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采薇问:“我伤害你那里?我愿意赔偿。”
“我——”汪大夏语塞。他也不晓得被伤了那里, 如果一开始魏采薇不以寡妇面目示人, 那么他和她之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还有些小憧憬呢。可是魏采薇偏偏说自己是个寡妇, 他每每动了少男心, 都会被寡妇这个障碍给压制住。
他一直以为她看上他, 是亡夫汪二郎移情的原因,她把他当成了亡夫的替身。
他一再拒绝她,抗拒她,却又享受被漂亮小寡妇暗恋、被需要、被帮忙的感觉, 那些纠结现在看起来就是最大的笑话。
因为根本没有什么汪二郎。
所谓汪二郎只是魏采薇租房子之后随手写下的名字, 写“二”字, 是因为笔画最简单。
所以,她否认动情,说我“自作多情”是真话。我真的在自作多情,我感觉她喜欢我、对我放出时而炽热、时而柔情的目光原来都是我的错觉!
可不就是被你伤害了吗!
当着众人的面, 汪大夏不好意思说出口,“你说谎骗人, 还不是伤害啊。”
魏采薇说道:“对不起。”
汪大夏别过脸去, “道歉有用的话,诏狱里死囚早就放出去了吧。”
魏采薇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驱蚊的香囊上,“这个香囊就不收你的钱了。”
“就这?”汪大夏颇为不屑, 烦躁的把香囊狠狠一拽,甩给了魏采薇,“还给你。我不要了。”
居然坚决不肯原谅。
魏采薇也没有其他法子哄他回转,干脆闭嘴。
汪大夏等着魏采薇再退让, 却迟迟没有下文了,他又不好意思转过身去问,就保持着冷漠的姿态,背对着魏采薇,双手背在后腰,七十五度角忧伤的仰望窗外的星空。
他努力用眼角的余光暗中观察魏采薇,无奈站的地方太刁钻,他的眼珠都转到眼角的极限了,还是看不到她。
汪大夏恨不得在脑后开个天眼。
卧室里的气氛从紧张变得尴尬,正儿八经的“三堂会审”在汪大夏一副被骗身骗心的“你伤害了我”的表现下,瞬间变了味。
连陆炳都始料未及,好好的逼问真实身份怎么变了味?
这如何收场?
一直默默听魏采薇解释为何用寡妇的装束来行医的原因的陆英开口说道:“汪大夏原不原谅你,我管不着,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是我可以原谅你的谎言。你这样做,也是身不由己,并非恶意欺骗。况且,你不是那种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你解救我父亲中风用的手段,连宋御医都是认可的,白天还向我问你起过你的来历。”
此话一出,让魏采薇顿生好感,她一直以为陆英是倨傲、自以为是的高官子弟,但是连续几次接触下来,陆英较真严瑾的性格,也自有他的可爱之处,他严瑾,但并不呆板。
最起码,魏采薇能够从陆英的话语里听出他对自己这个职业的尊重,女医属于市井里三姑六婆之列,被人瞧不起,陆英却不在乎她的身份,只看她的医术。
魏采薇施了一礼,“多谢陆统领理解。”
汪大夏闻言有些懵:怎么回事?陆英这种比我爹还古板的人怎么可能原谅魏采薇的欺骗?
他想干什么?莫非……他看上了小寡……不,是魏大夫!
汪大夏终于转身了,对陆英说道:“陆统领说原谅就原谅,干嘛扯上我?显得陆统领心胸宽广,统领的肚子能撑船,我就是个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小人?”
陆英说道:“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你原不原谅是你的事,我原不原谅是我的事情。”
“你——”汪大夏再次语塞,继被魏采薇伤害之后,他又被“乘虚而入”的陆英给气到了。
汪大夏对陆英怒目而视,陆英当然不怕他,和他对视。
自从认识汪大夏,陆英和他无论说什么,最后都是被伶牙俐齿的汪大夏怼到沉默,或者爆发要他滚,从未在口角上占过上风。
今晚陆英第一次把汪大夏怼到无言以对,顿时觉得好爽快啊!
汪大夏,你小子也有今天!
反而是刚刚被所有人针对的魏采薇有了喘息之机,她刚才说的口干舌燥,终于得空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
见识多广的陆炳怎么都没有想到,他抱病连夜审问嫌犯魏采薇,想要逼她坦白来历,事情却突然变成脱缰的野马,往不可控制的方向狂奔而去。
嫌犯自招了伪装寡妇的事实,总算有所突破,一屋子的锦衣卫不继续往下审问,汪大夏和陆英两个怎么还开始内讧了?
