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穆明珠步出牡丹小院,远眺山下郁郁林木,往下山的路而去。

齐云紧跟在她身后,待离开小院内孟非白的视线后,低声道:“殿下,方才寺中有小沙弥往崔别驾府上去了。”

穆明珠脚步不停,道:“是本殿一到寺中,便去了;还是本殿问过陈伦之事后,这才有人去报信?”

齐云道:“是殿下问过陈伦之事后,往牡丹园来时,主持净空交待身边人,随后才有小沙弥出山报信。”

穆明珠点一点头,道:“好。本殿正要他们动起来。”

隐匿在暗处的蛇是难以对付的,但是只要让它出了洞,便好瞅准了它的七寸下手了。

齐云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必穆明珠多说什么便懂了。他跟在穆明珠身后,一双黑眸从帽檐下望向侧前方的公主殿下,低声道:“殿下不怕那孟非白反水?”

他听力过人,立于牡丹小院门口,便将穆明珠与孟非白之间的对话听得清楚。

穆明珠前面同孟非白所说,不过是为了他族叔孟羽手中的兵权,倒也罢了。但是临别时那一句试探,实在是太大胆了些——总不该初见面,便如此信任一位陌生的郎君。

穆明珠淡笑道:“齐都督别怕。”她近来不太如从前那般对齐云直呼其名了,更多以“齐都督”来称呼。从前她径直唤他“齐云”,因多数时候是气恼的,更不愿尊重他。近来她改称“齐都督”,显得体面而又尊重,却总是多了一分距离感。

一位是公主殿下,一位是都督,仿佛官职地位上的称呼,便是两人全部的关系。

比起来,从前直接喊他的名字,虽然总是气恼之语,但总有一分烟火气。

可是她笑着唤“齐都督”的时候,也是好听的。

齐云垂眸,任公主殿下的呼唤声在他心中回旋。

穆明珠又道:“就算孟非白知晓你为我所用的情况,他又有什么证据?我要他在我身上押注,自然要先给他透一点底。若不是瞧着有胜算,哪个巨贾又愿意把身家压在一艘

风浪中的船上呢?”她默认了自己与齐云之间存在“利益输送”,或者说齐云会奏报信息给她,便是给孟非白看她“胜算”中的一部分。

传闻中只听命于皇帝的黑刀卫,原来他们的都督暗中听命于她。

传闻中水火不相容的公主殿下与准驸马,原来私下里同进同退。

见她有后手,有反转,旁人才敢在她身上下注。

“至于那鲜卑奴,也不必担心孟非白会强取。”穆明珠早已想得透彻,此时缓缓道来,条理分明,“他若是要强取,昨日拍卖场上就不会让给我。他昨日拍卖场上之所以会让,便是不想过分引人注目。那鲜卑奴的身份,大约还不为外人所知。对于孟非白来说,能无声无息把人弄出大周境内才是最好的。一旦那鲜卑奴的身份曝光,就不是在这扬州城中兵权能救得出的了。”

能促使孟非白盘桓于扬州城中一月有余,不惜重金也要买下的鲜卑人,在敌国身份想来不会太低。

齐云低声道:“臣会命人细查那鲜卑奴身份。”

穆明珠点头,笑道:“那就有劳齐都督了。”

当她笑起来的时候,连客气的“齐都督”这一称呼,似乎都活泼生动起来。

齐云从帽檐底下悄悄望向侧前方女孩的笑脸,黑眸沉沉,喉结微动,却到底什么都不曾说。

主持净空得了消息,忙来相送,道:“阿弥陀佛,贫僧今日不知殿下驾临,颇有失礼之处,万望殿下海涵。”

“是本殿来得突然。”

穆明珠心知这主持派人送信给扬州别驾崔尘,对她搪塞陈伦在大明寺中的经历,却也并不道破,只淡笑道:“本殿乃是乘兴而至,如今兴尽而归,主持不必挂怀。”便让他留步。

扬州都督孟羽在寺院门外守着,一见穆明珠等人出来,忙要跟随护卫。

“孟都督且慢。”穆明珠走过他身边时,脚步放缓,笑道:“方才本殿在寺中巧遇了孟郎君……”

这大明寺中只有一位客居于此的孟郎君,那便是孟羽所出的孟家家主孟非白。

孟羽乃是旁支所出,论辈分是孟非白的叔父。

孟羽微微一愣。

穆明

珠又道:“本殿与孟郎君一见如故,摆了一桌斋饭还不曾用,白放着可惜了。不如孟都督去与孟郎君叙叙旧?”她笑带深意,“孟郎君正有几句话要同都督讲。”

