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到底没熬过冬尽春来, 于正月二十一日崩殂。
天下皆缟素。
因太上皇老圣人留下遗诏,于是敕谕天下:音乐、嫁娶,官停百日, 庶民一月。(注)时人无不称赞先皇仁厚爱民。
太上皇大行,宗室上下需守制二十七个月,皇帝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即可出孝。但当今与太上皇感情深厚,况且皇帝本性较真,虽持服一节上并未违拗遗诏, 但一直到官民释服, 当今都从未留宿后宫, 筵宴音乐更是一概不闻, 常服及饮食皆格外克制,大有同宗室一般守足二十七月“国丧止孕”之行。
于是都中虽已除孝, 但臣民皆不敢肆意筵乐,闰四月好几个嫁娶吉日都荒废了,偶有几件喜事,也将大红花轿换做了蓝呢轿, 十分低调。但这终久是外面情形, 并不多影响各家各户关起门来的小日子。
何况因圣上严正姿态, 朝中上下反比去岁冬日更安稳些,不论宗室贵戚, 还是大臣勋贵,谁都不敢在皇帝正悲恸的时候撩虎须。前朝如此, 后宫亦如此:几位皇子规规矩矩学文习武,皇子们的生母也识趣静守,大内颇有风平浪静之势。可到此情状才真个是悲喜自知——喜得自然是已有皇儿傍身的娘娘们, 在新进来这好些娇嫩花朵的当头,凭白多出近三年韬光养晦的时间。悲的则是方入宫才新封了位阶的诸位嫔御了,空度年华不说,想也知道为先皇守制的这三年不知积压多少正该指婚的宗室子弟,后年必得再开征选,到时候又有许多新鲜美人儿入宫,出头之日难再了。
薛宝钗便是这该悲忧伤愁中的一员了。她虽封为贵人,属于这一次新进妃嫔中品阶较高的一些儿,但因她未有封号,于是得排在如婉昭仪、康贵人、敏贵人及几位已获招幸的选侍之后,地位不上不下,既不好屈就依附只比她高一点儿的婉昭仪之流,也无好处引旁人来依从她,于是旁人看来更加尴尬。
薛姨妈和薛蟠才高兴了两月,转眼间就急的心火燎烧,偏薛姨妈无诰命薛蟠无官职,一丁点儿都帮不上忙,只好忙不迭的去求王子腾。只是却不是早年王子腾想在内宫扶植势力的时候了,若非薛姨妈弄出的那出金需玉配的风波,王子腾本不打算要亲族侄女甥女儿入宫的。
因祸得福也罢,阴差阳错也好,宝钗入宫得封,随薛家一时狂喜一时衰颓,王子腾是不肯掺和其中的,更甚者,自宝钗得了贵人的品阶儿,王子腾就上本请辞京营节度使之职了。如今更是已旧伤复发为由告假在家,以表请交兵权之心固执坚定。做官一向也有个“不进则退”的说法,薛姨妈等人自然分外不理解王子腾这样做派,可李夫人却深为赞同,为子孙计,留有余地后路才是上策,因在薛姨妈劝说又诉苦的时候道:“急流勇退谓之知机,老爷如此,正因外甥女封为贵人的缘故。”
薛姨妈哭道:“难道还是宝丫头阻了她舅舅的路?大内的娘娘们出身名门的多呢,没有这道理。”
李夫人正为杜仲、宋辰被调任辽东的事不舍,只不过因这是王子腾与陈子微等人为孩子们盘算谋划的才没有反对,此时她正难受,哪里来的耐心听薛姨妈这些见识浅短的话,只道:“娘娘们却没有一个和尚给的个需要玉才配得起的、錾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金锁!顶着这个名头儿,你以为孩子在大内里头是好过的?前儿老爷还说此时沉寂对薛贵人来说是福不是祸,倒能躲过去好些算计针对,如此过上二三年,便是有心人重提旧话也无妨了。薛贵人事事小心低调,何尝不是受拿东西所累的缘故,贵人先前递话出来要姑太太‘保守家业、切勿招摇’的话你也忘了?”
薛姨妈心中害怕,越发猜疑道:“怪不得夏太监打发人来说贵人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需要银子打点。可见宝丫头果然极苦,是我害了她……”
李夫人一听,登时望过来:“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说的?你可给了?”
