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穆桢的圣寿庆典忽然提前了十日,官面上的说法是因为钦天监选出了更好的吉日,但私下流言纷纷,却是什么猜测都有。
有人说是因为废太子周瞻在狱中受尽酷刑,怕是熬不到圣寿那一日了,万一废太子死在了圣寿日之前,儿子新丧,母亲便庆贺寿辰,将来史笔如刀,皇帝该落个什么名声?又有人说是因为扬州水患日益严峻,因水灾损毁大量船只,四下常平仓的储粮无法及时运到灾区,致使扬州流民遍地,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大灾过后必有大疫,若染病的流民四散开来,扬州距离建康城也并不遥远。更还有一种在权贵豪族之间流传的说法,那就是鸾台右相萧负雪力推的新政,有伤人和,招致天罚,废太子病变、扬州水患,这些还不过只是前头的小祸罢了。
不管底下流言如何散布,皇帝穆桢的五十岁圣寿仍是提前在北苑宫中举行了。
开场便是马球赛,这是自本朝太祖时传下来的惯例,以示尚武之意。
北苑马场四周看台上,坐满了建康城中的权贵高官,宫女们组成的表演赛结束后,便是穆明珠、穆武等人的比赛。
穆明珠一面摆弄着束紧的袖口,一面往场内走去,盘算着今日的事项。
“瞧瞧这一圈的人,”萧渊从后面赶上来,笑指着满场看客,道:“你表哥穆武日前出了个妙招,要参与庆典的这些权贵,人人都捐一笔银子出来,以为纾解扬州水灾之用。不知谁给他出的主意,借着众家的银子,不但邀买民心,还得了陛下的夸赞……”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可是听说这次圣寿,朝廷连赏赐百官皇亲的绸缎绫罗都拿不出来了,最后还是陛下开了私库……”
“你喝酒了?”穆明珠不答,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
萧渊掩口,笑道:“我只用了半盏,为得是激出手感来。这次我可是奔着赢来的。这场好好打,把咱俩那绝活使出来。等咱们赢了,我也好向陛下求个恩典,把这‘闭门读书’的事儿给解了。”虽然无人来查他,但顶着这么个惩处,他终
究不好大摇大摆出来行事了。
“那好。我也正等着赢了之后,向陛下求个恩典……”穆明珠话说到半截,下意识半侧身向后看去,果然见齐云牵马走上前来,不知已跟在她身后走了多久。
齐云今日仍是黑色劲装,只是摘了官帽,束起的长发,按照他们队统一的规制,用了丹红的发带。
他本是极为白皙的,只因素日一身黑,又不露脸,总显得阴恻恻的。此时夏日阳光晴好,丹红的发带随风而动,轻拂过他年轻俊美的面容,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便如一朵墨线勾勒的牡丹,忽然跃出纸面、朱色艳艳得活了过来。
只是这朵牡丹此时薄唇紧抿、眸色森寒,好似玄冰雕就的,令人不敢亲近。
穆明珠为他美色所惑,一时失声,待到他要擦肩而过,才定下神来,道:“且慢,叫本殿的马奴给你查过马。”
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还有皇帝在场,穆武自然不会明着来,他还有“爽直忠心”的人设不能崩呢。
但穆明珠不能不防着他暗中下手。
如果穆武要报复齐云,今日最好的机会便是从“马”上下手。
齐云被她唤住,在她与萧渊身边停下来,方才那股淡淡的酒香便愈发明晰。
那夜长街雨巷,公主殿下玉杯素手,亲自送到他唇边来的,正是这样香气的酒。
他停下来,便愈发确定,此时的酒香是自萧渊身上来的。
齐云藏在身后的右手攥紧,冷冷抬眸向萧渊看去。
萧渊是广结好友的大方性情,却偏偏不敢与齐云勾肩搭背,便譬如人与蛇,哪怕你知道那是无毒的蛇,总也想离他远三丈,更何况齐云究竟有没有毒,在他咬你之前,你是难以判断的。
萧渊见状,摸摸鼻子,对穆明珠道:“我去前头等你。”便忙不迭走开了。
穆明珠站在一旁看那马奴查验马匹,倒是没有留意好友与准驸马之间涌动的暗潮,闻言只“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殿下要向陛下讨什么恩典?”齐云忽然开口。
穆明珠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原来她方才与萧渊的谈话都给齐云听到了。
她眼珠一转,抬眸看向齐云,笑道:“等我赢了,你不就知道了?”
这次轮到齐云愣住。
此时马奴查验无误,躬身作答后退下。
场边鼓声响起,已是催着入场。
穆明珠与齐云不便再多说什么,便各自手持月杖、翻身上马入场。
对于穆明珠而言,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
万人齐聚的赛场内,最高台上皇帝的注视下,一阵又一阵激越的鼓点声中,她与场上另外的十三名健儿竞逐那一枚小巧玲珑的彩毬。奔马带着撼动地面的力道在她身边冲过,扬起阵阵青草被碾碎后的香气;阳光烘烤着她的后背,也烘烤着马身上的汗味。她随马起伏,自重而来,第一次如此真切感受到活着的滋味!
