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缨清楚的记得, 十年前,她的确端了一碗东西去诏狱的死囚牢房给丁汝夔喝过。
但是那玩意儿不是媳妇茶。
是魏采薇配的假死药。吃了之后昏厥不醒、呼吸平缓、身体僵直、往脸上抹一些粉,就像一具尸体。
丁汝夔非说是媳妇茶……你说啥就是啥吧!
陆缨努力做出温柔贤淑的姿态, 缓步上前, 给丁汝夔行了一个礼, “公公来了, 一路舟车劳顿, 公公身子可好?”
丁汝夔一把老骨头都快在马背上颠散了, 此刻觉得脚下的地面的都在此起彼伏波动着,幸亏有丁巫搀扶, 才不至于摔倒, “我很好, 丁巫此去云南接我, 路途遥远, 委屈儿媳妇了。”
十年前,陆缨板正刚直,不会说谎, 十年来受到谎话精汪大夏耳濡目染,学坏了,谎话张口就来, “儿媳不委屈,公公和相公及时赶到,营救儿媳, 儿媳感激不尽。”
这时目瞪口呆的李氏缓过神来,原来丁巫就是女儿说的那个执行秘密任务的男人!
可是,十年前女儿喜欢的人明明是汪大夏啊!
李氏看着笑嘻嘻的汪大夏,好像很乐意戴绿帽子的样子。
唉, 年轻人的世界,我们老年人看不懂。不过,陆缨成为丁家妇,罪不及出嫁女,她可以获得自由,不用被娘家牵连了。
李氏轻咳一声,说道:“为了保护女婿,十年前的婚礼很简单,只有我,我丈夫,亲家三人在场,这十年来也一直瞒着,如今女婿立功回来,我们本想着补办一次婚礼,丁巫去云南接亲家回来,一家团聚,再张罗婚礼,不料我们陆家犯了事,唉,天意如此,我女儿的婚事太坎坷了。”
为了女儿的自由,李氏也跟着说谎,说道动情处,还拿出帕子擦泪,在场的各位,除了汪大夏,所有人都以为丁巫和陆缨的隐婚是真的!
奉旨抄家抄出个女婿来,李侍郎始料未及,这个陆炳找亲家的眼光也太准了吧!
这种只有你知我知的婚事,只需丁家翻脸不认,陆家四小姐身为隐婚的媳妇,谁都不知道,犯官之女,弃就弃了,陆家四小姐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丁家却当个大宝贝似的赶路回来认媳妇!
这是什么精神?这简直就是神经!
丁巫一手扶着老父亲,一手牵过陆缨的手,对李氏说道:“岳母,小婿来接娘子回家去,小婿来的时候,已经命人去收拾三里屯的祭屋,一应幔帐床褥,油盐酱醋茶柴火等等过日子的东西都搬过去了,此时应该能勉强住人。”
到了抄家的时候,李氏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四女婿,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丁巫的长相和气度本就是上乘,亲家丁汝夔也官复原职了,丁巫一举跃为李氏最喜欢的女婿。
李氏对陆缨说道:“你回夫家去,娘家这边不用惦记,你父亲高瞻远瞩,祭屋修的结实,祭田年年派人去打理,这些年庄稼长的很好,田地都没有荒废,我们能够自给自足。”
坚强如陆缨,此时也不禁热泪盈眶,她很想和母亲二姐一起去祭屋共甘同苦,可是她也明白,她被圈禁在三里屯祭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动等待朝廷的宣判,但是她在外头以丁家媳妇的身份获得自由,至少还能为自己的家人奔走、去刑部探监——陆绎陆彩和严绍庭还在坐牢呢,天知道高拱会用法子折磨他们,严刑逼供。
陆缨含泪顿首,“母亲保重,女儿去了。”
此时分别,是为了将来更好的重逢。李氏舍不得女儿,还是狠狠心上了马车,带着二女儿和一群孩子去了三里屯祭屋。
上了马车,李氏热泪滚滚,陆二小姐说道,“母亲瞒得女儿好狠,原来四妹妹嫁了十年,这样也好,起码四妹妹能够获得自由,她天生无拘无束的性格,若是困在祭屋,其实不是要憋坏了。四妹夫是个正人君子,没有落井下石。四妹妹有了好归宿,母亲应该为她高兴才是,不要哭了。”
李氏心道:女婿是好女婿,可是我为陆缨积攒多年的嫁妆田地房产全都被抄没了,陆缨除了身上简单的衣服首饰,别无他物,这就这光着走进夫家的大门,一点傍身的嫁妆都没有,太寒碜了。
李氏等人走后,丁巫牵着新得的老婆陆缨告辞,夫妻双双把家还。
除了汪大夏,锦衣卫们看到几乎和上司陆英一模一样的陆家四小姐时都惊呆了,但这是陆英的妹子,非礼勿视,他们都不敢直视陆家四小姐,更不敢议论。
李侍郎命人把陆府所有门窗都贴上封条,大门挂上大锁,并查抄的箱笼也一一上锁,贴上封条,汪大夏在旁边监督,以防止有人栽赃陷害,并一路把李侍郎“送到”刑部衙门,这才带着手下离开。
都是自己人,吴千户第一个忍不住了,问汪大夏:“那个陆四小姐和咱们的头儿长的好像,头儿若穿上女装就是这个样子。四小姐是李夫人生的,头儿是私生子,不是一个娘,长的也太像了吧?”
