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青朦朦一片的天光,昏暗的车后座半倚着的人,杏仁眼有些干涩,他眯了眯,调亮了手机屏幕。
“万象为宾客。”他轻念出声。
手机里照片拍的很稳,指尖划拉,照片放大,白页纸面上墨字劲挺,他没再顺着念。
只余光瞥到最后一句,“所窥见天道的一角,是毁灭。”
车停下,他摁灭手机,隔着车窗看外边黑云浓重。
周遭都是枯黄的矮草,远处层层松树缠裹,精致的单栋别墅黑白色调,立在阴森的半山荒林里,像是蜘蛛网心的结。
车前座的人穿着医生白大褂,摁开控制解了车门锁,侧身看他,清秀面容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看起来不过三十岁,镜片后眼镜狭长像一只狐狸。
安全带啪嗒一声,医生声音低沉,“林霄竹先生,欢迎来到京南心理诊所。”
林霄竹懒洋洋抬眼:“客气。”
窗外乌压一片,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月亮打进悬窗,融化成一片搭在地上,银灰色的压调攀爬上红木地,带着莫名的压抑。
留声机播着舒缓地钢琴曲,整个房间鲜明的仅仅是灰色,林霄竹很有耐心地听了半天,陷入软沙发里,单手撑着脸。
房间安静了许久,他终于颤了颤睫毛,睫毛长而卷翘沫着水,银灰暗调的裹挟下,映出了一弯疲惫的青影。
又过了半天,他眨了眨眼。
“为什么不开灯?”他声音很轻,尾音懒洋洋拉出一道。
桌子后边的医生本来是很放松地擦着表盘,听到回答愣了一会儿。
他先前进行了一系列心理模拟,去带林霄竹走入患者所害怕的心理场景,加上他的特殊能力,此时,林霄竹应该进入头疼昏裂,精神昏沉的症状。
然而林霄竹显然没有,此时他半撑着脸抬眼,眼睛沫着水光,杏仁眼挑上,灰亮的月光下,没有半分昏沉。
眼睛含着月亮般,显得分外精神,还带了点亢奋。
医生这下子确信了,他坐着身体整理了下表情,语速很快,诊断完毕,“林霄竹先生,你有病。”
林霄竹懒洋洋放下手,靠在沙发上,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挑了挑眉,“接着说。”
医生解了解衬衫衣领的纽扣,不太习惯的样子,“林先生,你症状陈述如下,下雨天出现痛苦抑郁,淋到雨则会噩梦缠身,头昏欲裂。”
“而你碰到普通的液体造成的流动情况,比如‘自来水’进行类似‘洗头’的行为动作,则不会产生上述情况。”
医生身体前倾,声音愈发低沉,醇厚带有蛊惑感,一字一字说的很慢,“所以先生,你心理有问题,也许是雨天的场景设置里,发生过重大事件,给你留下深刻地心理暗示。”
医生摘下手表放在桌上,伸手打开一旁的音响,林霄竹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敲了两下,收回眼神。
医生眼镜片在月光下反了一道光,他继续说道,“能冒昧问一句,你曾在雨夜经历过什么吗?”
“放心,本着职业操守......”
医生话还没说完。
“不能。”林霄竹便开口了,“太多了,讲不清楚。”
他说这句话时唇边还勾了一抹笑,笑很浅,看起来就像是,拒绝,但是应付性地保持乖巧。
假乖巧。
医生见着他从软沙发上勉强坐直身体,然后缓缓伸了个懒腰,眼尾浸着水气未消翻出了一点嫣红,显得安然自如,有些软软的,自顾自地打了个哈气。
然后他双手撑桌站了起来,手指修长敲了敲桌子,又问道:“医生,为什么不开灯?”
医生:......
医生心里想着,他妈的。面上却带着职业微笑,还没说话,又见林霄竹一副了然的模样,“你问候我继母?”
