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寂静的议政殿外,穆明珠呵斥齐云的这一道声音,略显突兀,顺着夏夜的风,飘入议政殿去。
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纵然是斥责,也别有一番青春活泼之感。
议政殿内的氛围却迥然不同,显得有些沉重肃穆。
皇帝穆桢坐于上首的龙凤须弥座上,示意女官把今日自扬州八百里加急呈来的奏报转给萧负雪翻阅。她本是寒门之女,不甘泯灭于民间,十五岁时入宫为侍女,入了世宗皇帝的眼,一步一步走到了皇后的宝座上。世宗在位的后十年,因身体不甚康健,而太子尚且年幼,诸多政务便交付于穆桢手中。她育有三子一女,长子便是八岁被封为太子的永和太子周睦。
永和太子周睦自幼聪颖过人,深受世宗皇帝喜爱,更是朝臣众望所归,本人更是励精图治、锐意进取。可惜天不假年,世宗皇帝驾崩之后,百日孝期未过,永和太子周睦也一病故去。其时穆桢所出的另外两子周瞻与周眈尚且年幼,不到亲政的年岁,而世宗皇帝另外育有八位皇子,却都不能服众。彼时世宗驾崩不久,时局动荡,鲜卑人虎视眈眈,大周当以稳固为第一要义。
穆桢自此临朝称制,做了大周的女皇帝,一眨眼便是十四年过去了。四年前,随着穆桢所出的第二子周瞻年满十四岁,朝臣中希望再立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两年前,穆桢难以弹压汹涌群情,便立了周瞻为太子。可是这周瞻这太子做了不过一年,便因谋反遭废,被丢入了天牢。
此时皇帝穆桢端坐在龙凤须弥座上,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一双眼睛却仍是莹润有光泽。看着她,便叫人相信了那一句“岁月从不败美人”。不难想见,三十五年前,当世宗皇帝于深宫中撞见十五岁的穆桢时,该是怎样的惊艳。
与常人想象中的皇帝不同,穆桢通体穿戴朴素,身着藕荷色常服,样貌又有几分和婉,偶尔觐见的官员会惊讶于皇帝的和气。只有机要大臣,长久相处之下,才会见到她关键时刻露出的锋芒与机断。
半生惊心动魄的经历,都藏在皇帝穆桢眼角细细的纹路间。
“陈伦失踪了。”皇帝穆桢轻声道,搭在椅背上的手指痉挛似得抽动了一下。
萧负雪已经将奏章看到了尾声。
陈伦乃是凤阁侍郎,寒门出身,二十年前南山书院的甲等头名,由皇帝穆桢亲自取中,选入朝中。这二十年来,陈伦辅佐皇帝,风雨共度,乃是皇帝的心腹重臣。
这次扬州水患,去岁修筑的堤坝竟然连连崩塌,一州之中半数郡县都沦为泽国,受灾流民以百万计。
皇帝震怒,将扬州刺史等要员一撸到底,命陈伦前往监督赈灾、详查案情。
谁知道陈伦入了扬州地界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已整整七日没了音讯。
萧负雪在来的路上,已经理顺了时间与事件,他记性过人,虽是重生而来,此时却没有生疏之感。他记得清楚,前世陈伦的确是死了。只是究竟死在何人手中,一直是个糊涂案。前世皇帝曾派齐云领黑刀死士前去秘密查探,但齐云遇险伤了腿之后,这件事情便没了下文。大约并不是查不到,而是因为查到了,皇帝反倒不愿再查下去了。
萧负雪心中有几个猜想,只是有待证实。
他想了一想,低声道:“不如臣亲往去查……”
皇帝穆桢缓缓摇头,道:“大周百事都要你参详过目,朕可不能放你出建康城。”她顿了顿,又道:“暗中查访的人选,朕已经定好了。”
萧负雪便知这多半指的就是齐云。
皇帝穆桢眸光一转,忽然问道:“外面可有什么风声?”
萧负雪清楚皇帝在问什么。
前世这个时间点,皇帝刚把废太子周瞻投入了天牢之中,将废太子党羽一网打尽。人心惶惶,而朝中再度没了储君,可是这大周总会迎来下一位君主,各方势力又在蠢蠢欲动,往自己看好的那一注上押宝。
萧负雪稍作沉吟,低声道:“一兔脱笼,万人齐呼——似是有些人心不安。”
皇帝穆桢蹙眉不语,隐有忧虑。她转了话题,对女官道:“去传外面两人进来。”又对萧负雪叹道:“也不知他们方才在外面拌什么嘴。”
话音方落,穆明珠便当先走入殿内,齐云解刀入殿、跟随其后。
穆明珠笑道:“母皇同右相大人说什么趣事儿呢?叫儿臣在外面好等。”
皇帝穆桢不答。
底下女官笑道:“正说殿下与齐驸马拌嘴有趣呢。”
穆明珠垂眸——其实母皇心里很清楚,她前世跟齐云并不是小儿女拌嘴,而是强烈反对这桩婚事。只是她的反对,对于母皇来说,没有任何力度,自然可以当成一桩玩笑,轻轻一笔带过。
皇帝穆桢道:“朕听说你半途出了礼佛堂?”