穆武所领的红队,除他之外,都是高手;而穆明珠所领的蓝队,也不遑多让。
赛事临近尾声,双方比分仍是平局。
此时林然突袭,从穆武杖下截断了彩毬,他却已被两人包夹,危急关头只能送杖击球,将彩毬打往萧渊所在的方位。
早有人随彩毬而动,红队另外两人立时也追向萧渊所在之处。
萧渊带球疾冲,眼见要被拦下,关键时刻大喊一声“明珠!”,一杖送出,却是将那彩毬挑起击打,令那彩毬高飞起来,飞越重重阻拦,向穆明珠而去。
然而那彩毬飞起实在太高,既超越了红队的阻拦,却眼看着要飞出赛场才会落地。
穆明珠就在敌队球门之前,耳听萧渊大喊,立时会意。
迎着彩毬飞来的方向,只见一袭劲装的少女自马上一跃而起,足尖在马背上轻点,借力向上纵去,蹿至最高点时,伸臂挥杖,却是直直将彩毬击落下来——不等彩毬落地,她已于半空中翻转,稳稳落回马背上,俯身挥杖,送球入门。
这一系列高难度的动作,她于电光石火间做来,行云流水,如一只最轻盈的云雀,却有苍鹰之力。
红队所有人都在拦截林然与萧渊,此时球门前来得及冲过来的只有齐云一人。
当穆明珠自马背上凌空而起的时候,他已经带马冲到了女孩与球门之间。
也许是盛夏的阳光落在女孩金色劲装上太过耀眼,也许是女孩出杖的方位太难以捉摸而彩毬来得又太快,也许是她那一句“等我赢了
,你不就知道了吗?”,齐云伸臂挥杖,却没有成功——彩毬从他月杖边缘擦过,径直落入球门中去。
这一球实在精彩,引得万人欢呼。
乐音响起,比赛终局,庆贺的鼓声大作。
穆武破口大骂,翻身下马,不顾从人迎接,阴沉着脸,撞开人群离去。
高台之上,李思清为皇帝穆桢换了一盏酒,笑道:“小殿下这一局赢了。”
皇帝穆桢还未开口,坐在她下首的穆国公——也就是皇帝的长兄、穆武的父亲,先抚着胡须笑了,向皇帝穆桢道:“公主殿下有陛下年少时的风采,武儿比起来到底逊了三分。”
皇帝穆桢也被比赛的氛围感染,原本肃然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点头和缓道:“不过都是小孩子的把戏罢了。”却忍不住回忆起她青春年少时、打马赛球的欢快时光来。
赛场上,穆明珠赢了之后也颇为兴奋,运动过后一张脸艳若桃李,从马上下来,就见萧渊伸着大拇指冲她跑过来。
萧渊跑到她跟前,伸臂俯身,做了个要下蹲抱她起来转圈的前置动作。
穆明珠笑着叫了一声,退开一步,只跟他击拳庆祝。
林然等人也围上来,在胜利后的热烈氛围中,暂时放下了尊卑之别,纷纷夸赞穆明珠最后决胜一球。
萧渊朗声笑道:“我们这一招‘比翼双飞’可是不传绝密!若不是这次陛下圣寿,你们哪里能见到!”
穆明珠自会打马球起,便时常与萧渊同耍,两人又总是一队,固定搭档久了便有些新鲜招数出来。
队员们对穆明珠到底还有些忌惮,却都知萧渊随和好说话,此时都笑了,围着萧渊,或问或夸,好不热闹。
穆明珠看得摇头直笑,从他们的包围圈中退出来,解着束紧的袖口,低头往场外走,忽然身前草地上横下来一道阴影。她抬头一看,便见齐云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殿下这一招‘比翼双飞’果然不同凡响。”少年轻声道,语气中有种微妙的讽刺意味。
穆明珠觉得齐云就是这一点吃亏。她重之后仔细想了一想,上辈子两人之所以闹得太僵,跟齐云这种说话方式有很大的关系。他的语气总是给人一种在开嘲讽的感觉。
若是前世她赢了,齐云却来阴阳怪气,必然又是一番争吵。但是现在不同,穆明珠感到自己有必要包容齐云“不太会说话”这个短处。
穆明珠没有在意齐云的语气,手持从人递上来的绢帕,擦着脸上汗水,笑道:“承让。”
齐云微微一愣,目光在她灿若晚霞的面上一转,忽然扭头看向远处的人潮,再开口时那种讽刺的意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冰冷感,“谢钧回建康了。”
穆明珠会意,她那晚曾许诺,待谢钧访名山归来,她便亲自去取回齐云所赠的焦尾琴。齐云此时告诉她谢钧回来了,便是要她兑现承诺。只是好好的话,给齐云一说,就有种威胁的压迫感,好似在逼着她去做事一样。若是前世,齐云这两句话,足够两人大吵三百回合了。
“知道了。”穆明珠平和道:“多谢提醒。”
因为这完全不在预料的反应,一贯没有表情的齐云竟蹙眉向穆明珠看来。
穆明珠仰头擦着额上汗水,恰好便将少年纳入眼中,望着他迎风招摇的丹红发带,忽然一笑,真切得感叹道:“这颜色衬你,真好看。”她望着愣住的少年,诚恳道:“你若是穿些颜色鲜亮的衣裳,一定能把潘安宋玉都比下去。”她希望他能有符合年纪的机,而不总是死气沉沉的。
少年在她恳切的目光中,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手脚唇舌都动弹不得,只有绯色从耳根一寸一寸晕染开。
穆明珠两句话说完,少年已从耳根红透到脖颈,比他发间招摇的束带更艳丽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