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原本只是试探,毕竟齐云武艺过人,必然耳聪目明。
方才她与谢钧交谈之时,齐云所在之处距离他们并不算近,若是寻常人在齐云的位置,自然听不清她与谢钧说了什么;但如果是齐云,说不得会有意外。
但穆明珠也没有十成的把握,此时猛不丁问出来,还是存了诈他的心思。
孰料齐云眉棱微动,竟是不闪不避,只一个“是”字便全然承认了。
穆明珠挑眉看他,道:“你的耳力如此惊人?”
齐云垂眸道:“不过比常人略强些。”
穆明珠笑道:“方才那样的距离,你都能听清我与谢钧的低语。那岂不是方圆百丈之内,对你来说没有秘密?”若是在宫中,隔着一堵墙,遮得住他的视线,却堵不住他的耳朵。
齐云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得低下头去,眸光微动。
穆明珠看不到他的面容,便转过头去望着足下重重叠叠铺就的铜钱小径,道:“你不怕吗?”她点破道:“本殿可是同谢钧约好了,要杀你呢。”
齐云在她身后,低声道:“殿下会吗?”
“本殿不会吗?”穆明珠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本殿不会?”
齐云走在她身后,如影追光,轻声道:“臣就是知道。”
对于殿下而言,比起同谢钧密谋要“杀”他这件事,他过人的听力反倒成了更值得关注讨论的事情。
这不像是一个真的对他起了杀机的人。
然而虽然理智如此判断,可是齐云内心深处,仍是有一种隐隐的恐惧——也许殿下真的如何憎恶于他,恨不能杀他而后快。
在太泉湖畔,听到风中送来的密谋声时,有那么一瞬间,齐云是相信了的。
他想到一个月前韶华宫中穆明珠同他的那场大争吵,吵到尾声她没有像素日那样保持着旺盛的怒气,反倒是有些疲倦得坐下来看着他,劝他对这桩婚事再仔细考虑考虑,认真的样子叫他竟有几分害怕。他想到数日前建业城皇宫中,他隔窗听到的穆明珠与杨虎的谈话声,
她当时说跟着他来扬州城是为了缠着他解除婚约。
入扬州城这数日来,诸事繁忙时反倒容易过,一旦他独处安静时,心头便总有一片阴云。穆明珠待他的态度稍微冷淡些,他便止不住心悸惊惧,生怕这是最终决裂的预兆。可是他除了忐忑得等待,在这一点上无计可施。自赐婚以来,他做得许多件事情早已证明,在与穆明珠有关的事情上,他最擅长的便是弄巧成拙。
所以在她面前,低下头来,把自己变成一道沉默的影子,反而会让这婚约更长久一些,也让他能够多一点时间名正言顺出现在她身边。
穆明珠听到齐云轻声的回答,却从中品出了一点执拗的意味。
她尚且不及细思,就听身后有人唤她。
“殿下!殿下!”扬州都督孟羽沿着小径一路跑着追上来。
方才穆明珠转身就走,好不潇洒利落,但是孟羽却还要向主人家与谢钧先生辞别,不免就晚了半步。
此时孟羽追上来,乃是要护送穆明珠一路回金玉园去的。
穆明珠看一眼沉默的齐云,还有话要同他说,便寻了个由头暂且把孟羽支开,道:“本殿方才一时意气,强行保下了那小鲜卑奴。但惹怒了焦道成,那小鲜卑奴在府中留下去怕也活不成。劳烦孟都督折返去走一趟,把那小鲜卑奴也带出来。”
孟羽微微一愣,想到家主孟非白的交待,虽知此举会触怒焦道成,仍是一口应下来,道:“殿下放心。”便又领兵折返,往太泉湖畔去带走那小鲜卑奴。
太泉湖畔的花丛间,焦道成与谢钧等人坐于草地之上,各自拦着美人,在穆明珠走后,开启了夜宴的下半场。
扬州刺史别驾崔尘凑到焦道成身边来,面露愁容,低声道:“今夜怕是惹恼了那小公主殿下……”
焦道成垂着眼皮,冷笑道:“惹恼了她又如何?她也不过就是有个公主的身份罢了。”他酒后也有些放肆了,虽然仍旧压着嗓音,但言辞不再忌惮,对崔尘径直道:“纵然是皇帝,她在建业城中,也奈何不得一江之隔的我。”他又看了一眼崔尘,颇有些瞧不上
他谨慎的做派,醉醺醺道:“你又何须怕她?你族中都在荆州,你家中随你赴任于扬州城中——那穆明珠能动你一根手指头吗?此前咱们哄着她,那是先礼后兵。她若是懂规矩,玩也玩了,看也看了,东西也收了,便该安安分分回去。若是她不懂规矩……”他眯了眯眼睛。
崔尘心中一跳,他到底还是朝廷命官,并不愿意把事情闹大的,忙笑道:“哎呀呀,焦兄言重了。依愚弟看来,公主殿下到底年幼,有些孩子脾气,叫人生气是有的,却还说不到坏了规矩上头——毕竟……”他左右一看,愈发压低了声音,“她也没往正事儿上搀和不是吗?焦兄再忍耐两日,把人送出扬州城便完了。”
焦道成看他一眼,道:“她还没搀和正事儿?她不是往大明寺问陈伦的事儿了吗?”
