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还未出建康城,当夜有关消息便已经传到了扬州城有心人耳中。
扬州城遭了水灾,城内城外的灾民连一口饭都吃不上,需要修缮的大明寺底下,一众显贵却正聚在盛宴之上秉烛赏牡丹,大明寺的主持净空就在旁作陪。
为首是个遍身绮罗的白胖子,中等身量,帽子上镶了一块硕大的翡翠,如一汪碧水,便是皇帝穆桢的藏品中,也没有这样好的成色。
“老爷,建康城中来了人。”家丁在白胖子耳边低声道。
白胖子一起身,众人都起身相送。
却见那白胖子转过牡丹园,在大明寺门外的竹林中,见到了来传信的人。
“陛下派了黑刀卫来查陈伦之案,另有明珠公主来督办修缮大明寺,一行人一两日内便至。”
白胖子会意,转着手上珠光宝气的大戒指,道:“劳您回话,请那位放心。不管谁来,但凡能敷衍过去,我一向是和气生财。但若是来人不识抬举,陈伦便是他们的下场。”
来人冷笑一声,道:“黑刀卫可不是陈伦,你小心应对,不要出了纰漏。”
而与扬州城隔江相对的建康城外,齐云正于夜色中望着桥对面的灯火长龙。
校尉秦威道:“应是殿下的车驾到了。”
齐云忽然开口,道:“这一路与殿下交接之事,都由你去做。”
校尉秦威大感意外,“啊,这……卑职……不太够得上吧?”既然有齐都督这准驸马在,哪里轮得到他去公主殿下面前露脸啊?
齐云冷冷一眼看来。
秦威忙道:“够、够得上!都督既然觉得卑职够得上,那卑职就一定够得上。”却忍不住苦了脸,这还没到扬州城,两位顶头上司就已经弄拧了,这一路看来是凶多吉少啊。
齐云眸中映着桥对面的点点灯火,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她想要解除婚约,他却不能给她这机会。
于千万件他愿意为她做的事情里,独有这一件是万万不能从命的。
先于穆明珠的车驾,却是一位
快马黑刀卫先至,过了桥头,翻身下马,往齐云跟前单膝一跪,口中利落道:“禀都督,自建康城中就暗中跟随殿下车驾的两队人马,都已经查明。分别是左相府中幼孙韩清与杨太尉府上千金杨菁,都是仓促打点起来的人手,带了些米粮罗布,也已出了建康城。相府与太尉府中别无异动,他们家中长辈,事先应当还不知情。”
齐云颔首,道:“知道了。”
校尉秦威昨夜跟随齐云在萧府外等了许久,自然也清楚韩清与杨菁昨夜在席间之事,忍不住道:“殿下这一场马球赛,多了这些追随者……”他觑了一样齐都督的脸色,改口道:“都是咱们这一路上的麻烦。”又问道:“都督,这事儿要让殿下知道吗?”
“由你禀告殿下。”齐云淡声道。
“那这韩相孙子与杨太尉千金,去留都由殿下决断吗?”秦威挠着头,有点苦恼。
齐云不语,于河边蹲下身去,就着滚滚河水,洗净手上泥沙——这是方才亲自搬运竹木稻草时蹭上的。
校尉秦威微微一愣,虽然不解其意,也跟着洗了手,犹豫了一下,道:“都督,您脸上……”
齐云掬水在手,抹过面容,把脸上可能存在的污痕也仔细清洗过。
他站起身来,负手立在桥头,等候穆明珠驾临。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与她同在一处时,都是干干净净的,哪怕他已决意藏在阴影中,不现身于她眼前。
夜风中传来细细的铃音,似是公主马车上坠着的金铃声,又似是从人手持的佛具随风而响。
游龙般的灯火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桥对岸仿佛落了满天的星。
一夜之间,新铺就的桥面上,骏马车轮次第而过,新鲜稻草的汁液在重压之下迸发出来,混合着凉凉水汽,为这个夏夜染上了一种独特鲜明的气味。
穆明珠的车驾平安过了桥。
齐云隐到了桥头的竹林间,于挨蹭的竹叶间望出去,看秦威上前奏请。
“韩清与杨菁跟在后面?”穆明珠从有关大明寺修缮一事的奏章中回过神来,透过车窗看向来迎的校尉秦威,得知消息后,略有些惊讶。
“是
。”秦威是个娃娃脸的年轻人,忽然“临危受命”,来到公主殿下面前,颇有些战战兢兢。原因无他,他跟随在齐都督身边这一年,见证了齐都督与公主殿下的数次“大战”,不管是在南山书院还是在韶华宫中,公主殿下发作起来,可不会给齐都督留丝毫情面。虽然他对齐都督了解也有限,平时根本猜不出齐都督在想什么,但至少齐都督几乎不曾明着发作过,这只能给秦威留下一个“公主殿下性烈如火”的初步印象。所以他现在因齐都督之命,不得不直面公主殿下,其实心中很惶恐,然而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秦威硬着头皮,尽量委婉道:“殿下,如今扬州城中受了灾,怕是有些混乱……”
“本殿清楚。”穆明珠不必他说完,便完全能从他痛苦又无奈的神色间读懂其中的意思,平和道:“你把他俩送过来,本殿同他们说几句,叫他们好好回去。”
秦威大喜过望,没想到性烈如火的公主殿下竟如此通情达理,忙领命而去,生怕再迟疑片刻尊贵的公主殿下就改了主意。
一时韩清与杨菁被带到穆明珠车驾外。
两人本意是要悄悄跟随穆明珠,没想到才出建康城就被捉住了,难免有些灰头土脸的。
韩清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
杨菁稍好一点,也红了脸,还能低着头小声分辩,道:“殿下,我们这次做事是鲁莽了些。可是扬州受灾,我们却在建康城中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岂不心中有愧?我们……我们是喜欢殿下,想追随殿下……”
穆明珠心里清楚,这一对少年少女追着要往扬州去,追随她是其中一个原因,少年人爱冒险想做一番事业的心要占了一大半。
韩清低声道:“我等给殿下添麻烦了,殿下若要骂我们、罚我们,我们也认了……”
杨菁迅速补了一句,“只求您别告诉我们家里。”
穆明珠忍不住一笑。
杨菁睁大了眼睛看她,道:“殿下您不生气?”
