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缨苏醒之后, 身体依然无力, 传了口令, 要手下按照计划, 分头去查似家客栈留下假姓名假地址的住客, 寻找新的嫌犯,不得有误。
陆缨向来雷厉风行,她一下令,手下“倾巢而出”。
唯有汪大夏昨天才加入锦衣卫, 陆缨还来不及给他分配任务, 就留在衙门。
若是平日的汪大夏定会高兴:别人冒着烈日酷暑去查案, 他什么事都不做还有钱拿。
但是魏采薇和陆缨单独相处,把他赶出去,汪大夏很是难过——连无所事事、躺着就把钱给赚了这种好事都没能让他高兴,可见这次伤他有多深!
汪大夏心事重重, 茶饭不思,中午本来能吃三碗饭的他只吃了两碗。
他被禁止步入陆炳的院落, 饭后依然贼心不死, 围着院墙打转,想找个漏洞翻进去,偷看魏采薇和陆缨两个在房间里有没有做些什么。
但是没有用。
院子四周没有树木, 无法借助攀爬,而且东南西北各设有一个三层的瞭望塔哨,护卫轮流站岗,看见汪大夏鬼鬼祟祟的靠近院墙, 就朝他放了一支没有箭头的羽箭,以示警告:“喂!走开!”
箭矢插入汪大夏鞋边的泥土里。
汪大夏立刻双手高举,往围墙外走了三步,“我是汪大夏,我想看看上官陆统领中暑好些了没有。”
护卫说道:“退下!上官有令你才能进来。”
汪大夏只得告退,走了约十步,又有一只羽箭射在他鞋边,回头一看,岗哨的护卫朝着招手,“陆统领要你进去。”
原来是魏采薇听到岗哨的动静,担心汪大夏不懂规矩、鲁莽瞎闯,万一出事被打伤打死怎么办?
于是她将此事告诉了正在休息的陆缨,陆缨命护卫放他进来。
汪大夏进了院子,直接走向陆缨的房间。
带路的护卫说道:“走错了,在这边。”
居然径直将他带到了魏采薇的房间!
早上说要治病,你把留在房间勉强说得过去,可是这都午后了,怎么还在你房间?
汪大夏的肚子酸溜溜的,像是把饭堂的酸梅汤给包圆了,他站在门口,抬起拳头要敲门,却始终没有捶下去。
万一开了门,他看到他最不想看到的画面怎么办?
他不敲门,魏采薇主动开门,“快进来,凉气都要跑光了。”
为了给陆缨降暑,房间里放着两个大水缸,冰块都堆得冒尖了,屋子里一片清凉。
汪大夏闪身进来,魏采薇立刻关门,陆缨半卧在一张贵妃榻上,盯着墙上京城各大街坊的巨幅地图细看,好像要把地图印在脑子里。
魏采薇则回到书案,拿起一本医书,封面上写着《女医杂言》,著者“谈允贤”,医书里有一片树叶做的书签,魏采薇翻到书签处,继续捧读,还时不时往一个小本子上写摘录。
原来他们两个各忙各的,并无越礼之举。
此情此景,让忐忑不安的汪大夏心下愧疚:是我内心太龌蹉了,把他们两个往坏处想。陆英是个老古板,魏大夫喜欢的是我这种风流倜傥、知情知趣的美少年,他们两个才不会发生什么呢!
想到这里,汪大夏心底的阴霾顿时消散,多云转晴。
两人都在忙,都不主动理他,汪大夏想起他是打着问候上官病情进来的,于是先跑到贵妃榻那里,半蹲下来,谄媚的抡起两个拳头,给陆英捶腿,“陆统领好些吧。陆统领大人有大量,不计较我的过错吧?”
就这狗腿的模样,魏采薇都没眼看,低头继续看医书。
陆缨自然的享受着汪大夏给她捶腿,“本就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中暑。”
得到了准话,汪大夏立刻抱拳说道:“陆统领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我以后定为陆统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陆缨抬了抬手,“不是为我,是为锦衣卫。你吃的是朝廷俸禄,又不是我的私房钱。还有,你如今已经加入锦衣卫,以后在上官面前要自称‘标下’。”
汪大夏说道:“标下听命!”
陆缨说道:“你起来说话,不用你捶腿,你是来当差的,不是给我当仆人的。”
汪大夏继续拍马屁,“陆统领爱惜兵力,体恤下情,标下真是太感动了。”
陆缨心想:这家伙若走了邪路,绝对是个大奸臣。
汪大夏眼角的余光看着魏采薇,她依然是以寡妇打扮示人,认真看书的样子真好看……
陆缨说道:“好了,看到我没事,你可以走了。”
魏采薇在这里,汪大夏怎么舍得走。
何况他看到陆缨和采薇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丝毫暧昧的样子,立刻“好了伤疤忘了疼”,把胡思乱想统统抛开,就像野草一样充满了生命力,他又可以了!