“三日前的事。”薛姨妈说那小太监登门也只说了这么两句话,要了六百两,她额外给了些,添足了一千银票托他带进去了。
“蠢!”李夫人气的一拍炕几:“你惯来爱问个主意,当时怎么不打发人过来问问你哥哥,问问我?这会子话不赶到这里,你还没打算说呢!往日看你行事也有章法,怎么如今越发昏聩了?”
薛姨妈被李夫人唬了一跳,心内越发惴惴,忙拉着她的手问:“嫂子,不过给了宝儿些银子打点,难道哪里不对?”
李夫人想起她往日支撑家业是多亏了宝钗扶持,如今宝钗进宫,这小姑子无人劝诫,难怪如此倒三不着两,只好按捺住火气:“早些年多有太监勒诈勋戚的事,此一则必也是如此。一则时候不对,国孝当头;二则宫规严正,谁敢将‘打点’说到明处?”
“这许是大内掌宫的大太监所为,又或许是借他的名儿,但有一就有二,你便是将家财全给了他们,我担保一两银子都落不到薛贵人手上,还会叫人小瞧了贵人,还说不得带去麻烦!”李夫人直接说穿道:“头一次不过是个试探,你给了还不足,还再添个大甜头儿,你只等着,不出一月必然还来的——为着你薛家的金银,薛贵人本来许过的不差的日子,这起子人也得使绊子给搅坏了,不然如何从你这里骗银钱呢?我劝姑太太长些心罢,这时候叫蟠儿使些蛮性子吓回去他们才好,只说这薛家是他当家的,不如你这慈软太太好糊弄,好不好拦住了不给,到时叫外甥当着他们的面打发人来告诉他舅舅,你看那小太监会不会吓得立刻就跑!”
长叹一声,李夫人又道:“什么‘宝丫头’‘宝儿’的,姑太太慎言罢,别给薛贵人招祸!老爷说了贵人心内有数,最难得的是她敏而不急、沉得住气的好脾性,只要这家里的不给她捅娄子,贵人自有盘算……”
薛姨妈失了主心骨,不敢则声。但后儿王子腾也叫去薛蟠训斥教导一番,这两母子果然不敢再自作主张,依言行事不提,连呆霸王在外行事也收敛了许多,误打误撞给大内里的薛贵人省了好多担心。
再说王子腾夫妇,正值这两人因儿子儿媳、外甥甥女离京远任的事不舍得,因薛家的这件事分了二分心,事后更加牵挂杜仲等人,忙不迭的又连送几封信问到了哪里?路上可好?
————
却原来自太上皇山陵崩,海疆形势不稳,相邻藩属国几次试探,蠢蠢欲动。今上调派布置南海军卫之余,也行稳固北疆之举,替换合适将官,更番各卫所兵士,进一步补替提拔新壮,将北地防卫握于手中。
有过禅位时平叛之功的杜仲、宋辰这批年轻将士,自然被今上归纳为可信可用之人,他们中许多人经由圣上恩封提拔,已在直隶等近君处历练二三年光景,确实到了撒派出去为君守土护国的时候了。
因辽东偏远,虽沃野千里,但当地民风彪悍,前几朝更多为流放犯人之地,寻常文武官员很难适应、压服住本地望族,是以朝廷任命官员时多考虑出身,历任辽东都指挥使司的官员有不少都是本地籍贯。宋辰在开平卫数累功劳,又正因出身辽东望族而被破例提拔,升迁为辽东都司下后卫指挥使司三品指挥使,外加参将职衔,握有领兵实权。
而杜仲,因从京卫指挥使司外调地方,按惯例也该升半级,朝廷大规模调更将士时,杜仲便通过同僚旧友向辽东使力。辽东在大多数人心眼中不过是个苦寒之地,便是升任那里也是苦差事,从辽东升调进京不容易,可要调任那处却不难。杜仲此番行动还遭他兵部的朋友几番劝阻,盖因辽东武官更迭缓慢,一旦派往那里,往往数年、十数年不能脱离,纵有升迁,也多限在这一地域。若要累功历练,不若海疆等地,若要享平富腴,更比不及江南远矣……
但杜仲看中的就是“稳”这一字,他从前就几番生出带妹妹远避辽东的心思。此番师弟兼妹婿要带安安回归故里,他一方面是不舍得不放心妹子,一方面却因他并无封侯拜相的野心,要躲开朝中渐起的风波,辽东正是个平稳的好去处。
陈子微及王子腾却考量的更远:圣上及诸皇子争锋必涉军权,拱卫京城的三大营是重中之重,亦是最好干涉的地方,武官倾轧在所难免。一旦如此,如杜仲、宋辰这等中上将官首当其中,难逃池鱼之灾……既然要躲开旋涡,在有能力自保前孩子们终究是要离京的,连直隶都不能待,如此一来,何不选个最能保证安稳的地方?