“本殿生什么气?”穆明珠从车窗伸出手去,为小姑娘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和气道:“谁说你们在建康城中就做不了
事情了?扬州如今缺粮,周边也缺粮,本殿到了扬州城,就算有心救灾,手中无粮,也只是空谈。你们在建康城中,正可以替本殿筹措粮米布匹等物资。本殿听秦校尉说,你们这趟出行,还自备了物资是不是?本殿不叫你们的心落空,便留下一队护卫,要他们在后押送这批物资入扬州城。至于你们俩,便再回建康城,筹措下一批物资,如何?若你们跟随本殿去了扬州城,就算本殿不说,你们家中迟早也会知道。”
韩清本就是被杨菁鼓动的,又很畏惧祖父左相,闻言更觉有道理,有些意动。
杨菁本心还是想去扬州城,却被穆明珠为她理鬓发的动作扰乱了心神,仰头望着穆明珠,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穆明珠又笑道:“去扬州城救灾,随便谁都做得。可是留在建康城中,能筹措到物资的,又有几人?”
杨菁一咬牙,道:“那我听殿下的。”
穆明珠便赞她,“好姑娘。”她比此时所有人,都更清楚扬州之行的凶险,自然不能带杨菁与韩清这两个热血战士同行。
杨菁再次捂着脸跑开了,跑出数步,同韩清道:“我好喜欢殿下——虽然她比我还小,但总觉得像个大姐姐似的……”她捋着方才被穆明珠摸过的头发,脸红扑扑的,道:“可见传闻不可信,不是都说公主殿下荒唐么?我看说这话的人才荒唐呢!”
齐云始终隐在竹林间,看穆明珠三言两句便劝退了相府嫡孙与太尉府千金,而离去的两人带笑含羞、毫无不悦。
她总是有很多人喜欢。
穆明珠片刻间便解决了这一段小插曲,又看向校尉秦威,道:“你们齐都督呢?”
因她知晓前世扬州对于齐云而言的危险,此时更有几句话要嘱咐他。
秦威浑身一抖,准备好的几套预案中,没有一套是公主殿下会主动问起都尉。
“回殿下……我们都尉,都尉他……”秦威倒是牢记着齐云的命令,道:“都尉命卑职来迎殿下,有什么事儿殿下您只管吩咐……”
穆明珠审视着他,似笑非笑道:“你们都督不愿见本殿?”
“
不,不……”秦威没想到公主如此敏锐,因事涉都督,不禁开始脑门冒汗,道:“都督是真有要事要去处理……”他已经想出了几个过得去的理由,但是在公主殿下明亮的目光下,不知为何竟有些吐不出口,仿佛他心中在想什么,早已为对方知晓。
作为一个黑刀卫,秦威还是一次有这种被人彻底摸清的感受。
齐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穆明珠,便知秦威已圆不下去,轻轻一叹,从隐身出走出,至车驾前,俯身道:“臣恭迎殿下。不知殿下何事见教?”他垂着的双手,在腰间握紧成拳,只盼着她不要在众人面前提起解除婚约之事。
穆明珠看他一眼,倒是没追究他方才躲着的事情,回身从车厢内取出一物,递给齐云。
齐云微愣,双手接过,却见是细绸布包着的一只红香囊。
穆明珠道:“大灾过后必有大疫,扬州城外已有疫病传开。这香囊中,是本殿命薛医官所调的香料。佩戴此香囊,可以防疫病。来时仓促,只得了几件。后面马车里,樱红带着侍女还在赶制。到时候,咱们车队凡是进入疫区之人,都佩此香囊。”
齐云轻轻捧着那只红香囊,已经嗅到了清凉的药草香气,耳听着穆明珠恬淡平和的话语,只低头看着手中香囊,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压在衣襟上吧。”穆明珠话说完了,却见齐云毫无反应。
校尉秦威在旁见了,暗暗发急,难得公主殿下这样好声好气,偏齐都尉又不知为何发起了呆,这若是惹恼了公主殿下,一路上还怎么做事?
他因见穆明珠方才劝退杨菁与韩清,倒是觉得穆明珠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暴烈了,小心解释道:“殿下恕罪,我们都督已两日两夜未曾合眼。”他感到自己有必要为上司表一表功,“殿下,您瞧,这新铸的桥面,新铺的路,都是我们都尉一晚上督造出来的……”
齐云终于回神,有些难以置信得看向自己的下属。
秦威为他目光所慑,喉中一噎,底下什么话都忘了。
穆明珠闻言看向齐云,却见他虽然形容镇定,但细看之下,便藏不住眼窝
淡淡的青色,衣裳上不甚明显的泥浆……这在平时的齐云身上是很罕见的。
两日两夜不曾合眼,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们这次去往扬州,凶险无比,充足睡眠下清醒的大脑是很重要的。
穆明珠关切道:“齐云,你还好吗?”
齐云被她一问,忽然心跳如雷,大约是缺觉的坏处涌上来了。
“臣现下……”他握紧了那只红香囊,哑声道,“很好。”
穆明珠哪里会信,在路不好停歇,想了一想,道:“你上来,在我马车里睡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