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太拼了, 他在外必须以强悍的形象示人, 不得有半分的虚弱。官场男人们的酒局往往醉翁之意不在酒, 有些人的敬酒, 他必须喝。
惜命是人的本能, 但是陆炳一直把责任放在生命之前,嘉靖帝三十几年不上朝,在皇宫西苑里修仙炼丹,陆炳的锦衣卫是他控制朝政的主要手段。
所谓“好汉无好妻, 懒汉配贤妻”, 小到家庭, 大到国家,有一个懒得就得有一个勤快的,否则这日子过不下去。
嘉靖帝每天有大把的时间修仙,不过是仗着有陆炳为他维护权柄, 保护他的皇位。陆炳当差三十多年来,一刻都不敢懈怠, 嘉靖帝经常“夜半呼陆炳”, 无论“寒暑风雪”,陆炳都会“披衣驰马,缒宫城入矣”(注1)
熬夜加酒, 棺材我有。
陆炳身不由己,纵使有大夫示警,他也会一次次抱着侥幸的态度冒险,所以魏采薇肯定这一世陆炳依然会走老路, 活不过今年。
陆炳一直把嘉靖帝的性命放在他之前,嘉靖十八年时,皇帝在卫辉行宫,夜里行宫大火,人们争相逃命,唯有陆炳逆流而行,冒着被烧死的危险,跑到火场,硬是把嘉靖帝给背出来了。
陆炳就是这种不要命要皇帝的忠臣——或者,叫做愚忠。甭管别人如何看待这个三十多年不上朝的皇帝,陆炳始终如一。
陆炳也晓得自己的性格,魏采薇此语并非危言耸听,说道:“你胆子很大,敢当面断我的死期,连宋御医都不敢说这种话。”
魏采薇说道:“刚才陆大人不是说,我若再说谎,就要死么。”
“你走吧。”
打发走了魏采薇,陆英有一肚子话要和父亲说,但是陆炳摆摆手,“我累了,你也下去早点休息,明日你还要替我料理公务,晚上自有护卫一眼不眨的轮流守着我,一旦有不对,就去请宋御医,你放心。”
陆英只得退下,追上了杵着拐的魏采薇,“魏大夫请留步。”
魏采薇知道陆英想说什么,说道:“我刚才没有故弄玄虚,一切都是身为医者做出的判断。陆大人的身体就像布满了蚂蚁窝的堤坝,看似威武,其实一道激流冲过来,就崩溃坍塌。”
陆英问道:“以你之见,有何治疗之法?”
魏采薇说道:“针灸加服药只是加固堤坝,对蚁穴毫无用,无法治疗根本,唯一续命的方法——”
魏采薇用拐杖指着陆炳的卧房,说道:“其实陆统领心里清楚,陆大人是不会接受的。”
陆炳绝对不会因病而自请离任,回家养身体。他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会为嘉靖帝守护皇位。
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陆英低头沉默,喃喃道:“有没有可以治疗中风的古方神药?请魏大夫告诉我,就是天涯海角,我也会为父亲找到。”
这种话魏采薇听的太多了,在病重面前,很多家属比病人还要痛苦焦虑。
魏采薇叹道:“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若有,我就是个大骗子了。陆统领要接受这个现实,得空的话,把将来的事情安排一下。”
两人站着说着话,萤火虫从草丛里飞来,招来的还有蚊子,魏采薇将汪大夏刚才还给她的驱蚊香囊递给陆英,“戴上它,蚊子不近身。”
陆英接过香囊,这时蓦地从假山后面跳出来一个人,陆英本能的抽剑,将魏采薇护在身后,“什么人?”
“是我。”汪大夏走到了月光下,目光落在陆英手里的香囊上。
哼,这么快就琵琶别抱了。汪大夏的酸意都可以做一盆酸菜鱼了。
陆英收剑,“你藏在山后作甚?”
汪大夏等着魏采薇。他方才暴怒出门,发誓不跟魏采薇和陆英说话了,但是走到半路,想起魏采薇还杵着拐,又是晚上看不清路,万一摔倒就不好了。
于是汪大夏折返回来,只是他刚刚发誓不理会魏采薇,主动凑过去太没面子,就偷偷跟着魏采薇,却不料陆英追上来了,魏采薇就把原本送给他的驱蚊香囊转手送人。
汪大夏气炸了,气得从假山后面蹦出来。
魏采薇送他,要收五十钱。
送给陆英,分文不取,根本不提钱的事情。
魏采薇的区别对待,让汪大夏感觉再次受到了伤害。
汪大夏扯谎说道:“人有三急。”
陆英下意识的捂着鼻子,指着东北角,“厕所就在那边。”
汪大夏说道:“谢谢陆统领,我现在知道了。”
陆英懒得理他,对魏采薇说道:“魏大夫腿脚不便,我送你回去。”
没等魏采薇道谢推辞,汪大夏就像一只野狗似的疯狂奔跑而去。
他一刻都不想这里看见陆英和魏采薇“眉来眼去”了!
和陆英擦身而过时,还故意撞了一下陆英拿着香囊的右胳膊,右手里香囊顿时落地。
我不要的,你也别想得到!哼!
把陆英撞得有些疼了,蹙眉捂着肩头,“这小子目无长官,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他!”
这一夜,众人各有心思。
魏采薇盘算着丁巫的路程。
陆英想着父亲的病。
汪大夏趴在床上,回忆和魏采薇每一次的相处,无数次的问自己:是错觉吗?是我自作多情吗?我怎么回忆都觉得她真的对我有意思啊!