这几个人上人、老狐狸,每一个都是从诡谲斗争中获胜的,可他们肯耗尽心血去争去斗,却并不舍得子侄也如此,难免要铺就一条“平安为重”的路出来。辽东虽看起来差,于此处折戟甚至送命的文武官员也不少,但细查过就知这里头死于倾轧斗争的很少,文官多死在不适应气候体弱患病上,武官则多因剿匪杀贼而亡。杜仲、宋辰皆是武将,料身体不至于如前一例孱弱,而于后一则是死得其所,但凡将士及其亲眷,都有明悟。
陈子微等人都不太悬心他二人折在兵事上,只忧虑孩子们在派系博弈上送命,于是遍数各方,极北之地便成了最好的历练之处——况且宋辰出身辽东大姓望族,自带根基,他们师兄弟多年互为依护,默契十足,两人又都有掌兵实权,立稳脚跟不在话下。在辽东做十年官,该学会的都能学会了,再回京时品阶官位也到了一些程度,自保亦有余力了。
于是三月末宋辰就直接从开平卫往辽东赴任了,而杜仲则晚了半个月,亦如愿升调辽东后卫,比妹丈官职矮了半级。朝廷调令期限颇紧,不好带女眷一同,云安和迎春在都中又有好些事情要处理,于是直到七月暑气渐消,姑嫂姊妹二人才动身。
可直至十月,师兄弟两个还未等到娇妻,师兄弟两人起了一嘴燎泡,若非信件未断,这二人都已生出擅离接人的心了。亲卫和心腹随从不断派出去,可除了一二个遣来回话的,连其余那些派出的人也都留下了,都说奶奶吩咐办事,好不容易接信说已入襄平地界,车队却又转去黑水村去察看庄子了。
又等了五日,杜仲愈发心焦,眉头紧皱:“你信里没催安安?”
宋辰摇头,他信里只嘱咐安安注意身体,余者都是讲自己近况、此地迥异风俗和些趣事,连带暗诉些衷肠而已,若是催促的话写上了,一则怕她们贪快不安全,二则依安安性子,怕就不肯写那么多页的信了。宋辰自觉不傻,他既见过安安当初从都中到开平卫一路的兴致盎然,知道她喜欢路上的见闻,如何会在这上面泼冷水,纵然思之如狂,亦不愿写信催促。
只是师兄这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太气人了,宋辰顿一顿,反问:“师兄催嫂子了?”
杜仲:“……”他也没舍得催妻子和妹妹。
师兄弟相顾无言。
门外扫地的两个亲随暗暗摇头,只是不等两人嘀咕嘲笑厅里的人,他俩望一望宅院,就先为自己叹气——老天爷,两处大宅院,却连上正厅的爷在内统不过只剩有六七个人!奶奶们再不来,光洒扫就难为死他们这些粗汉了!
与此同时,距离襄平郡郡府约五六十里的鹤野城中,辽东宋氏祖宅中,一个打扮颇有江南之风的中年美妇对宋家老太太道:“听说辰哥置办的那大宅中竟无一个丫头媳妇使唤,这……辰哥媳妇未免有些善妒了罢,连个伺候哥儿漱洗的丫头都没有,事事都要辰哥儿亲力亲为,如何使得,不如老太太调派几个得力的过去伺候?”
宋老太太似睡非睡,半阖着眼,好半晌才慢悠悠笑道:“辰哥儿是个武官,在兵营的时候也没甚么丫头伺候,早就习惯了。况且多半是他自己不愿意的,辰哥儿媳妇人还没来,咱们反先派上一篇不是,这是不明事理,可算什么长辈呢?况且咱们北地的女孩儿金贵,家里这些丫头也都是好好对待的,到了年纪也是别家里正头的当家娘子,自来没有轻贱丫头的事!怎的你出几两银子雇用人家女孩儿几年,就要破规矩拿人家不当人了,由得你猪狗一般拿捏?”