可能我真的老了,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陆炳干咳一声,陆英赶紧挪开目光,关切的问父亲,“你那里不舒服?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您先歇息,明日再——”
“我没事。”陆炳说道,重新把话题扯回来,指着魏采薇说道:“你的身世太过离奇,空口无凭,户贴倒是真的,但是有可能是被你夺走。你和丁汝夔说的那番话,如果你对真正的魏采薇严刑逼供,也会说出只有父子之间才晓得的私密话。”
魏采薇忙道:“我不是——”
陆炳艰难的抬起右手,阻止她自辩,“你在寡妇这件事说了谎,那么你所有的话我们都不能轻易相信,别怪我们多疑。想要证明你就是魏采薇,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铁岭的人来辨认。画像也不靠谱,万一你们长的相似呢?所以在确定你身份之前,你都不能离开锦衣卫衙门半步。”
魏采薇说道:“那民女的生计怎么办?民女靠行医吃饭,手停口停的,十天半月等得起,若等的太久,京城租金昂贵,民女明年恐怕连房租都付不起了。”
陆炳说道:“京城和铁岭有千里之遥,但我已经命人飞鸽传书,要铁岭卫的人不舍昼夜将丁巫带到京城,亲自指认你。你和丁巫一起长大,他不会认错人。最快十天他就来京城了,你等候这段时间,锦衣卫会按照你平日的进账来赔偿损失,不会让你倾家荡产的。”
魏采薇听说丁巫要来京城,顿时喜忧参半。喜的是丁巫可以离开禁锢他的流放之地,来到京城,亲眼看到他的父亲。忧的是上一世丁巫一直在铁岭,直到新帝登基,她和汪大夏帮助丁汝夔翻案,丁巫恢复了自由,才回到京城。
丁巫是个意外的变数,连魏采薇也不知未来走向如何,只能默默祈祷:应该是好事吧。
汪大夏一直暗中观察魏采薇,忍不住说道:“丁巫要来京城,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自从得知魏采薇的“亡夫汪二郎”查无此人,汪大夏对丁巫的出现又有了危机感,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啊……
自认被深深伤害过的汪大夏变成了汪大狗,一会咬咬陆英,一会又对千里之外的丁巫咆哮。
魏采薇说道:“对啊,我当然高兴,他们父子可以借此机会见上一面。”
“你——”汪大夏捂着胸口,今晚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夜,采薇怼完陆英怼。陆英怼完采薇怼,自尊轮番被“践踏”。
“你们都欺负我,不跟你们说话了。”言罢,汪大夏居然就这么拂袖而去,连给陆炳道别都忘记了!
看到汪大夏气急败坏的样子,陆炳觉得自己恐怕又要中风了,汪大夏的缺点和优点都很明显,还是年纪轻,过于毛躁,不考虑后果。
但是考虑到他只有十四岁,陆炳觉得他还是可以调教成才的,所以没和他计较,说道:“就这么决定了,魏大夫就住在这里,等丁巫来京城。在这之前,你若踏出这个院子半步——”
陆炳双目寒光闪闪,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往外吐,口齿清晰,“就地格杀!”
魏采薇不禁打了个寒噤,此时陆炳犹如一头病虎,虽身体几乎被病痛摧毁,但余威尚存。
“民女谨记陆大人的话,不会踏出院子半步。”魏采薇施了一礼,“陆大人,陆统领,天色已晚,若没有别的事情,民女告退。”
陆炳点点头。
魏采薇走到门口,陆炳突然叫住她,“你即是大夫,也亲手为我诊疗过疾病,以你的经验来看,我还能活多久?”
魏采薇杵着拐顿住,转身,问:“陆大人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谎话?”
陆炳说道:“你再说一句谎话,就会死。”
陆英紧张的看着魏采薇。
陆炳的目光依然冷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好像询问的是别人的生死,漠不关己。
魏采薇说道:“恕民女直言,陆大人过不了今年的年关。”
意思是说,你今年一定会死。
如此的笃定,连“八成”或者“大概”都懒得加上,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关心则乱,陆英腾地站起来,“亏得我如此相信你的医术,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让她说。”陆炳扯住陆英的衣袖,问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我是重生者,我知道你死在今年腊月二十七日——还有两天就是除夕过年了。所以我记得格外清楚。
因为你死了,嘉靖帝沉浸在你这个奶兄去世的悲痛中,越发的暴躁,鞭打宫人,所有人都不敢触怒龙鳞,一个个战战兢兢,宫里这个年都不曾好好的过,随便对付过去了。
那个时候,未来的宠妃尚寿妃还是个小宫女,和我住在一间屋子里嗑瓜子聊天,还不能去安慰暴躁的老皇帝。
魏采薇说道:“因为陆大人一直以差事第一,身体第二。陆大人第一次小中风是十天前,是在连日暴饮和前天熬夜之后,宋御医警告过大人了,但是大人并没有当回事,对外隐瞒消息,一切如常,连亲人陆统领都不知道。”
“今天第二次中风,全身麻痹,陆大人也是隐瞒消息,将事务交给陆统领处理,连家都不回了。中风一定要好好休养,不要熬夜,不要情绪激动,不要劳累,纵使这样,也难保性命。可是陆大人不想撒手放权,不想失去锦衣卫指挥使的宝座,过去,现在,将来都会一直强撑着,稍有好转,就像没事人似的料理公务,这样下去,神仙都救不得。”
性格决定命运。
上一世,陆炳就是在任上突然猝死,猝死前夜,他在奔赴一个酒局,喝了酒。
这是一个陆炳都不能推辞的酒局,据说,是内阁首辅大臣之子、他亲家严世蕃亲自操办的一个酒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