“我谢谢你。”他一脸真诚。
关你哪个妈屁事,医生脸色僵了僵,避开不谈,勉强笑着,“不开灯,是环境设置的一种手法。”
他抬手示意林霄竹坐下。
然而“病人”显然很叛逆,侧身退开两步,手避开黑色卫衣衣摆,在裤兜里摸索了下,什么都没有拿出来。
他低头好像沉思了片刻,拿起桌上的表,随手就向门口的开关扔去。
手表撞到开关上,啪嗒一声,灯开了,然后无助地落在了地上,发出撞击声,表盘碎了开来。
灯是明黄的那种暖调,吊在桌子的顶上,地摊边上表盘碎开,玻璃盘面折返着光。医生看着自己表的“遗体”,努力平息怒气憋出一个微笑。
林霄竹扔完以后,垂着眉眼,他五官都是精致而软的形状,然而看上去确是一股子清冷的调子,显得又冷又乖逆。
眼尾圆润的上挑,眉峰确是立着。唇鼻挺翘,颜色却都是极淡。
暖光灯下,他的唇色被染成橘黄,微微抿唇开口,“不用诊断了,我有病。”
是的,我知道,你没长手和耳朵。
医生维持着假笑抬头,林霄竹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声色清冷拖着调子道歉,“认错表了。”
然后好像觉得用词不够准确,林霄竹又改口道,“我没带表。”他换成谢谢的语气,又道了个谢。
音响此时才初启动完成,传来一阵海边的潮声,夹杂着留声机曲子的尾调。窗边月亮银白色的月亮大的可怕,显得诡异。医生转了转空荡的手腕来保持平静,打算继续流程。
林霄竹重新坐下,医生才清了下嗓子,“无事。”
林霄竹安分地软瘫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带着天真的语气又开口,“医生……”
医生连忙打断道,指着音响,“听轻音乐是我个人习惯,有助于心理诊断。”
林霄竹“疑惑”地眨了眨眼,“我想问的是……今晚会下雨吗?”
该死,医生重新挂起僵笑,“不会。”
他早有准备,“先生,你看窗外边的月亮如此明亮,是不会下雨的。”
林霄竹听完点了点头,“乖巧”地转头对着窗外,然后半敛眼皮,“抱歉,没看见月亮。”
医生一时快忍不住了。
他假装着医生,一是因为人类麻烦,人类失踪容易被追查。假借人类身份可以躲避修真局调查。
除此之外,他更享受毫无疏漏的猎物过程,看清楚“猎物”每一张底牌,他要看着“猎物”无知地落入死亡的陷阱,再也没有反手的机会,享受香气从血液迸发的美妙。
他有些兴奋。
林霄竹又睁开眼,睫毛长而密垂下一道影子,双手放在沙发边上,很放松的姿态。
“二十岁以后,每一个雨夜都会都很不同寻常。”他垂着眼,脸上是一片澄黄的光,声音清冷,“你知道的,总有东西想吃掉我。”
医生微笑,“我不知道。”
“雨天,某个阴暗的拐角,无人的空巷,或者是枝叶茂密的花园里。所有没有寂静没有人的地方都是危险。”
“你相信妖魔鬼怪吗?”林霄竹自问自答,“哦,你信。”
医生接不上话,只能僵笑着把衬衫袖口解开。
“鬼怪想吃我,因为知道雨天我会虚弱。”林霄竹从卫衣兜里掏出了块手表慢条斯理地戴在了手上,“医生你呢?”
“你也想吃我?”
有表你扔我的,医生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又被他反一问,一时分不清他是被害妄想症,还是真情实感的怀疑,差点忘了自己职业,努力平息下来,才飞快地回答了句,
“林先生说笑了。医生是不吃人的。”
林霄竹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手表戴完站起身来,然后笑着说,“别演了。”
“谢谢医生的一出好戏。”他唇微微勾起,眉眼弧度圆润,却不带半分笑意,碎发压在衣服里,倒像是在装乖。
他抬手摁灭播着潮声的音响,一字一字地慢慢说出来,眉弯弯,声音却空而清,没有半分情绪。
“快吃掉我吧。”
潮声渐渐停息,屋外的声音响起,窸窸窣窣连绵地落下,听起来像是收音机收不到电波的一段嘈杂,也很像潮声。
那是下雨的声音。
留声机也恰巧播完曲尾,“刺啦”两秒过后,一阵平息然后阵起,声音里——玻璃落在地上破碎,东西剧烈撞在墙上,还有缓缓刺进血肉的声音。
一声男子凄厉的尖叫收尾,整个宅子陷入寂静。
天空轰鸣一声,一阵巨大的雷声闷闷地震了好几下,闪电从银月后边划过,带起一阵银火。
暖光吊顶下,桌面和软沙发泛着淡淡的银色光芒。夜空中挂着的银色月亮动了两下,落了下来,从窗边穿墙而过。
下一瞬间,整个空间发生了变化,周遭的一切开始失去色彩,他侧身看,桌面软沙发和厅内的所有家具渐渐幻化成虚影,指针不动的手表变成了一团绒毛。
灰色的蒙布从四周笼罩起来,脚下的红木地板消失,一片片银灰色碎片凭空出现汇聚铺设。
医生狭长狐狸眼泛着狡黠的绿光,露在衬衫外边的手变成了锋利的爪子,灰朴的橙红色毛又粗又密的覆盖了整只手,身后一条红尾巴甩来甩去。
银色的月亮近看是一个大约二十公分厚的圆盘,落在地上自动分成两半,无声的气浪向旁边推动,在医生后边重新旋转起来,像是太极图的双鱼。
医生摆了摆尾巴,舔了下锋利的犬牙,似乎没想到布置好的囚牢早就被发现了。他不满道,“我演的不好吗?”
