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钧在自雨亭中坐下来,望着残局,压下躁意,慢慢道:“穆明珠这信陵君倒是转了性儿。”
歌姬流风在侧,此时上前为他添冷茶发散药性,闻言不解,柔声道:“公主殿下怎得成了信陵君?”
谢钧微微一愣,俯首看来,见歌姬貌美天真,勾了勾唇角,道:“你不知信陵君自污的典,正是你的可爱之处……”他声线低靡起来,抚上流风微凉滑腻的脸,把手心的珍珠粉尽数抹在流风面颊之上,沉沉道:“来,跪回去,待我画完这一幅美人图……”
泉水飞鸣,自亭角注下,水声花影里,美人生香,不足细描。
穆明珠保持镇定出了谢府,才想起自己忘了带上焦尾琴,但若是回头去要,不免失了气势,便命樱红留下收琴,自己先往济慈寺去完成皇帝穆桢交待的差事——毕竟她这一趟去扬州城,可还打着请佛法修缮大明寺的名号。
济慈寺中的僧侣正在做晚课,木鱼声与诵经声和成一波又一波的声浪。
主持大和尚不在,据说是上山静修去了。
穆明珠走完流程,于正殿上了香,跪在蒲团上,张目望着面前一墙高耸的佛像,心中默祷。
自重生而来,她一举一动看似极有章法,好似自信沉稳,能哄住姑母、母皇,能操纵右相萧负雪,能笼络杨虎、李思清,能管教牛乃棠,能救助林然、回雪与虞岱,能令萧渊等人对她愈发信服,数下来几乎无所不能,凡她想做之事,都已成功。
可只有她清楚,她的心中始终是发虚的。
她现在走的,是一条无人曾走的道路。她面对的敌人,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螺旋上升的历史潮流。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有神佛从天而降,握住她的手,告诉她这条路千难万难、尽头都会有曙光。
可她更清楚,神佛乃缥缈之事,最终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小和尚虚云送她出殿,问道:“你是要去扬州城对吗?”
穆明珠笑道:“是啊。至少一两个月内,我不会再来了,你就
不用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拿供品了。”
“你等一等。”小和尚虚云忽然匆匆向竹林外跑去,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跑回来,怀中抱了一只简素的小木箱,送到穆明珠面前,道:“扬州城遭了水灾,你帮我把这些换成米面草药舍出去吧。我留着也是无用。”
穆明珠微微一愣,笑道:“怎么?你这小家伙还藏了私房钱?”一面说着一面接过那小木箱来,却因为意料之外的沉重双臂一坠,若不是她多年练武,险些便给摔了,打开盖子一看,却见珠光宝气,满满当当一箱子宝贝。
金饼一摞,金锭又一摞,金子打的首饰琳琅满目,什么金钏、金镯、金项链、金长命锁……又有珠翠之物,极品的珊瑚,上好的玉器,底下还压了一件金光闪闪的袈裟。
皇帝穆桢推崇济慈寺,达官贵人便都往济慈寺来。
虚云又是主持萧负暄所收养的,被皇帝亲口夸过有慧根,每年来烧香礼佛的贵妇人们,随手赏下来的东西,便足够外面普通人家吃用数年不尽。
穆明珠捧着这沉甸甸的小木箱,只觉心中也沉甸甸的,顿了顿,却是玩笑道:“看不出,小和尚你还是个大财主。”
虚云原本担心穆明珠会夸他,正有些难为情,闻言倒是松了口气,哼了一声,道:“你可不要偷拿。”
穆明珠捧着木箱走出几步,把最底下金光闪闪的袈裟摸出来,塞回给虚云,道:“这件兑成银钱,也没多少,做工却好,换了怪可惜的。”
虚云道:“这袈裟太大了,我穿不下。”
“那就等你大了穿。”穆明珠笑道:“等以后你做了济慈寺的主持,穿上这金线的袈裟,好不威风凛凛。”
虚云翻个白眼,抱着那件袈裟,倒是没有再放回木箱中了。
又下了几十阶,虚云一拍脑袋,道:“险些忘了。师父上山前曾说,若是你来,叫我转告你一句话。”
“大和尚还有话留给我?什么话?”
“师父说‘如来在燃灯佛所,于法实无所得’。”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那是什么意思?”