美妇人忙起来福身:“儿媳不敢。”
宋老太太又一会子才点头,摆摆手:“坐下,坐下。我记得你屋里的两个丫头快二十岁了罢,唉哟,不小了,很该把身契给人家了!她们服侍你一场不容易,这么着,我给她们出嫁妆,你二伯爷那里有十来个正当岁数的伙计呢,都是好后生,叫两个孩子自己好生挑一挑,中意哪个告诉我……”
啰啰嗦嗦小半个时辰,美妇人才出了松鹤堂,摇摇摆摆、银牙紧咬:说的是辰哥儿的事情,老糊涂又给扯到没干系的丫头身上去了!絮叨了半天,正事没办成,反把自己从前好容易才挑出来的两个标致丫头放出去了!换了其他粗手大脚的毛丫头,这日子更没法过了。
松鹤堂里,宋老太爷从后堂出来:“老五媳妇又来啰唣?她又想挑什么事?”
宋老太太此时倒不做那昏昏欲睡的模样了,捧着热茶啜了一口:“说辰哥儿媳妇好妒,不给他安排丫头伺候。”
“混账话!当年跟辰哥儿的娘过不去,如今又搬弄是非到辰哥媳妇身上了,那时逼得老大媳妇宁肯带着辰哥儿再嫁,这回又打什么坏主意了?老婆子,可该治治了!”
这对老人家正是宋辰嫡亲的祖父母,多年前宋家老大早逝,他妻子带着儿子二嫁给谢爵爷。本来辽东之地男多女少,寡妇再嫁的事十分寻常,但带着先夫之子的却不多,这是因本地普遍崇重宗族之故,若父死母嫁,宗族会抚养本族儿女,尤其像宋家这等人丁兴旺的大家,祖父母叔伯俱在,别说只宋辰一个,就是十个也能养育的很好。可当年宋五之妻为首的一些人闹出一串事情,彻底逼急了宋辰之母,如今的谢夫人亦出身辽东望门,谢夫人父母族长亲自登门商议,到最后不仅谢夫人再嫁,还不肯将宋辰留在宋家。
那件旧事的根源就在宋五太太身上,这位宋五太太出身他乡的书香人家,因缘巧合嫁来了辽东大户宋家。辽东粗犷,宋家家风宽厚,女眷惯受尊重礼遇,偏宋五太太不觉,反以为粗鄙,无处不谈说教育那些束缚女子本身的妇德教条。宋五身子骨不好,从本地门户相当的人家不好娶妻,这才花了大笔聘礼从外地聘取,谁知娶来的极不合心意,新婚次月这宋五太太就自作主张给带来的丫头开脸提拔成妾室,只叫宋五成为本城少有的纳妾的儿郎,真正丢脸——北疆的女孩儿少而金贵,这一来,宋五日后儿子的亲事也作难了。偏宋五太太还自认为大度贤德,连宋五本人劝说都听不进去。
许是夫妻实在不相得,宋五郁郁数年就过世了,膝下只遗留下一个两岁的女儿。五太太立志守节,将所有媒人和宋家人劝说都拒之门外,宗族里看她如此,也便随她了,只令好生对待奉养她就是。谁知这五太太魔怔一般,立着“节妇”的款儿开始引带起这股风气来,因她能说会道,真蒙住了些女子,信她的贞洁大度……
初初一年,大家都未当一回事对待,不过就是不爱听她那些言语的女眷躲开她就是了,直到宋辰之母守足三年夫孝准备归家再醮,这五太太跳出来,明里暗里一通折腾,几乎要逼死人,此时阖族方知其害:北疆之地历来男多女少,本地转房婚都不少见,祖祖辈辈都没有不许寡妇再嫁的道理!若是依从五太太嘴里那种男子三妻四妾、女人从一而终的狗屁道理,只怕大半儿郎都要打光棍,不出几代,人口就萧条到不能抵御野兽的地步了,到时,光狼群就能屠灭人烟。
当时宋氏宗族出面,一面禁足五太太,一面让步到任谢夫人带儿子再嫁。宋家不是没起过将五太太送回娘家的心,只不过这五太太的娘家不肯接人,又换做五太太几乎被她娘家人逼着上吊明志。宋家无法,老太太将四孙女接到膝下抚养,拨了个小院子给五太太守节,她不是要清净守节吗,于是都不许打扰她。这十来年,宋五太太再宣扬她那套说辞,连她亲生的女儿都不听不信,只不过这人许是作茧自缚到不肯明白的地步,依旧死守着她的“妇德”,偶然间跳出来指手画脚。
比如此次,原不过是有跟随宋辰麾下的宗族儿郎们回家打趣两句,传进这位五太太的耳朵里,立刻就无事生非,跑到松鹤堂讨示下了。