孟非白年纪轻轻能打理偌大的家业,并非等闲之辈,他既然会选择把孟羽捧成扬州都督,必然是确信能够掌控孟羽。

孟羽虽然不知家主是如何与公主殿下一见如故,但闻言果然没有迟疑,拱手道:“那臣便先入寺中。”便命属下的校尉领兵护送公主殿下等人,他自己只带了几名亲兵转身入了大明寺。

“果然是一族所出,休戚相关……”穆明珠轻声道,回头望了一眼孟羽的背影,忽然转眸又看了齐云一眼,若有所思。凡事也不尽然,譬如龙生九子、个个富贵,却你争我夺,斗得乌鸡眼一般;又譬如前世齐云死在他叔父箭下。同族之间的情谊,说轻其实也轻,端看天平另一端摆上的是什么。

齐云察觉了穆明珠的目光,下巴微抬,从帽檐下深深望向她。

此时乃是夏日正午,灼灼烈日高悬,林间鸟鸣止歇,只余岑寂,山上千百年之久的古树高大幽深,数道强烈明亮的光线,穿过枝叶间的罅隙,恰好打在少年露出的眉眼间。

那刹那的光影,是至烈与寒冽的碰撞,实在太过动人。

穆明珠早知少年容貌惊人,当下却仍是一晃神。

齐云迎着她的目光,微微扬眉,“殿下?”似在探问。

“你的眼睛……”穆明珠低喃着,闭了闭眼睛,回神失笑,负手往山下走去,语气已恢复了从容,“是本殿被阳光晃了眼。”

齐云微微一愣,不解其意,只从宫人手中接过金色罗伞来,轻轻撑开、为公主殿下高举于头顶。

穆明珠走在伞底阴影下,她印象中的少年,双眸总是阴沉沉的、像是藏着漆黑的夜色,眸中的情绪则要么淡漠要么森寒,因为这双眼睛主人的身份,也因为这双眼睛带来的情绪,大多数人看到的时候,都会先想到危险,也就无暇去考虑是美是丑。可是方才灿烂的阳光落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竟罕见得让

那双黑眸亮起来——甚至是亮得有些过份了,像是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却比无情无爱的石头要可爱太多。

穆明珠忍不住想,若是换个身份,齐云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不是有一个黑刀卫出身的父亲,如果不是在十一岁那年入了宫,如果不是被母皇选中做了孤臣,一个有这样漂亮双眸的少年,现下应该在做什么?若是生在锦衣玉食之家,大约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少爷吧。

穆明珠想到这里,唇角轻勾,微微侧首,看向走在身旁为她撑伞的少年,总也想不出他若生于寻常人家该是什么模样。

齐云察觉了她的目光,但因此时距离太近,反倒不敢回眸看去,只垂眸盯着脚下,看罗伞投下的影子,在石阶上缓缓流淌下去。

细细的风从山林间穿过,下山的路不能插翅飞过,一行人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

“齐云,”穆明珠没有留意自己称呼的变化,“若是没有做黑刀卫,你想做什么?”

齐云微微一愣,默了一默,声音有些干涩,“臣……不曾想过。”

“那你现在想。”穆明珠要求得理所当然。

齐云抿唇,略有些为难。

“你想去读书吗?”穆明珠忽然想到在来扬州的船上,少年曾因字迹不够好看而难为情。不等齐云回答,她很快便否决了这一猜想,“那倒是辜负了你的武艺。”

少年于武艺上,无疑是有天赋的,也许是传承自他的父亲,也许只是出于自己的苦练。

“不过谁说读书不能习武呢?”穆明珠想着想着,思维发散开来,已经不再局限于齐云一人身上,“设若北伐功成,天下太平,人人都得以饱食,自然可以想习武便习武,想读书便读书,真有天赋过人的,允文允武,朝廷还要大加奖赏。而不是像现在……”

她与齐云当先走在前面,低语时便只两人能听到。

穆明珠似是对齐云说,又似是自言自语,“汉末桓帝灵帝时,曾有童谣讥讽,有道是‘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依我看来,便是说

如今的天下也很切合。”又道:“你听过前朝左太冲所作的《咏史》么?”

齐云怔怔听着,为自己不能立时回应而感到羞惭,低声道:“臣不知……”

穆明珠并不在意,轻声道:“他的诗写得明白,我念来你便知道了。”于是低声吟诵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又道,“底下还有两联,‘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那是说冯唐出身微寒,头发白了仍不得重用。”

齐云虽于诗学上积累有限,却极聪慧,听穆明珠念来便立时明白了,轻声道:“便好比臣做了黑刀卫都督,若不是因先父余荫,原也轮不到臣来做。”

穆明珠笑道:“你倒是谦虚。这诗是说世家之害。至于你嘛——本殿看你蛮当得起这位置的。若要本殿来选,便不看你父亲的面子,也要你做这都督之位。”

齐云垂下睫毛,藏起眸中笑意,握着伞柄的掌心沁出汗水来,险些握不住这轻轻一柄罗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