长寿!”
穆明珠看他一眼,见他隐然是这群壮汉中为首之人,方才便是他一跪一哭,众人都跟着跪了哭,便道:“本殿有一事问你,你当如实答来。”
长寿忙道:“殿下您问!”他已是学了林管事的称呼。
穆明珠问道:“是谁唆使盘儿去砸水车的?”
长寿微微一愣。
穆明珠盯着他。
这人反应也当真是快,立时往地上一跪,道:“是小的做了亏心事儿!任凭贵人责罚。”
“起来。”穆明珠仍旧往前行去,又看他一眼,道:“这事儿也怪不得你,你从前自己生死难保的时候,如何能想到旁人的生死?能舍己救人,做到这一点的,那都是圣人了。只是从今往后,你既然跟了本殿,总不至没了吃喝,再入死境。盘儿是有些傻,你既然能想出要他砸坏水车的法子,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你要他去做的时候,何不把砸坏水车之后的退身之法也给他想好。”顿了顿,又道:“你们壮汉百名,何至于干站着看盘儿给几个人打?”
长寿惭愧低头,又握拳道:“实不相瞒,若殿下晚到一刻,小的是忍不住要出手干他们了!干站着是丢人,只是那几个人也没说谎话,如今吃口饱饭不容易,若是真打了焦家的人,小的们就只能落草为寇了……”
“那便落草为寇。”穆明珠淡淡道。
长寿愕然,他听林管事唤这女郎殿下,那该是朝廷的公主才是,怎会说出这等话来。
穆明珠黑眸中是冰一样的冷,她一笑,眼中的冰便碎了,晃着光、惑人心,“活不下去了,还管什么官与匪呢?”她一面说着,一面忽然自己伸手去握罗伞。
齐云正为她眸光所慑,一时有些失神,松开伞柄时便慢了半拍。
穆明珠微凉的手指覆上齐云的手背,手指一缩,顺着他的手背上滑,握住了上端的伞柄,同时侧眸看向齐云,浅笑嗔怪道:“怎么回事儿?”
齐云回过神来,迅速收手,按着被她拂过的手背,心脏激烈跳动,迟了一息才反应过来,原是他方才望着穆明珠的双眸走了神,没留意罗伞歪过去,使得她半身落在了阳光下。
他垂眸,沉声道:“是臣失职……”
穆明珠不在意得轻轻挥手,笑道:“这算什么失职?原也不是你该做的事情。”便把罗伞转给了一旁的仆从。
齐云望着那被旁人接走的红罗伞,只觉自己的心中仿佛空了一块。
谢钧原本坐在凉棚里歇息,忽然间穆明珠一行人浩浩荡荡回来,后面竟跟了上百衣衫褴褛的壮汉,一瞬间怀疑穆明珠是去捅了乞丐窝。
穆明珠到了路边,径直上马,在谢钧疑惑的目光中,一笑道:“金玉园中缺些下仆杂役,正好遇上了,见这些人可怜,我便都带回去了。”
若是旁的贵女出于同情心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谢钧只会微微一笑,认为是柔弱女子的可爱可笑之举。但他对穆明珠却不是这样的认识,她纵然好心,好心里却也藏了利益取舍。
谢钧见她已上马而去,不及多问,忽然感到大腿内侧一阵疼痛——他的确是太久没有长时间骑马了。
“郎君,回去又不赶时间,不如换马车?”谢府的家丁倒是很会看事儿。
谢钧摇头,道:“不必。”仍是咬牙上了骏马。
是他这些年来伪装久了,懈怠了。
这番出行,正是给他提了个醒。
回到金玉园中,已是日暮时分,穆明珠进内院之前,又交待了齐云几句,却见他仿佛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笑问道:“怎么了?可是昨夜不曾歇息的缘故?”她也是昨夜一宿没睡,只是两人都年轻,熬一日一夜都还是熬得住的。
齐云微微一愣,抬眸对上穆明珠关切的目光,忽然觉得胸中如有暖流涌动,原本的失落便也随之荡然无存。
穆明珠见他一语未发,可是那双黑眸又奇异得亮起来,摇头笑道:“真是搞不懂你——一会儿看起来像是蔫儿了,一会儿又支棱起来……”她总结道:“先好好休息一夜,明日我再找你说话。”
齐云的黑眸越发亮起来,“好。”他轻声应,声音里有不自知的温柔。
有她这简单的一句话,明日便值得期待起来。
穆明珠点头入了书房,独坐窗前半宿,却是在面前纸张上写下了八个大字。
一曰“以工代赈”,一曰“化奴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