穆明珠应了一声,道:“母皇恕罪,儿臣今日抄经途中,忽觉眩晕,有些身体不适,怕是要辜负母皇厚望,写不完这千遍的《心经》了。”
称病躲懒,这种事情哪个年轻人没有做过呢?
可是穆明珠此言一出,一旁的萧负雪与她身后的齐云都抬眸向她看来,俱有几分诧异。
穆明珠原身其实打从娘胎里便不甚康健,从小就病病歪歪的。据说正因为如此,皇帝将她自幼交给宫人抚养,直到五岁她高烧醒来,其实才算是皇帝与这小女儿五年来第一次见面。
皇帝穆桢不喜病弱之人,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凡是得她夸赞者,文采需好,武艺却也不能弱。譬如皇帝时常夸废太子周瞻为“吾家小豹子”。
穆明珠前世一心想要讨母皇喜欢,自幼便努力锻炼,调理身体,骑马射箭,不逊男儿,否则下午在南山书院,她焉能从齐云手中夺刀?这期间种种汗水的付出,不必细说。她也清楚母皇不喜儿女病弱,因此幼时读书习武,哪怕真的病了,也总是咬牙硬撑,坚持着熬下去。
所以人们都赞叹,说大周的小公主幼时体弱,然而越长大竟是越康健了,想来是佛光普照的缘故。
因而真正了解穆明珠的人便清楚,称病不写佛经,对于旁的子弟来说或许寻常,放在穆明珠身上却是极为反常的举动。
皇帝穆桢却似没有留心,平静道:“怕是有什么冲撞了。后日朕往济慈寺礼佛,你便随朕同行,诚心求神佛庇佑吧。”
穆明珠明白,母皇奉佛是为了巩固统治,其实母皇根本不信佛。
她抿一抿唇,乖巧道:“谢母皇恩典。”
齐云立在宫灯阴影下,望着穆明珠的背影,忽然察觉到另一道落在女孩身上的视线,却是来自右相萧负雪。
穆明珠走上前一步,又笑道:“还有一件事,要讨母皇的恩典。”
皇帝穆桢示意她道来。
穆明珠笑道:“儿臣想出宫开府去。”
皇帝穆桢微讶,至此才仔细向小女儿看来,口吻仍是和气的,玩笑般道:“去岁朕赶了你多少次,你总不肯走,怎么今日转了性?”
穆明珠素手一指萧负雪,现成的原因摆着,笑道:“公主府虽然修好了,儿臣却一向不曾去看过。今日托右相大人的福,儿臣过府一看,倒真有些喜欢那府邸。况且好好的府邸,空放着岂不是可惜了?”顿了顿,为了取信于皇帝,又笑道:“况且请右相大人过府,总比请他入宫,要容易些。”
最关键的是,只有出宫开府,她才能给自己配置长史幕僚卫兵,培植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
穆明珠对萧负雪的心思,皇帝一向是知道的。
皇帝穆桢闻言,忍俊不禁,道:“你既然如此求肯,朕也不忍心推拒。只是若右相不愿受你烦扰,朕也不好放你出去。”
穆明珠立时会意,转身来至萧负雪身前,长揖求肯,含笑乖巧,“右相大人,本殿至多一旬烦你一日,求你便点头答允,让母皇放本殿出宫吧。”
她这一番故意作态,讨了皇帝喜欢。
皇帝穆桢一笑,立时满殿侍奉的宫人都笑了。
一片其乐融融之中,只有两个人没有笑。
一人是被她求肯的萧负雪,只认真看着她,良久颔首算是应允。
另一人则是隐在宫灯暗影中的齐云,于满堂欢笑声中,像是格格不入的异域来客。他望着正在萧负雪跟前说笑的穆明珠,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雾,隔开了他和她所在的世界。
而在众人欢笑声中,穆明珠眯眼望向上首的皇帝。
皇帝高坐在紫金龙凤须弥座上,两侧过份明亮的宫灯反倒叫人看不清她的容貌了。
穆明珠静静凝望着那高处。
前世,她的眼里只有母皇的身影,有时会觉得换个场所,母皇的样貌装扮就像是富贵之家贤良淑德的主母,会关切疼爱于她。现下,她第一次“看见”了母皇身下的那把椅子,是龙,是凤,是万人之上的荣光。
渴求爱是危险的,因为人无法控制爱的施予者。
但唯有那天下至高无上的位子,冰冷、坚硬、长久,只要她有能力坐上去,手中的权力便真实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