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有俺答汗的宠爱, 实际并无多少权势,反而有种四面楚歌之感:七个继子和这个年轻继母面和心不和、朝臣和各部落表面尊称她为钟金哈屯,其实背地里不齿她这个外孙女嫁给自己了外公。
人们敬畏强者, 欺凌弱者。事实上是俺答汗强娶了外孙女, 但是没有人敢说俺答汗的不是, 却背地里指责三娘子为了富贵, 勾引了自己的外公, 不知羞耻。
这就是现实。女人被男人强占, 尤其是被有权势的男人,这个男子只需有权势或者钱财, 无论这个男子多么老、多么丑, 女人多么年轻美丽, 那么舆论都会为男子的罪行开脱, 而不是同情被害女性, 反而会谴责她爱慕虚荣、为了钱财权势去睡老丑的男人。
男人无论多老多丑多猥琐不堪,都是被心机女人“欺骗”的傻白甜。
起初,三娘子是崩溃的, 她被外公欺负霸占,还要背负为了权势毁掉和表哥的婚约的压力,甚至, 她想过寻死。
可是当刀锋割破手腕的肌肤时,她停下了:为什么?我明明没有错,为什么要去死?
老男人为了弥补她, 把她宠上天,三娘子如行尸走肉般被老男人摆弄,明明盛宠加身,却如同凌迟了她的灵魂, 所有人劝她接受老男人,不要不识抬举,甚至她的亲生父亲也要她服从这个老男人,乖乖当一个小妻子。
渐渐的,三娘子接受了外公变成丈夫的事实,甚至,还很享受被草原最有权势的男人宠爱的滋味,为了生存下去,让自己尽量舒服一些,不让自己陷入崩溃,她无数次给自己催眠:
他强占了她,是为太爱她了。
他不顾伦理坚决要娶她为正妻,是因为真爱。
她要用真情来回报他的爱。她必须学会爱他……因为一旦爱上他,她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爱情就像麻沸散,让她感受不到切肤之痛,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快乐的、满足的、幸福的、一直被宠爱的小娇妻。
可是魏采薇尖锐的一番话就像一缕阳光,把三娘子努力遮掩、藏在床底下里不能见光的东西统统照亮,迫使她从麻沸散中清醒过来,来面对接下来更加不堪的未来。
嫁给外公只是开始,她还要面对嫁给舅舅、嫁给表哥、甚至嫁给外甥的痛苦,每一次婚嫁,她都要痛一次、一次次麻痹自己、接受现实。
这个女人好残忍!
三娘子双手抓紧了案几的边角,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掀桌,“继承婚是蒙古各部落的规矩,凭我一己之力是无法改变,我不甘心没有用,你们明朝朝廷也无法改变我们的习俗。”
只要你不甘心,我们的机会就来了。魏采薇坐在三娘子对面,“我听义兄说过,哈屯并非随波逐流之人,继承婚的婚俗无法改变,但是可以改变实质内容,假如哈屯掌握了权势,就可以把丈夫变成傀儡,名义上的丈夫只是哈屯统治草原的工具。只要哈屯对我们明朝称臣,不再起干戈,我们就全力支持哈屯统治草原。”
三娘子目光一亮,但是很快就黯淡下去,“你们中原有句俗话,叫做画饼充饥,你是个有胆识的女人,居然敢给我画大饼。”
魏采薇说道:“只要敢想敢做,一切皆有可能,我们中原也是男尊女卑,但出现过一个女皇武则天,她也是先嫁父亲,又嫁给继子,服侍了父子两代人,之后的几个皇帝都是她的傀儡,她说立谁就立谁,直到她废掉所有的皇帝,登基自立为帝。”
“你们草原也有一个类似武则天的女人——”
三娘子立刻接话道:“你说的是满都海哈屯。”
草原无人不知满都海哈屯这个伟大的女性。
满都海哈屯是大明成化年间蒙古草原的一颗明珠。那个年代,大明成化帝疯狂爱慕比他大十九岁的万贵妃,开始了一场旷世奇恋。同一时期,另一对姐弟恋的故事也在草原上发生,而且年龄相差二十五岁。
草原满都鲁大汗去世了,还绝了嗣。大汗晚年时,妻子满都海哈屯掌控了权势,这一年,满都海哈屯只有三十二岁,正当壮年。
按照草原继承婚的婚俗,丧夫的满都海哈屯嫁给谁,谁就是草原之王,所以草原各个部落的首领纷纷向满都海哈屯求婚,争抢着吃绝户。
满都海哈屯最终选择了成吉思汗的第十五世孙、黄金家族的后裔、年仅七岁的延达汗——也就是现在俺答汗的祖父。
三十二岁的满都海哈屯嫁给了七岁的延达汗。
当然,这是一门典型的政治婚姻,和爱情无关。满都海哈屯选择七岁的男童当丈夫,一来是男童的血统高贵,容易服众。而来是男童年纪小,好控制,在男童十六岁摄政之前,满都海哈屯可以继续掌控权力,是草原实际的主宰。
满都海哈屯后来和小丈夫延达汗生了七个儿子——厉害的女人连生育有极其有效率,她生了三对双胞胎,只需怀孕四次,就能生出七个儿子。
