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丹楹刻桷的宫殿中,穆明珠立于高处楼阁,俯瞰那一队队楚腰卫鬓的美丽宫女练完马球自回廊下走过,个个汗湿酥胸、香消粉脸。
“殿下用些消暑吧。”耳边传来温柔和婉的低语,是她贴身侍女樱红的声音。
她转眸,就见樱红托着漆案呈上来,案上美酒色如琥珀,冰碗里码着嫩藕脆瓜,望之生津解热。
穆明珠有些意动,正张口欲食,孰料一张口便醒了过来。
刹那间,雕甍画栋的宫殿、杨柳宫眉的美人、新鲜爽口的吃食,都如泡影消散。
穆明珠蜷缩在幽光闪闪的棺材中,眨眨眼,想起自己已经变成了幽灵的这个事实,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
当她从现代少女穿越成五岁的大周小公主的时候,穆明珠以为自己迎来了顺风顺水、享乐无边的第二世。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能算错。她作为公主的日子,的确是锦衣玉食。
只是她没想到这第二世短了些,十七岁宫变之夜,她的第二世便结束了。
穆明珠叹了口气,小心舒展了一下自己透明的“双腿”,注意避开棺木中另一位主人。
这狭小的棺木之中,还有一具尸体。
那是一位阴郁俊美的少年,阖目不语仿佛只是睡去了。他的胸口破了一个洞,左小腿有些变形、像一把弓那样弯着。
这是她的准驸马,齐云。
若他还活着,见她这样直勾勾盯着他的残腿,定然要大为恼怒,从他那薄薄的嘴唇中,飞出一连串阴毒讥讽的话语来,如淬毒的冷箭般将她击退。
可是现在,他只是安静躺在那里,墨黑的眉睫、血红的唇,一动也不动,像一柄归于鞘中的快刀。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枚幽光闪闪的明珠。
这明珠是棺木中光线的来源,大约也是他尸身三年不腐的原因。
那时赐婚的御令方下,她满心恼怒坐在榻上,正见他从窗前过,她连声诘问,他言辞犀利、不肯相让,她激怒之下,抄起帐角明珠,隔窗向他丢去。这明珠乃是济慈寺老和尚所赠,据说能于暗处发光三年不断绝,又能保尸体三年不腐。她当时只当唬人的,如今看来却是真的。她丢了珠子之后,颇有些惋惜,命侍女找了两回,不曾寻到,又不好拉下脸去问他,只得不了了之。
原来少年一直贴身收着,连生死之际都握在手中。
至今日,他刚好死了三年。
据说宫变前夜,他在江北得到消息,单骑千里赶来为她报信,被他叔父领兵射杀。
她想象不出,他是怎样上马赶来。自从他的腿伤了之后,他总是不肯再于人前骑马的。
哪怕他曾是最矫健的骑手,遍建康城没有能匹敌者。
她也想象不出,他是怀着怎样的感情要冒死报信。
因为两人生前的关系实在并不亲密,甚至于恶劣。
齐云纵然俊美惊人,却性情阴沉,为人刻薄,又像他死去的父亲一样做着类似于“刽子手”的差事,更出身寒门,哪怕后来得皇帝信重、手揽大权,在世家贵胄如云的建康城中,他仍是人们私下唾骂轻贱的对象。
而那时候的她,天赐富贵,豆蔻年华,在俊杰环绕下,有些草长莺飞的少女心事,就是在最荒诞的梦中,也不曾料到自己的婚事会与齐云扯上关系。
在她十三岁那年,母皇赐婚于她和齐云,不曾问过她的心意。在她看来,这是母皇将她像一件物什那样,赏给了钦定的孤臣齐云。而齐云接受这桩赐婚,不过是接受了来自皇帝的赏赐,换个公主亦无不同。
这就好比母皇赐给齐云一顶宝冠,要他为皇权卖命。而她不过是那一枚象征宝冠贵重程度的硕大明珠。
随后两人的关系可想而知。
可是最后的惊变之中,母皇幽囚她,姑姑要毒杀她,她看中的准面首们忙于争权夺势,只有少年齐云记得她、冒死要报信给她。
若不是后来叛党拷问少年侍从的时候,她就浮在半空中亲耳听着,她怎么都无法相信这是齐云会做出来的事情。
那个冷酷的、阴沉的、千年寒冰一般的齐云,那个狡诈的、深沉的、潜伏毒蛇一般的齐云,怎么会豁出性命去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情?像个乱了阵脚的毛头小子。
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往深处想。
现在少年已经死了,也不曾有魂魄留下来。
她也无从问起。
只是颇有些遗憾,若是能重来,她会对少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