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缨等人顺着吴小旗的目光看过去, 一个面白有须、文质彬彬、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玳瑁腿眼镜、看起来像个文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进客栈,身边还跟着几十个壮汉,打着三通镖局的旗帜。
三通镖局是中原最大的镖局。
汪大夏质疑道:“看起来平平无奇, 长得就是普通路人, 眼睛还老花了, 你确定他就是传闻中风流潇洒、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博取名妓信任、在海盗中斡旋、挑起内讧的抗倭名士罗龙文?都说鸨爱钞, 姐爱俏, 他这个长相, 不太像啊。”
连陆缨和魏采薇都觉得不像,她们也认为罗龙文应该至少有汪大夏一半的帅。
这下把吴小旗给逼急了, “真的是他, 如假包换, 他这几年老的厉害, 留了胡须, 戴上眼镜,人就变了样子,可是我绝对不会看错, 我一直盯着严世蕃的门客。”
也不能怪汪大夏等人以貌取人,实在是罗龙文太有名气了。
严世蕃除了豢养死士,精通其他特殊技巧的门客也颇多, 罗龙文擅长制墨,连嘉靖帝都十分喜欢他的墨,不过令他“名声大噪”, 成为严世蕃第一门客的是因为一个女人,王翠翘。
王翠翘出身书香门第,宦官人家之后,家道中落, 沦为娼门豢养的瘦马,后以才色成为江南名妓,当时最大的海盗头子徐海攻破县城,将她掳走,成了压寨夫人,王翠翘精通文墨,徐海来往文书皆是夫人代笔。
徐海麾下有真倭寇和假倭寇,兵力过十万,经常把抗倭大将胡宗宪打的落花流水,只得智取,刚好罗龙文和徐海是同乡,罗龙文还精通倭国语言,就派他去谈判。
罗文龙是制墨大师,晓得王翠翘喜好风雅,便投其所好,以墨赠之,劝说王翠翘给徐海吹枕头风,接受朝廷招安,将来徐海封官,她封诰命夫人。
王翠翘本就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被迫入风尘、成海盗压寨夫人都身不由己,走正道从良、当诰命夫人对她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于是吹起了十级枕头风。
正好徐海和手下的真倭麻叶等人分赃不均,有利益冲突,徐海就杀了麻叶等真倭,献给胡宗宪,当做投名状,表示他改邪归正,接受招安。
胡宗宪看徐海海盗集团自杀自起来,实力削弱,反手就是一炮,和徐海打起来了,最终徐海兵败自杀,王翠翘万念俱灰,跳海殉情。
比起血淋淋的战争,人们更愿意去传播爱情故事,尤其是美惨强的悲剧爱情故事,其实徐海不止王翠翘一个女人,他还和真倭寇为另一个女人争风吃醋,但口口相传中,人们徐海和王翠翘的故事越来越完美,成为彼此唯一,抗倭有功的罗龙文成了人人唾弃的反派人物。
如今,距离王翠翘跳海殉情已经过去五年,罗龙文担心被余下的倭寇追杀,就去了京城投奔严世蕃,过了五年清净日子。
严世蕃为家族未雨绸缪打通一条逃生路,没有谁比罗龙文更懂得沿海一代的环境,派他去最合适。罗龙文担心被故人认出来,就故意蓄须,其实他的眼睛并没有老花,戴上眼镜,人的相貌气质都会变,上面水晶打磨的镜片其实是平面的。
此外,他还雇佣了三通镖局来保护严世蕃给的本钱,做好万全的准备才出发。
入住客栈都要实名登记,罗龙文走到客栈柜台,拿出户籍和路引,“章山,古董商人。”
陆缨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吴小旗见大家都不相信,就去了外头看三通镖局保护的货物。
马车周围皆有镖师层层守护,不过临清的冰雪已经开始融化了,道路泥泞,吴小旗看着两条深陷淤泥的车轮印,跑回去对陆缨说道:“他们车上装的东西可重了,比我们的车轮印要深一半去,怎么可能是卖古董的。”
陆缨说道:“你去抄关打听一下,这叫做章山的古董商人是怎么过的抄关、交了多少税。”
临清是大明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商船进京出京,只要走水路,就必定要过临清的抄关纳税,所以临清是八大抄关之首,每年的纳税额是两大抄关杭州和扬州加在一起的七倍。
陆缨这次过关,就在抄关交了三十多两的关税。
吴小旗领命而去,这时从楼梯下来一个人,一下子吸引了魏采薇的目光,正是丁巫!