林霄竹理了理表带,笑了一下,乖巧地称赞,“非常好。”
医生是他后妈王燕荷帮他定下的,美名其曰“照顾身体”,其实无非就是好给他多定一条污名。
诊断过程都不重要,只要结果是有病。
但是这个医生不对劲,他身上有奇怪的酸朽味,就跟之前雨夜出现试图想吃掉他的东西一模一样。
结合刚刚的留声机歌后的尖叫,他想,原来的医生估计已经被杀害了。
医生所在的地方手机失去信号,指针不动的手表,还有那刻意而假的银色月亮,处处拙劣简陋的演技。
林霄竹大概想了一下医生的逻辑——从原来的医生手里看见他的资料,所以按照资料上走流程,并且挂上月亮,让他以为不会下雨,从而使他放弃警惕。
而医生应该有某种特殊的幻觉能力,能让他被催眠,从而失去心智。
然而,他只是短暂地迷惑了一会儿,就清醒过来。
但是,“为什么要吃我。”
林霄竹眨了眨眼问道,声音又轻又懵懂,像是落入陷阱瑟瑟发抖的兔子,临死前保持着天真的好奇。
他认真地装乖巧。
为什么?
他心跳有些加快,耳边静静跳跃着雷声。活着乏味,死了也未必有趣。
二十岁以后遇见的形形色色的东西,大多只有单纯地吃他的欲望,手段近乎野蛮,但尽管如此,那也是普通人抵御不了的。
好在他手上有白南遗物里留下的形式各样的符纸,可勉强撑了下来,但到如今......符纸只剩下最后一张了。
——还是一张有残缺的禁符。
唯一一张有专门标注的符,上面说,此符召魔,魔喜杀道,无欲无求,所现之处血色满天,杀天寂地,于是令其残缺,以限制魔。
而这次医生是能造一个幻境的级别的妖怪,第一个有点智慧的东西。
如果不清楚那些东西想吃他的原因,总有他无力抵抗死亡的那一天。而这一次所以这一次,他自甘投入陷阱,他想知道,为什么?
为此他不介意乖一点。
林霄竹努力酝酿了下表情增加说服力。
然后就看到医生,脸色变了又变,脸也变了又变,从人脸变成棕红狐狸脸又变回来,咬着齿硬憋,像是被什么东西恶心到了。
林霄竹:......
什么是皮笑肉不笑的最高境界,林霄竹的脸,毫无感情看起来更像是一块精致的冷玉,扯笑的时候,像是给玉拉皮。
满脸写着被逼无奈,但我要装,配合上他手表亮起的幽蓝的光。
医生忍不住了,狭长的狐狸眼闪着绿光眯的更紧了些,渺小的人类不堪一击,还破坏了他晚餐的仪式感。
医生冷漠:“你猜。”
背后双银飞轮没有预兆,一前一后地飞速向林霄竹砸过去。
寂静的灰银色空间里,气浪像是气浪像是一阵银灰色分解铸造的一道水纹,林霄竹被浪一阵推后了几步,翻倒在地。
飞轮压近,林霄竹用力翻了个身,飞轮劲直砸进了银灰色的地里,溅起一阵银灰色的碎片。
再一抬眼,银白飞轮已至眼前,带着飞旋的力度重重撞上林霄竹,空间里的一切降落变慢,他被飞轮带后了十几米顺着银灰色地板滑动,直到撞上无形的边界。
“弱小的人类。”医生笑了起来,声音从远处的桌后传来,笑意拉轻,显得自负而高高在上,“如你所愿,吃掉你。”
血顺着唇角渗出来,嫣红点染。林霄竹用手一擦,带出一道血红痕连上脸颊,他面无表情用带着血的手捻开符咒。
——召魔。
然后他轻轻笑了一下,他无力地抬了一下手,符咒灭化成一堆灰烬,手落下去,灰烬便飘四周,漫没在天上,缓慢地降落。
没有答案,那就毁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