汪大夏瞎编,“其实他们就是双胞胎,私生女不好说婆家,陆大人就把女儿抱到家里,认祖归宗,男孩子就无所谓了,能不能出头,主要看自己本事。何况陆大人向来谨慎,不认咱们的头儿,也是预备着将来万一家族遭难,至少还能保住一个。”
原来如此!众人都相信了。吴千户还有疑问,“咱们头儿去那里了?陆四小姐一出现,他就不见人影。”
汪大夏说道:“哦,忘了告诉你们,她临时被成国公叫走了,好像有什么急事。”
汪大夏立刻转移话题,“你们最近都抓点紧,把刑部那些官员的底细全部挖出来,当官的除了海瑞,那有真正清廉如水的?要不是钱财,要不是女人,或者男人,每个人都有软肋。还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要重点查,把他三代之内的亲戚、干儿子什么的都不要放过了,多找点黑料,我们将来好下锅。”
吴千户等人应下,分头行动。
汪大夏回到家里,要把丁巫“隐婚十年”之事告诉魏采薇,家里却来个不速之客——东厂厂公冯保。
“厂公!”汪大夏赶紧行礼,冯保给了他一个大箱子,“咱家来给汪镇抚使送份大礼,我们东厂的消息还是灵通的。”
汪大夏致谢。
“不用客气,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冯保戴上眼纱遮住真容,“东厂和锦衣卫互相牵制,咱家要避讳,不便久留,告辞。不要对人说咱家来过。”
汪大夏送别冯保,魏采薇打开了箱子,里头全是与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以及亲友干儿子的黑料,且证据确凿。
魏采薇说道:“冯保两次求掌印太监的位置而不得,堂堂从内书堂毕业的优秀学生,却被孟冲这个御膳房出身的厨子给占了位置,岂能不恨?估计早就盯上了,冯保又执掌东厂,耳目众多,估计孟冲一日三餐吃的什么都一清二楚。”
陆家有救了!汪大夏狂喜的翻着一箱子宝贝,把其他事情抛在脑后,晚上睡觉时,感觉有像什么事情对魏采薇说,但今天去抄家现场太劳心劳力,他没有深想就睡着了。
与此同时,丁府。
丁巫一路牵着陆缨的手回府,宣布是他隐婚十年的妻子,要府里的仆人都称呼陆缨为少奶奶。
丁汝夔也很配合,把家里的账簿和钥匙都交给陆缨,要她主持中馈。
三人吃了一顿团圆饭后,丁巫和陆缨步入新房。
四下无人,终于可以说私房话了,陆缨问道:“你父亲答应我们的婚事了?”
丁巫点点头,“我父亲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虽然他被你父亲抓到诏狱死牢里蹲了十年,但他也晓得,是严世蕃背地里捅刀子,给严嵩背黑锅才被抓的。判了死刑,十年都没有死成,是你父亲年年贿赂宫里的太监,把我父亲的死刑复核卷宗压在最底下。你父亲救了他,他以德报德,答应我配合演戏去救你。”
陆缨今日经历了大悲大喜,身心俱疲,想要放松一下,短暂的忘记烦恼,看着心上人在身边,又已经是公认结婚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当即摘下犀角发簪,往蜡烛投掷而去,发簪将蜡烛的灯芯切断,烛火熄灭,屋里漆黑一片。
屋子里传来解衣服的窸窣之声,还有男女喘息之声。来送洗澡水的侍女听了,识趣的提着水桶走了。
丁汝夔在书房里等儿子过来说话,久久等不到,就要书童去催,书童过来回话,“老爷,少爷和少奶奶已经歇下了。”
“什么?”丁汝夔惊得从座位上站起来,不是说只是演戏吗?怎么成真的了?
书童说道:“已经歇下了,房间灯都灭了好久,大概是路途劳累之故。”
丁汝夔掐指一算,按照灭灯的时间来看,生米这时候已经煮了熟饭,他一个当公公这时候跑过去阻止实在不像话。
已经这样了,还能不认账?我们老丁家可干不出这种缺德事。就捏着鼻子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