次日,天一亮,汪大夏还在梦里和魏采薇纠缠不清,被陆英一脚踹门惊醒了,“起来,要训练。”
汪大夏揉着眼睛,从枕头下摸出一块西洋怀表,“我没记错的话,锦衣卫辰时点卯,还早着呢。”
陆英说道:“我的手下只要得空,每天都要提前一个时辰去校场练兵。”
汪大夏把脑袋埋在枕头下,“我三岁就习武,父亲请了五个师傅教我,我才不用练。”
陆英将鞭子猛地往地上一抽,“起来!”
啪的一声巨响,就想在卧室里放了个鞭炮,一下子将汪大夏给抽起床了。
汪大夏从床上腾一下弹着坐起来,身上盖着的薄毯滑落在地,露出只穿着短裤的两条大长腿。
膝盖以上的皮肤还挺光滑,就是小腿肚的毛发过于旺盛,估计蚊子飞进去都会迷路,遭遇鬼打墙。
他毕竟是个精力旺盛的少年,早上起床的时候,“汪小夏”精神勃勃,相当的有存在感。
陆英转过身去,背对着汪大夏,“给你半柱香时间收拾,去校场集合。”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陆英带着手下们围着校场跑步、骑射、舞刀弄棍、甚至还有火器试射。
火器珍贵,每一发都是烧钱,这下汪大夏开了眼,比起父亲的北城兵马司,锦衣卫衙门真是有钱啊!
训练完毕,陆英还给汪大夏配发了锦衣卫的绣春刀、飞鱼服、靴子帽子、腰牌等物,还有两杆火枪,一匣子火药和子弹,以及一瓶擦枪的油,“这是你的,你自己好好保养枪械,每天都要把枪筒清理干净。”
到底是个少年,汪大夏一下子就忘记了昨晚发誓不和陆英魏采薇的事情,兴奋的磨蹭着新装备,就像得到新玩具的男孩,“不擦干净会如何?”
“你跟我来。”陆英带着汪大夏来到锦衣卫的一个专门配发火器的仓库。
看守仓库的保管员迎了上来,“陆统领有何事?”这个保管员戴着一个面具。
陆英说道:“把面具揭下来,给新人看看,好长记性。”
仓库保管员揭开面具。
“鬼!”汪大夏犹如白日见鬼,躲在陆英身后,“有鬼啊!”
汪大夏怕鬼。
陆英往左边走了两步,藏在背后的汪大夏不得不直面“鬼”。
此人半边脸都没有了,左脸被一道道黑疤覆盖,就像往左边糊了一滩黑泥,一只独眼含笑,对汪大夏的反应司空见惯。
陆英说道:”他就是没好好擦枪,枪筒炸了,把半变脸皮炸飞,左边眼睛耳朵全没了。看你以后还懒不懒。”
对付汪大夏这种懒惰的纨绔,不来点手段是不行了,陆英最近驭人之术学的不错。
汪大夏捂着左脸,好像被炸的是他自己,“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就是忘记吃饭也不会忘记擦枪。”
陆英点卯之后,找了个树荫地继续练兵,汪大夏快要累成汪大狗了,懒骨头上来,往地上一躺,“我不行了,我要歇会。”
陆英把鞭子一甩,“起来!”
汪大夏说道:“练来练去练这些套路有什么用?真打起来,谁会这样一招一式的打?”
陆英冷冷道:“看来你自诩很能打咯?”
汪大夏说道:“那当然,我打遍北城无敌手。”当然是吹的,汪大夏在北城有父亲罩着,谁敢真正下狠手打他。
陆英说道:“我和你打,你若赢了,就不用操练,不用和我们一起去学这些阵形配合套路。但是我若赢了,你就得听我安排。”
汪大夏一听,心想你个子没我高,看起来有些瘦弱的样子,还能打得过我?
我一定会赢的。赢了陆英,我就可以每天逍遥快活啦!
“比就比,怕你啊。”汪大夏应战。
操场中央有个擂台,艳阳高照,陆英和汪大夏比武。
汪大夏嫌热,只穿着短袖衫和裤子。
陆英依然是扣子扣到颈部的老学究打扮,汗水将竖领都泡软了,依然不肯解开扣子。
汪大夏都替陆英热得慌,觉得陆英没等开打,就会热晕过去。
“三局两胜。”汪大夏说道:“陆统领可不要后悔。”
陆英说道:“少废话,来吧。”
两人开打,第一场比棍术。陆英胜。
第二场比刀术,用木刀比拼。陆英胜。
汪大夏手里的木刀被陆英一脚踢飞,疼得捂住手腕,“第三局不用打了,我认输。”
汪大夏跳下擂台,表示认输,擂台周围欢声雷动,为陆统领欢呼。
陆英抱拳回礼,然后……直挺挺的倒下去了。
“陆统领!”
众人连忙用担架将陆英抬到院子里,魏采薇正在杵着拐练习走路,见陆英面白入纸、唇色淡的几乎看不见,身上被汗水浸透,当即断定,“怕是中暑,你们都让开,别拦住风。”
魏采薇解开陆英脖子上的扣子,将被汗水泡软的领口从两边扯开,好让他凉快一些。
然后……魏采薇看到了衣领下裹缠的一圈圈束胸。
不知木兰是女郎。幸亏刚才赶走了众人,让出了地方,魏采薇又用身体拦着众人的目光,只有她一人瞧见。
魏采薇赶紧拉回衣领,遮住裹胸,“快抬到我房间去,我房间有冰块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