久别重逢,魏采薇紧紧抓住了桌子腿,才不至于冲动的跑去相见。
丁巫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应该是就是教主赵全的亲信。
两人走到柜台前,丁巫问掌柜:“明天船到底能不能开?我们都等了好几天了。”
京杭大运河临清段中间的冰已经化开了,但是两岸还有砖头那么厚的冰面,一艘艘大商船就冻在冰面上,不得动弹。
掌柜说道:“连日都是晴天,应该差不多了,实在不行,抄关的人会用火炮朝着冰面开炮,船能开动就行,再往南边越来越暖,就都是水了。”
丁巫看似松了一口气,两人坐定吃饭,这时如花蝴蝶般来了一群红粉胭脂,招揽生意。
临清是大明第一抄关,来往都是商贾大户,因而风俗行业发达,不亚于南京秦淮河,这里号称“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管弦楼”。
丁巫他们下榻的这座谢家酒楼,是临清抄关最大的一家酒楼,楼上楼下一百多个包厢楼阁,楼体刷成正朱色的红楼,窗户刷的绿油油的漆,推开窗看去,大运河就像一条白练,穿过群山叠叠,两岸皆是大商船,一眼望不到边。
冬天冰雪封河,行商变少,生意不好做,所以这些青楼女子就来谢家酒楼揽客。
这些姑娘们盛装打扮,都颇有些姿色,只是粥少僧多,还需要使一些手段抢客人。
陆缨长的最帅,看起来很有钱,风流倜傥,很快就成为姑娘们的猎物。眼瞅着要被花蝴蝶围攻,陆缨自有对策,她淡定的倒了一杯酒,对身边的汪大夏说道:“契弟,满饮此杯。”
汪大夏一愣,陆缨已经端着酒杯搁在他的嘴唇上了,十分亲昵。
汪大夏猛地意识到陆缨为了避免被青楼女子的骚扰而选择骚扰自己。
汪大夏就着陆缨的手,顿顿顿把酒喝干净了。
用眼角余光观察这里的丁巫和魏采薇简直没眼看,丁巫摸着下巴,魏采薇抚着额头。
姑娘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一看就晓得陆缨有特殊的癖好,不能碰,纷纷窃窃私语,“哼,又是个卖屁股的”、“生意本就清淡,男人还来和我们抢生意”。
姑娘们退而求其次,奔向了丁巫。
丁巫已经熟悉这种的场面,呵呵笑着向姑娘们抱拳,“对不住各位姐姐,家有河东狮,被河东狮发现,怕是要打进花楼,抓花姐姐们的花容月貌,那就不好看了。”
丁巫指着身边的伙伴,“倒是我这位花兄弟想和各位姐姐聊聊风月。”
此人身形矮壮,穿着一身皮袄,拇指套着一个麻将块般的大金扳指,看起来像个暴发户,姑娘们一哄而上,把这位再矮个椅子腿的距离就是武大郎在世的花兄弟夸成了一朵花。
花兄弟挑了两个胸大体软腰细声音娇的姑娘上了楼。
谢家酒楼声色犬马,只有魏采薇扮作的江湖郎中无人问津,酒楼皆是巨贾豪商,她衣着朴素,桌上只有一碗米饭,一叠佐餐的五方豆豉,一碗山药肉丸子,连酒都没有。
穷酸成这样,姑娘们都不理她,都要恰饭的嘛。
魏采薇把豆豉拌进米饭里,埋头吃饭,热闹是他们的,她只觉得吵闹。
花兄弟已经被打发上楼步入温柔乡了,丁巫走过去,坐在魏采薇对面,“这位大夫,把个脉多少钱?”
魏采薇放下饭碗,“二十文,开药诊疗另算。”她面上平静,内心潮涌,一股气往上升,把饭给噎在咽喉了,不上不下,连忙倒了一杯茶才顺下去。
这杯茶出卖了她的激动,面对一起长大的义兄,她做不到淡定自若。
丁巫数出二十文钱,把手腕放在饭桌上。
魏采薇紧紧按住丁巫的手,她一个大夫比“病人”的脉搏还快,四目相对,唯有关切,怎么看都看不够。
魏采薇挂念丁巫,丁巫何尝不是,他们两个在铁岭生活了十年,就像一对亲兄妹,他得知有人伪装白莲教当街绑架半夏妹子时,恨不得立刻回到京城。
如今两人看起来都挺好,一时感慨万千,周围的热闹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
这个脉搏把的时间有些长。于是众目睽睽之下,陆缨把汪大夏牵过去,“大夫,我这位契弟最近身体不适,你给看看。”
汪大夏早就看魏采薇按着丁巫的手不放不顺眼了,立刻撸起袖子,露出白花花的胳膊,往饭桌上一横,“轮到我了。”
魏采薇面无表情:“看病也要先来后到。”
汪大夏拿出一锭银子,“够不够插个队?”
魏采薇正想找个针灸拔罐的机会和丁巫去房间里说话,见汪大夏非要要搅局,她烦的很,就收了银子,给他把脉,没过多久,就放开手,大声说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您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