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薛医官来了。”樱红轻轻走入院内,低声传报。
穆明珠从浩瀚星空中收回视线,抚定心神,道:“有请。”
她在决意渡江入扬州城后,便命人邀请了医官薛昭同行,打着的幌子乃是她还需要薛昭调理身体。其实是因为她知道前世扬州水患之后,爆发了疫病,疫病传入建业城中,引得皇宫中也一阵恐慌。前世这场疫病,虽然在建业城中还能够控制,但是在城外的广大扬州土地上,却导致了十室九空的可怖局面。水灾疫病之下,扬州这处大周的粮仓重镇就此垮了,以至于朝廷不得不仰赖世家豪族之力,筹措粮饷。
薛昭缓步走入院中,在穆明珠身前三步处停下来,拱手道:“回殿下,臣已经给那鲜卑奴看过了,只是力竭晕厥。若殿下要见他,臣可以给他施针唤醒。否则还是待他恢复后自然醒来好些,届时再给他用些顺气补养的汤剂便是了。”
今日自地下拍卖场带回来的那鲜卑奴,不等穆明珠问话,便已经晕过去了。
穆明珠便命薛昭去给他看过。
“不必。”穆明珠并不着急见那鲜卑奴,转而问道:“依薛医官入扬州城后之所见,可有疫病之虞?”
薛昭叹了一声,道:“水灾过后,饥民遍野,疫病丛生也是难免。”
“那这疫病可会传到建业城中?”
薛昭微微一愣,思量着道:“这就取决于扬州城附近疫病的严重程度了。若此地疫病爆发,那么与江对岸往来的商船力夫,携带的米面布帛,都可能会致使建业城中也爆发疫病。”
穆明珠蹙眉,然而心中稍微松了口气——若果真是自然传播的,倒也罢了。
至少背后夺权之人,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故意传播疫病入建业城。
薛昭又道:“只要扬州城立时采取措施,控制疫病,收容灾民。臣看不至有大疫爆发。”
穆明珠点点头,道:“可是你入城这两日来,可看到扬州官员有防疫的举措?”前世疫病爆发严重
,人为的疏忽在其中究竟占到了几成?而当地官员的疏忽,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薛昭道:“臣可以配制防治疫病的汤药,只是恐怕药物不足用……”
“你只管去做。”穆明珠温和道:“药材的事情,由本殿来调度。”
“是。”薛昭应了一声,忍不住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
他与这位小公主殿下算不得熟识,但却听过她许多故事。大部分都是这位殿下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建业城中流传着这位小殿下天纵英才、当代甘罗的美名,他那位还是凤阁侍郎的好友萧负雪也时不时提起这位聪慧过人的学生、并很是引以为傲。只是可惜这位小殿下到了豆蔻之年,忽然性情一变,不修课业,不思政务,专司风月,甚至荒诞到要以昔日的老师萧负雪为面首……
萧负雪自此闭口不提这唯一的学生。
饶是如此,上个月东郊道观,溶溶梨花之下,萧负雪仍是恳请他为这位小殿下诊脉,只是不要透露是他所求。
这于薛昭不过举手之劳。
后来大约因为药苦难入喉,萧负雪又要他改之为蜜丸。
若说只是放不下从前师生之谊,那要他为小殿下诊脉便尽够了。
可这改汤药为蜜丸,却透着一分逾越了师生之情的疼宠之意。
薛昭品出其中不寻常的滋味,只是不曾对好友道破。
小公主这次来扬州城,会点了他同行,原也不在薛昭意料之中。
此时他见了穆明珠行事,只觉这位小殿下又与他传闻中所知不尽相同,非但不荒唐,甚至有几分超越了年龄的沉稳与自信,其胸怀广大、便是寻常皇子都不能与之相比。
天家水深,薛昭乃崇道之人,也不愿牵涉其中,便低声应着退下去,自忖他只管配药救人便是。
薛昭才退下,齐云便至。
穆明珠听了通报,倒是略有些诧异,知齐云深夜前来必有要事,玩笑道:“长夜漫漫,齐都督也无心睡眠吗?”