汪大夏弓着腰,搓着手,“标下吃一天俸禄,就要为锦衣卫办一天事,大伙都出去查嫌犯去了,标下无所事事,很是惭愧,就留在陆统领身边当差,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陆缨说道:“其实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汪大夏附耳过去,“陆统领请讲。”
陆缨说道:“闭嘴,保持安静,不要打扰我和魏大夫。”
汪大夏连连点头,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然后退到一边,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时不时偷偷看一眼魏采薇。
到底是上一世的夫妻,看书魏采薇的心有灵犀,感觉到了汪大夏的目光,就抬头看过去。
目光相撞,汪大夏就像被捉奸在床似的赶紧抽回目光。
魏采薇想起上午她着急治疗中暑的陆缨,叫了护卫将汪大夏强行“撕”走,当时被抬走的汪大夏震惊又失望的目光,现在想想有些愧疚。
魏采薇想要弥补他,就放下《女医杂言》,端着一盘子紫玉般的葡萄,放在汪大夏面前的案几上,“吃吧,这是南边进贡的葡萄,皇上赐给陆大人的。”
嘉靖帝只要得了什么好东西,必然会赐给奶兄陆炳一份。陆炳留给宝贝女儿陆缨、陆缨送给魏采薇,感谢她帮忙保守秘密。
魏采薇借花献死鬼老公,兜兜转转,给了汪大夏。
京城的葡萄还没熟,紫葡萄自是稀罕物。
魏采薇想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安慰汪大夏。
汪大夏吃在嘴里,甜到心里。所谓饱暖思那啥,汪大夏熄灭的花火死灰复燃了。
屋子里清凉舒适,汪大夏吃完葡萄之后,捂嘴打了个几个哈欠,居然歪在罗汉床上睡着了。
与此同时,诏狱的刑房里,周小旗被严刑拷打了一天一夜,左眼眼球已经被蜡油给滴瞎了,体无完肤,只求速死。
狱卒当然不会让他去死,命人抬下去好生治疗,并将厚厚一摞口供送到了陆缨手中。
陆缨此时已经行走自如,就是还有些虚,她是个有原则的人,丁巫还没来证明魏采薇身份,所以魏采薇依然是嫌犯之一,不好当着她的面看,就叫醒了汪大夏,要他把口供搬到自己房间去。
重刑之下,周小旗已经崩溃了,知无不言,什么都招,把他如何嫉恨陆缨被陆炳偏爱,横刀抢了陈千户父子死亡案、如何跟踪陆缨的查案行动、如何得知魏采薇是最大嫌疑人、如何翻墙进入她的家,准备要迷药和刑具,等待魏采薇回来……
陆缨一张张看着口供,目光落在一行字上。
根据周小旗交代,陈千户离奇死亡后,她二姐的公公、内阁首辅大臣严嵩独子、工部左侍郎严世蕃曾经问过周小旗,说陈千户最近有没有提起过他以前的亲家禾千户。
周小旗是陈千户一手提拔的心腹,麾下最忠实的一条狗,几乎形影不离,自是对陈千户最近的动向最为了解。
陆缨看了,用朱笔圈住这条消息。
一旁站着整理口供的汪大夏说道:“真是奇怪,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去华清池把书童揪出来逼问,更没有查到西三里河王婆子那里,半夜去刨禾家坟墓。为什么严侍郎就像未卜先知似的,问周小旗禾家人的事情?”
汪大夏低声道:“难道严侍郎知道当年陈大郎逼奸禾大小姐的事情?”
其实陆缨也是这么想的。
严世蕃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提起死了十年的禾家人。
陆缨说道:“没有不漏风的墙。可能陈千户父子造的孽走漏了风声,被严侍郎知道了。陈千户使了银子,贿赂严侍郎,隐瞒此事。”
汪大夏听了,惊得往后退,“陆统领,这严侍郎是您的亲戚啊,您怎么这样揣测自家亲戚呢?”
谁不知道陆炳和严世蕃是儿女亲家啊。
陆缨却一点都不避讳的样子。
陆缨将严世蕃的名字写在小册子里,“亲戚是亲戚,案子是案子。并不矛盾,连魏大夫至今都是嫌犯,严侍郎这条线索我当然会查下去。”
汪大夏连连咋舌,“这不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嘛。陆统领要查严侍郎,那么陆统领的二姐姐二姐夫怎么办?”
汪大夏以为陆缨是陆炳私生子。
陆缨淡淡道:“我二姐姐知书达理、二姐夫是个文武双全的君子。他们不会阻扰我寻找真相的。何况严侍郎还不是嫌犯,他既然提起禾千户,就肯定知道一些当年的内幕,万一禾千户还有亲友在外,杀了陈千户父子为禾家报仇呢?这是一条新线索,我亲自来跟。”
汪大夏说道,“陆统领刚才还怀疑陈千户使了银子,贿赂严侍郎,这个……都是一家人,不好查吧。”
陆缨浅笑道:“别在我面前装了,我二姐公公的所作所为,我比你更清楚,他比你还爱钱,别人捧着钱送给他,求他办事,只要不是谋反,他都会收钱办事的。别说陈千户了,我爹都亲自贿赂严侍郎好几回了,严侍郎也不会因为我爹是亲家而推脱不要,统统收下了。”
汪大夏傻眼了:权贵们的世界好可怕!我以为自己已经很要钱不要脸了,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