其中,她所生的长子就是现在俺答汗的父亲。满都海哈屯是俺答汗的祖母。
所以,魏采薇只需稍做提醒,三娘子立刻明白她说的就是自己的祖婆婆满都海哈屯。
魏采薇说道:“正是,满都海哈屯丧夫之时,就是她成为草原真正主人的开始,继承婚对她而言,只是使用权力的一个工具。只有拥有了绝对的权力,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能掌控政治婚姻的主动权。”
“哈屯改变不了继承婚的传统,不能选择,只能接受。但是成为这桩婚姻的支配者,还是沦为一个被对方控制的牵线木偶,这是哈屯可以选择的。我们可以帮助哈屯做主选择。”
三娘子目光变幻,阴晴不定,脑子里有千百个念头在左右互搏。
魏采薇不容她逃避,握住了她的手,“我们想当哈屯的盟友,俺答汗正在老去,哈屯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了。老男人的宠爱是靠不住的,权势和金钱才是女人最好的朋友。”
“多一个盟友,还是多一个敌人;成为满都海哈屯这样伟大有权势的女性,还是当一个物件在祖孙几代人里被继承,都在哈屯的一念之间。”
三娘子的手在魏采薇的掌心里出汗、颤抖,过了好一会,她的手终于不抖了,问:“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明朝皇帝会认你对我的承诺吗?我和你们暗地里接触,一旦被人捅出去,说我里通大明,我就真的完了。”
能够问出这几句话,就说明三娘子已经将我的提议听进去了、打动了她的心。
根据魏采薇当江湖郎中的经验,嫌货者才是买货者,如果不感兴趣,客人才懒得劳心费力讲价还价,扭头就走了。能坐下来讨价还价,买卖才有希望。
魏采薇说道:“我不能为了自己脱身而随口说大话,欺骗哈屯,胡乱许下承诺。老实说,我不能保证皇帝会认同和哈屯暗中结盟,以上仅仅代表我个人、以及作为一个女人对女人的同情和提议。但是我保证,我会尽全力去说服皇上暗中与哈屯结盟。”
“明朝和蒙古断断续续打了两百多年的战争,相信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厌倦了征战,希望两国和平,能够重开榷场通商。我觉得隆庆帝很有可能答应这个提议,隆庆帝是个开明的皇帝,他甚至不顾祖宗规矩,开了海禁,容许百姓自由做海上贸易,东南沿海已经开始了,也该轮到北方开始自由通商。”
“至于里通大明的风险……钟金哈屯,做什么没有风险呢?风险越大,利益越大,哈屯想要四两拨千斤,就得冒险一试。再说如今除了我们,草原那个部落会支持哈屯当权?恕我直言,连哈屯的亲生父亲都不会支持你。”
魏采薇最后一句话真是太诛心了,但偏偏是残酷的事实。外头提到钟金哈屯,想到的是草原第一美女、红颜祸水、抛弃表哥、魅惑君王等等,绝不会认为她是个政治家,能够统治草原。
三娘子心道,重开榷场,会有很多草原人得利,民心所向,就像今年的旱灾,如果榷场在,就不会饿死这么多人了。如果我能够得到大明皇帝的支持,有重开榷场的功劳,在利益的驱使之下,必定能够使得一部分人支持我,从这里开始,慢慢像满都海哈屯一样掌握权力。
掌握了权力,就能改变像物件一样任人宰割的命运。
想到这里,三娘子眼睛里有了光,心里有了希望。
三娘子问道:“汪大夏是不是就在丰城?”
现在,要努力把三娘子对丁巫崩塌的信任重新建立起来,不能再骗她了,任何一个错误,都能让本就不确定的三娘子发生摇摆。
魏采薇顿首道:“是的,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明天一早就会在汗廷门口求见哈屯,接我回家。”
看着自信笃定的魏采薇,三娘子从未如此嫉妒过一个女人,她拥有真正的爱情,七年等待,至死不渝,她确认他会来,没有一丝怀疑和动摇。
三娘子又问:“他在丰城那里?”
魏采薇说道:“涉及锦衣卫的公事,我不能说。他来接我,也是以丈夫的身份,和他官职无关。”
事实上,汪大夏都没有等到明天。
魏采薇话音刚落,就有侍女进来禀告三娘子,“丁院判在宫外求见哈屯,他带着一个随从,自称姓汪,要进宫接他娘子回家。”
丁巫进出汗廷的腰牌已经没收了,要进来必须先通传。汪大夏来的真早!
三娘子静了静心,说道:“宣。”生死相许的爱情固然令人羡慕,可是,注定无法拥有美好的爱情,拥有权力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