宋老太太倒不似老太爷那样厌恶,摇头不在意道:“理她做什么,跟本说不通,何必白费口舌。她自己把自己框死了,连出门做客都不肯,也不过跑到我这里和老二媳妇那个当家嫂子那里胡诌几句,谁搭理她呢,能有什么妨碍,随她去罢。好不好看在咱们芝姐儿面上,当个啰唣的雕像供起来便是。”
老人家说着,心思已转到宋辰那里去了:“不知辰哥儿媳妇是什么脾性的?怎么这样久还不来,别是嫌弃咱们这里苦寒偏僻罢?”听说亦读书识字,佛祖保佑可千万别是五媳妇那种‘反叫书给读死了的’,哪怕像一点儿,她老人家都接受不了。
相伴大半辈子,宋老太爷还看不出老妻那点心思,当即摇头晃脑:“那个什么词怎么说来着——对,杞人忧天!辰哥儿自己经过他娘的那些旧事,如何会愿意娶个祸头子?再说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大舅兄,那杜小子,可是个好孩子!有这样的兄长,咱们三孙子媳妇孬不了!你快把瞎操的老心放你肚子里去罢……”
“你这老家雀儿,懂个屁!”老太太白一眼,没听跟着辰哥儿的人说吗,这孙子媳妇是什么一品诰命夫人的义女,疼的眼珠子似的,还是县君娘娘教导过的,又生的极标致,又知书达理,又持家有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完人,便是有,也落不到他们老宋家这小庙里!
宋老太太也有些见识,知道别处越是那高门大户里的闺秀便越讲究女德,况且天子脚下规矩本来就更多,像老五媳妇的人在那里才正常呢。如此想想,这满是赞誉的三孙子媳妇多半是个板正人,可让老太太怎能不犯思量呢。
“阿嚏!”鹤野城百里开外的官道上行着浩浩荡荡几十辆马车,靠前的一辆车里,云安忍不住打了大喷嚏,纳罕的揉一揉鼻子:谁在念叨她?
“着凉了?”迎春有些紧张,一面把手炉塞进云安怀里,一面从座下拿轻裘鹤氅:“快穿上氅衣。”还没进十月,来路上已经过了几场大雪。
也已嫁做人妇的梅月凑近车窗,对外面喊道:“后面车里的热水,给我们一壶。”
梅月的丈夫,宋辰麾下的一位小旗忙忙的调转马头,从后面拎来一个铜壶,从车窗里递进来:“马车走稳点儿,媳妇小心烫。”
梅月睨他一眼,又赶忙把皮帘子放下系紧,将寒风挡在外面,回身给云安两人的杯里续入热水:“是不是太淡了,不如再续些果酱?”
云安笑道:“别费心,我没着凉,好着呢。”
边说着边擎一擎手中厚厚的账簿,对迎春又道:“这潘又安倒是有几分才干,这次买下合心的庄子多得他出力了。”
迎春摇摇头:“看在司棋面上才用他罢。这人到底有胆小怕事的毛病,需得再看看,不然我可舍不得将我的司棋给他。”
云安但笑不语,这潘又安确实胆小,先前竟因家里撞见他偷偷给司棋送东西而畏罪逃了,舍下的司棋和诸人连叫住说明白都不能,几乎把个刚强烈性的司棋气死哭死。只不过再多不是,但云安仍记得这个人有一点真心是原书里那些个情圣情痴都比不了的,是他肯为司棋徇情。正因这一则,才又给了他这次的机会,倒不料这潘又安在买卖生意上,果真有些才干——将她们这一路行一路收货倒卖赚来的一笔热钱真给换成了可心的小庄子。
新添置的温泉庄子虽只有二百亩,但就在辽东郡府郡城边上,正合家里的嚼头用,况且山根处还有几处泉眼,日后仿照京西龙尾庄子也建一处小小别院,岂不美哉。
她兀自又想的入神了,迎春和梅月两个相视一笑,梅月将杯碗从她手里取出来,叹气道:“好姑娘,好奶奶,先别想那银钱经济庄子田地了,眼看就要进城了——不是明儿就是后日,可就得去姑爷家中拜见了,不如虑一虑这则罢!”
云安闻言,拍拍梅月的手臂:“人都还未见呢,我忧虑也无益,何必自寻烦恼,左右有你姑爷。”男人什么时候使,这中时候本就该他出马做调和粘合的那剂良药,不是因为宋辰,宋家又与她何干呢?