虚云虽然年纪小,于佛法却
精通,道:“这是《金刚经》中佛祖向须菩提发问,问须菩提,佛祖从前在燃灯佛的法会中,于法是否有所得。须菩提答佛祖的话,便是这句‘如来在燃灯佛所,于法实无所得’。”见穆明珠仍是沉默不语,便又解释道:“燃灯佛乃是过去佛,曾为佛祖授记,‘过后九十一劫,等你修满三阿僧祇时,你应当作佛,号释迦摩尼。’。”
“我知道啊。”穆明珠思量着轻声道:“我是在想,你师父告诉我这句话,是什么用意。”
这次轮到虚云愣住了。
他虽然于佛法精通,当下却也不能明白师父的用意,只是嘴上不能输,道:“这就得你自己去参悟了。”却生怕穆明珠硬要他来解释。
穆明珠看他一眼,却没有再追究下去,搂紧了胸前沉甸甸的木盒,道:“小和尚,你放心,我不叫你这份心落了空。”已至山门前,便与小虚云至此作别,在从人接应下,乘车而去。
穆明珠回到公主府中,却见樱红出来相迎、面上隐有忧色。
“怎么了?”
樱红道:“方才谢府的人送焦尾琴来,正遇上杨郎君从宫中来。杨郎君见了焦尾琴,便说久闻其名,想抚琴一首。他试过琴后,又说‘果然不同凡响,若是能与此琴长相伴,才算不虚此生’。”
穆明珠淡淡一笑。
杨虎这是帮她做成了事情,立时便来讨要好处了,生怕她一去扬州,就把当初允诺的事情抛之脑后。前有回雪之事,后有扬州之行,杨虎都是出了力的。看来杨虎胃口渐大,等闲金银已经喂不饱他。他既然是乐师出身,会看上焦尾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偏秦媚儿公公在侧,道是此琴珍贵,殿下不在,奴婢等不好擅作主张,给回绝了。杨郎君便发了脾气,说了些难听的话,奴婢留他不住,如今已回宫去了。”樱红面上露出不安之色。
“不是什么大事。”穆明珠平和道:“我如今要出城,来不及去宫中见他了,待我修书一封,你拿着我的书信与焦尾琴,再带上秦媚儿一同给杨虎送去便是,叫秦媚儿给杨虎认个错。”
樱红微微一愣,
没想到这焦尾琴才从谢府取回来,转手又要送出去。
穆明珠却是毫无不舍,挥毫作书,交付给樱红,将府中安排妥当,便乘马车,在百名扈从跟随下,浩浩荡荡出了建康城,一路往扬州城去。
因连日来的暴雨,建康城内道路都有损毁,更不用说建康城之外。
城郊道路已泥泞不堪,湍急河流上的桥已只剩了铁链,原本铺成桥面的竹子已经损毁残破。若只是桥危险,平时还可以多行半日,绕路从下游和缓处过,然而因道路泥泞,若要绕路,骑马尚可,马车却是会有车轮陷入的危险。
穆明珠的车队要过河,当日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桥上过。
前世今生,穆明珠其实从来没有出过建康城,对于离开华丽富贵的国都后,可能遇到的实际困难,并没有很深的把控能力,此时她正坐在平稳的马车内,翻看着皇帝穆桢转给她的奏章,那是关于扬州大明寺修缮事宜的。
随行的扈从手持供佛的幢盖、宝帐、幡华,显然对建康城外雨后行路之难也没有清晰认识。
齐云昨夜便已经领兵出建康城,早已渡河,却没有继续前行,反倒是停下来,伐竹修路、铺草为席,一夜一日之间,生生把原本损毁的小桥重筑出来,而且还拓宽了桥面,使得宽广的四匹马车都能够通行。
黑刀卫跟随齐云这一年来,不管去哪里,都是骏马飞驰,夜行六百里都是常有的事情,这还是第一次折回头来,做起铺路的差事,却也不敢问都督的用意。
暮色四合,校尉秦威寻到在树下的齐都督,汇报道:“都督,前方来报,公主殿下的车队已经出了建康城,约莫一个半时辰后便会至此。”
“知道了。”齐云淡声道,目光却锁定在指间短短一截密信上,这是一个时辰前飞鸽传来的消息。
很窄的一条纸,上面只有很短的一句话,起首的符号是墨笔所绘的一朵五瓣圆心的小花,像是梅花。
这是穆明珠的代号。
自从他无意中用了这符号,便一直沿用下来了。
“‘花’自谢府出,入济慈寺,焦尾转赠山中君。”
那朵小小的梅花是穆明珠,山中君是杨虎。
她答应他的事情做到了,的确从谢钧处拿回了焦尾琴。
只不过,她转手又送给了别人。
虽然心里还是会不好过,他其实已经习惯了。
校尉秦威觑着长官面色,道:“桥已修好,来时那段泥泞的土路也都铺了竹木稻草,这边还要……接着铺吗?”
“铺。”齐云没有犹豫,目光在那密信上淡淡一转,睫毛轻轻垂下来,神色冷硬而又坚定。
他愿为她铺就万丈坦途,不令她的鞋履溅上半点泥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