“那不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吗?”崔尘忙笑道:“况且陈伦一个凤阁侍郎死在扬州,她随口问起,大约也只是好奇罢了。”焦道成还没发怒的时候,崔尘因穆明珠的探问而不安,主动向焦道成问计。但是当焦道成真的被穆明珠惹怒了,崔尘反倒要给他降火,生怕再闹出大事儿来。
正说到这里,却见都督孟羽去而复返。
孟羽至于焦道成跟前,一笑略有些尴尬,道:“那小鲜卑奴……殿下的意思是一并带回去。”他同焦道成在这扬州城中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几分面子情的。
焦道成脸色铁青。
孟羽忙道:“焦兄,弟弟我也是职责所在。您全当卖我个面子,成么?”
一旁崔尘也打圆场。
焦道成忍怒不语。
孟羽便跟着管事,往湖中去接那小鲜卑奴去了。
待到孟羽带那小鲜卑奴走了,焦道成才缓过面色来,却是冷笑道:“那丫头没往正事儿上搀和?她便是往正事儿上搀和也没事儿。她爱查案,就让她尽情去查。”他从齿缝中都透出恶意来。
崔尘闻言一愣,眸中闪过担忧之色,若是那强龙与这地头蛇对上了,怕是要在扬州城中掀起阵阵风雨来。
谢钧独坐于花丛之中,目光从嘀嘀咕咕的崔尘、焦道成
等人身上收回来,仰头望向夜空中明亮的北斗七星,接过美人递来的佳酿一饮而尽,只觉尘世间的龌龊都随酒入喉。他忽然有个奇怪的疑问——天上的星星看着地上这些腌臜,如何还能那样晶莹闪烁?
流风侍奉在侧,手捧玉盏给他,见郎君唇角轻勾、此时心情看起来还算不错,便借着递酒之机,假作漫不经心,随口问道:“郎君,那小公主殿下所说的‘释奴新政’,是什么呀?”
“释奴新政?”谢钧接过玉盏,在手中轻轻转动,沉沉道:“那释奴新政啊,就是说流风以后再不能侍奉于我身边,反倒要自己出去自食其力。”他握了流风微凉柔腻的手指,柔声道:“流风这样的美人,到了外面岂不是要给人争抢而死?没有我护着你,你当如何求生呢?有着鸣泉溅玉般的好嗓子,却要像那些粗俗笨拙的农妇一样,在田地里劳作——”他坐起身来,揽了流风入怀,笑道:“就算我舍得,你难道真敢出去过那样的日子吗?”
流风在他怀中微微瑟缩,轻声道:“奴怕……”
谢钧满意地笑了,饮空了玉盏,再递出去要她继续斟酒,直到他厌弃之前,一生都如此为他斟酒。
而另一边支走了孟羽的穆明珠,与齐云说起正事来,“今夜我带走了阿香。焦府这才知晓阿香病了,要么今夜,要么明日,便会有人往阿香他们住的院落去询查探问。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如果阿生的死,真有蹊跷,平素焦府不会声张、还会尽力遮掩。但得知阿香的疯症,却会是他们自己掀起老底的时刻。这个时刻一旦错过,再不会有。
齐云与穆明珠对视一眼,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齐云轻声道:“臣留下来。”旁人做事自然不如他秘密可靠。
穆明珠道:“随我来。”她带着齐云,走入小径旁的竹林间。
在他们身后,先是穆明珠的扈从,后面才是焦府的奴仆。
此时公主与准驸马私下说话,焦府的奴仆看不分明,况且就算看清了也不敢置喙。
竹林夜色之间,穆明珠将怀中的两份地图都给齐云,低声道:“你是要现在潜进去
,还是从府外走?”府外有一处狗洞通往阿香与阿生等人原本居住的院落。
齐云收好地图,其实他早已记在脑中,轻声道:“早一刻,好一刻。臣现下去。”
“好。”穆明珠望着少年眉目间的坚定之色,心知焦府中危机重重,便伸出手去,用力握了一握他的手,轻声道:“小心些。我命人在外面接应你。”一语毕,她抽手欲走,却是手臂一顿,抽不出手来,竟是少年回握住了她的手,以修长手指勾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