迎春也有些担心,幸好宋家祖宅并不在府城,妹婿又少小离家,已算是分家单过了,这样一来不过一年里见几次面,平日勤打发人请安送东西也就足够孝顺了。
梅月握住云安的手,翻开掌心,点着还残留的几道划痕道:“别的不提,可千万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听说姑爷的祖父母都有了年纪,万一吓着了老人家,才是真糟了!”姑娘自成亲后,被姑爷宠的越发纵性了,连往日那种表面文章都不愿做了:两日前官道上被山石粗木堵了一截,阻了好几队车马的路,她一个没看住,叫姑娘披着个烂羊皮袄子溜下去帮忙,亏得天上飘着雪花姑娘又捂得严严实实,这才没惊动旁人,只是现在自家车队里还有人说起那天有个矮墩墩的小子力气大得很的事呢。
云安赶忙握拳抽回手来,那日风雪渐大,后头人又赶上来,掉转绕路都不成了,不由她不心急。何况自打成亲之后,她的力气仿佛开光得了加持一般,比从前更大了,只怕连哥哥都比不上了,这样的天赋当用时不用,多可惜——云安曾想给亲近的人表演一下“倒拔垂杨柳”的大场面,无奈大家几乎骇吓的抢命一样拦下,只有黛玉捧场……
“唉,谢家大哥动作忒慢。”云安叹一声。
引得迎春也叹一声,在太上皇崩逝前,谢林两家终于定准了亲事,可谢将军早也谋了外放离京,真真是好事多磨,怕还得一二年功夫才成。需知谢将军虽不在襄平郡后卫,可也在北疆任职,这应是三个男人早商议过的。定城侯一脉本就是铁凤城祖籍,谢鲸还是三人中最先调任的,隶属山东承宣布政使司下的辽东都司。后面宋辰是顺水推舟,杜仲则是着意如此。若是谢鲸动作快些,说不得她们姊妹三人就能一起北上了,玉儿与她们两个可能不在同一郡府,但到底不是现在这样相隔千里。
姑嫂两个商量着再写一封长信交托兴隆镖局递送进京:“再下几场大雪,道路就更难行了,恐怕年前难送到妹妹手里。”
对给林姑娘通信比给姑爷们还要频繁的事情,梅月绣桔等人早习惯了的,如今连护送这趟行程二个多月的镖行的人也不奇怪了,反正这信件往复越多,他们镖行赚的越多么。
正说些杂事儿,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吆喝:“进城嘞!”
梅月的丈夫也靠近马车,低声回禀道:“正等城门检看。已遣了人速去家中报信了。”
将车帘挑起一些,云安果然看到铁灰色巍峨城墙,天将晚,又灰沉沉的,帘外北风呜咽,竟卷进来了几片雪花——“又下雪了。”车中女眷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气,突然迫不及待想看一看这座未来数年安家之地。
方进城中,远远的就有两个身影骑马冒雪前来。
“回家了。”师兄弟两个卫在这辆马车两侧。
其余车马及人等早由机灵的带着绕别的路分散往宅院的各门。
云安从车窗里朝正弯腰低声问她累不累等话的宋辰笑,不知为何,心中突然飘过一句话:“风雪夜归人。”
只还未等云安品度一番这难得文绉绉的心境,马车角落里一堆软垫中传来娇滴滴的一声“咪呜——”
睡了大半日的狮子猫雪团儿醒了,伸腿弓腰咧嘴打着哈欠伸一个懒腰之后,大名雪狮子的猫咪就跳进云安怀里,抬起金碧异瞳,凶巴巴的朝窗外坐在马上的宋辰呵气。
宋辰:“……”
这只被他视做定情信猫的小东西不记得他了?
另一侧,从后面马车上蹿下来的虎子正蹦着高对杜仲撒欢,杜仲笑道:“虎子,听话。”
对比人家的狗,宋辰连连看了好几眼雪狮子,无奈猫不屑人心。
直到进了宅子,宋辰扶云安下车的时候,已长成威武大猫的雪狮子仍赖在安安怀里,此时马车已进二门,宋辰睨一眼懒洋洋的白猫,索性张开披风连人带猫一起抱进怀里。不等大猫反抗,几大步抱进游廊下,不叫雪水沾浸安安脚上的绣鞋——
“喵!”雪狮子极凶。
“咳!”先一步扶妻子下车的杜仲没料到师弟这动作。
看一眼猫再瞥一眼师兄,宋辰心内原想直接抱着安安进厅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