齐云不答,双手呈上那册子来。
穆明珠接过来看时,册子上写的乃是一个叫孟非白的人,旁有画像,头
戴抹额,手拨佛珠,正是今日拍卖场中与她竞价的那位年轻公子。底下详细写了此人的来历身世。
穆明珠尚未看底下详细文字,只见了“孟非白”这个名字,便低声一笑,道:“原来是他。”
太祖昭烈皇帝起家之时,尚未能联合世家之力,很是倚仗了几位大商贾之资财。
其中便有孟非白的祖父孟漆。虽然自汉代之后,盐铁收归国有,历代而下,鲜有私营。但其中监管疏漏之处,舞弊也甚多,尤其是中央式微之时,乱世之中,地方豪强大贾勾结盐铁官、打通地方兵马势力,得以垄断盐池矿山,进而私下买卖,与私营也就无异了。孟漆便是如此起家,豪富一方,资助太祖,押中了宝后,又懂急流勇退之道,不待太祖敲打,便告老还乡,倒是寿终而亡。孟漆只有一位嫡子早亡,留下来的孙子便是孟非白。
孟非白生逢其时,恰是皇帝穆桢为抵御鲜卑,向世家妥协,放开盐铁之营的时候。孟非白运作之下,使孟家尽得会稽郡三处铁矿经营之权,又有祖上丹砂之营、累世巨富,如今不只是矿上的出产,在丰城有青瓷之营,在江夏郡有翠碧瓷之营,其买入卖出,北至柔然,南下番禺出海,做得不只是大周一国的生意。
孟非白作为孟家家主,也难怪今日会有豪掷万金的气魄。
册子上有一笔是穆明珠此前不知的,原来那扬州都督孟羽,乃是孟非白的族叔。孟羽并无军功,看模样也不像是军营中真吃过苦的,能一级一级升上来,做了大周十四州之一的最高武官,自然少不了背后本家以重金运作。
穆明珠微微垂眸,看到册子后页右下角的黑色戳记,虽是抄本,却也是黑刀卫不传于外的内部文书。
她合拢了密册,若有所思看了齐云一眼,没有提孟非白的事情,反倒是半真半假道:“这本册子传出去,齐都督官职便不保了。”
齐云并不惧怕,垂眸轻声道:“殿下会传出去吗?”
穆明珠一笑,将那密册递还给他,正色道:“再去探孟非白在扬州城内的动向,看他接下
来会去哪里。本殿倒是要会一会他。”
当初孟非白祖父的好眼光,不知在孟非白身上还剩了几分。
“是。”齐云低声应下来。
穆明珠见他便要退下,忽然想起一事,道:“你随我来。”说着当先推门入了书房,从书桌上捡起一封写好的书信来,对齐云道:“劳烦你的人送去建业城。”
陈伦遇害,除了通过黑刀卫送呈皇帝的密信,再没有旁的书信。
如果扬州城中的人拦截了陈伦的书信,那至少黑刀卫这一个环节他们还没有打通。
齐云双手接了那信,见信口已经封好,但不见任何文字,便问道:“不知送往建业城何人处?”
“萧府。”穆明珠平淡道。
齐云垂着的黑眸猛地一缩,尽了全力维持表面的平静。
只问他能为眼前人做什么,他再度提醒自己。
“送到萧府,给萧渊。”穆明珠补充道。
齐云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煎熬了,收下那信,轻声应了。
这是穆明珠与萧渊之间的约定,她入扬州城后,每日都会去信给萧渊。若是某一日这信断了,必然是她出了事。每日送去给萧渊的信,是穆明珠给自己上的另一道安全锁。
穆明珠又道:“明日谢钧到后,你便可以着手去查陈伦一案。只是要仔细,查案固然重要,也要小心自身处境。”她提到谢钧,目光落在书房窗下作为摆设的古琴上,忽然微微一愣,不期然想起齐云赠她的焦尾琴来。她原本答应了齐云,追回转赠了谢钧的焦尾琴。只是阴差阳错,这焦尾琴又给母皇的侍君杨虎讨去了。虽然她不是成心的,但到底是送走了齐云给她的礼物,便是寻常友人相交,如此也颇为失礼了。
齐云顺着穆明珠的视线望去,目光也凝在了窗下古琴上。
穆明珠无奈一笑,道:“焦尾琴之事,对不住。那日本殿自谢钧处讨回焦尾琴来,偏生给杨虎撞见了。我欠了杨虎一个大人情,他既然开了口,我便不好回绝。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可经不起他在母皇枕边吹耳边风。只是答应你的事,看似做到了,
又还是欠了些。”
齐云万没料到她会有这样一番话讲出来,喉头微动,低声道:“殿下不必向臣解释。”
欠了么?欠着吧。
他是甘愿的。
穆明珠踱步至于案几旁,方才夜宴开始前樱红送上来的佳酿还存于壶中。她自斟了一杯,举到鼻子底下轻轻一嗅,乃是不醉人的果酒,便笑道:“纵然齐都督宽宏大量,本殿心中却过意不去。如此,本殿便自罚一杯,算是赔罪了。”她仰头缓缓饮尽杯中酒。
齐云望着女孩柔腻仰起的脖颈,黑眸中仿佛亮起两簇暗幽幽的火。
穆明珠一杯入喉,将酒杯倒扣过来,向仍守在书桌边的齐云遥遥示意,巧笑道:“此事翻篇,都督再别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