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来说,穆明珠此前考虑过几种阻止齐云去扬州查案的办法,都不怎么良善。
比如打断齐云的腿。
这事儿听起来荒唐,但仔细一琢磨有她的道理。毕竟她动手打断齐云的腿,下手是有分寸的,断了还可以接起来,过上三个月齐云又是生龙活虎的少年郎。但若是放任他去扬州,遭了灾,可是要终生残废一条腿的。而且这个举动很符合她和齐云在众人心目中的关系,不会招来任何怀疑。最关键的是,别的方法可能是阻拦失败,但这个方法一定立竿见影,皇帝也不可能派刚断了腿的齐云远赴扬州查案。
就在今日上午赛马场上相见时,穆明珠一面感叹着少年好颜色,一面还盘算着什么时候下手好。当然这还只是她不成熟的小念头,距离实施还有一定距离。好在左相韩瑞献上两幅画,让她有了更深的思考,也顺势暂且保下了齐云的腿。
齐云并不清楚,自己今日逃过了断腿一劫。
他下马,面容在细雨中不甚明晰,不答反问,“殿下是从何处得知的?”
他显然并非认真要问穆明珠,因为只静了一息,他便用那种带着嘲讽的语气,寒森森道:“臣猜度着,多半是从杨虎处拿到的消息吧?看来臣上次的忠告,殿下只当做了耳旁风。”
他说的上次,乃是于议政殿外见穆明珠与杨虎亲切招呼,出言讽刺,道“杨虎乃是陛下的人”之事。
穆明珠现下心胸宽大,不跟他计较,转头对樱红道:“去取前番新制的油衣来,要最大的。”又对齐云招手道:“站在雨地里说话傻不傻?你上来,咱们在门廊下说话。”
齐云微微一愣,依言上前。
此时樱红退下去取油衣,仆从都避让到耳房中,门廊下只有穆明珠与齐云二人,还有缠绵的雨丝、昏黄的灯影。
齐云有些不自在起来,垂眸看着自己脚边,灯把两人的影子投下来,挨蹭着,极亲密的样子。
他脸上一热,转眸看向雨夜虚无的深处,忽然忘了要说什么话。
穆明珠却是思路清晰,拨弄着蓑衣上方才染了的雨水,道:“你去扬州,介意同路多带一个人吗?”
齐云不解其意,愣了愣,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热意退下去,冷声道:“殿下要给府上林郎君寻个前程?”其中“府上”二字也有股讽刺之意。
“林然?”穆明珠不知他思路是怎么跑的,笑道:“不是。我是说我。”
“你?”大约因为太过诧异,齐云都没有称呼“殿下”。
“我跟你一起去扬州,怎么样?”
穆明珠已经仔细考虑过了。
扬州是大周重要的粮仓之一,一旦这次灾情扩大,灾民变为流民,当地三五年都不能恢复,届时本不富足的朝廷财政更加难以支撑,朝廷愈发要仰仗世家与豪族之力,以御外敌、以平内乱,权力就会愈发流失到世家豪族手中,形成恶性循环。前世谢钧便是借着天灾的时机,把陈郡谢氏再度推入了朝局,并最终成为祸乱朝纲的大势力。
她要登基,可不仅仅是杀几个佞臣贼子那么简单。
她要权力,就要展露与之相当的能力。她要民心,就要做出深孚众望的举动。
机遇总是与危险相伴而生。
穆明珠看向沉默不语的齐云,玩笑道:“怎么?我陪你一起去,你不愿意?”当然提前要把齐云管束好,否则他驴脾气上来,也是一个大变数。此行去往扬州,本就是危机四伏,若是齐云能跟她拧成一股绳,自然是再好没有;就算不能,那至少不要私下闹别扭。
“陪”这个字有世上最亲密、甜美的爱意。
齐云确信这不是穆明珠的原意。
“不……”他嗫嚅了一声,尾音消失在闪亮的细雨中。
他也不看穆明珠,就望着阶前落雨,蹙眉似有些不解。
穆明珠倒是直勾勾盯着他,觉得他在雨夜灯影里皱眉的样子,没了素日里过份阴煞的森冷,倒像个遇到烦难之事的孩子,俊美面容上有一段干净纯粹的天真之意。
就听他慢吞吞道:“倒是不曾听闻右相大人要往扬州去。”
穆明珠眨眨眼睛,让这句话在心里转了一圈,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怀疑她动机不纯,大约是在
哪里听说了萧负雪要往扬州去的消息,所以编了话来哄他,也要跟着一起去扬州。
穆明珠被他气乐了,道:“你真是……”话音未落,就听身后脚步声响起,是樱红抱了油衣前来。
“因不知殿下用什么颜色,奴婢便每样都选了一件来。”樱红见穆明珠回首,便托上油衣来。
穆明珠便点了朱红色的油衣,对齐云道:“这颜色衬你。”
齐云又是一愣,捧了那朱红色的油衣在手中,鸦羽般的长睫毛缓缓垂下去,遮住了深深眸色。
“谢殿下。”他的声音有一点点喑哑,不像平时那么冰冷,如果仔细听,能品出声线压抑下的不稳。
穆明珠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蓑衣,道:“我在府中穿蓑衣是图野趣。你在外面跑,还是这等油衣避雨。”
“是。”齐云轻声应,仍旧捧着那朱红色的油衣,顿了顿,才把直愣愣伸出去的胳膊收回来。
穆明珠估摸着以齐云这十级抬杠技巧,再谈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便问道:“你几时动身?”
这本是不该告诉外人知晓的机密。
齐云答得没有迟疑,“后日清晨。”
“好。”穆明珠盘算了一下时间,来得及给她运作,便道:“夜深了,你去吧。”又把手上罩灯递给他,要他挂在马头上照亮前行的路,玩笑道:“雨夜路滑,摔一跤也够疼的。”她见齐云仍是立在门廊下不动,挑眉道:“怎么?还有事儿?”
齐云垂眸,恭敬道:“臣候殿下入府。”
穆明珠从前就习惯了他于人前假模假式的做派,摇头一笑,扶着樱红的手入了府。
眼看着穆明珠背影消失,公主府的正门在他眼前闭合,齐云上马,却没有披上油衣,反倒是将那朱红色的新衣揣入了怀中,不是人以油衣避雨,反倒是要护着那油衣,使之不染雨水。
他单手持着马缰,另一只手拎着罩灯。
马蹄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规律悦耳的响声。
罩灯映亮银针般的雨丝,也映亮少年的脸庞。
少年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色,像是一个梦游的人,独自走在无人的长街上,盼着这一路永无尽头,这一梦永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