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病重, 实非小事,一旦山陵崩,天下所有官民都要守孝服丧。
比如甄老太妃当日薨逝时, 就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半年内不得筵宴音乐, 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注)
老太妃因其辈分,尚且需服这等国丧之仪,更不提太上皇煌煌至尊,又有禅位之德,国丧规制更加端重方匹合德位。况且当今纯孝,到时不知如何悲恸形状。
于是都中气氛近来极为怪异, 娶亲成婚的极多, 议定亲事的更多, 但不管权贵富户还是黎民百姓,喜事都办的十分克制,不似以往豪奢浮夸风气。
世间之事, 大抵一体两面, 因人而异。比如定城侯府内, 当家夫人谢太太就不得不拿出两副面孔,一时愁,一时喜, 端看对着的人是谁、说的是何事,这愁喜一日常得变换数次,也真难为了谢太太。
但不管愁喜, 为的都是同一件事——婚姻大事。愁的是谢鲸老大不小,亲事连议定这一则还没办下来,眼看又至少要耽搁一年, 万一随后谢家几位年高的长辈再仙逝一二个,真真愁煞谢爵爷夫妇。喜的却是宋辰冬月亲迎,因恐怕太上皇不好,宋杜两家商议,紧着走礼,赶在今年过门。
诸位长辈都恐怕迟生变故,况且拖到腊月都中完亲的人家更多,索性也不管单双月,陈子微托情钦天监求了个相合的吉日,就将亲迎大礼定在那日。
只是众人皆觉委屈了云安,本来原定的吉日是在明年闰月,十足的黄道吉日。况且都中形势有变,宋辰亦只有十日告假,第十日就需得快马回去开平卫,到时少不得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两处分离。
送聘、晒嫁妆、请期等等俱无需细说,只说亲迎当日,新娘跪在父母牌位前磕了头,喜娘方扶起来,杜仲请李夫人上座,云安依父母之礼给李夫人磕头辞别,口称“母亲”,是为拜别义母。李夫人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搂住云安,心肝儿肉啊的只不舍得。
王子腾亦在亲朋宾客中,因来的都是极近的亲友,大家都知云安未上王家的族谱,况且杜家长媳贾氏还是从王家出门子的,因而不请王子腾登堂也是情理之中,都不理论。只动容堂上母女情深云云。
好容易劝住了。
杜仲屈膝正要把妹妹背到背上,却忽见本该在外等候的宋辰一袭红袍迈进门槛来,宋辰轻抬手臂,云安就将手放在他手上,宋辰扶着云安在杜仲跟前站定,一对新人撩将红袍,跪地,三拜。
长兄如父。
不管对云安,还是宋辰,杜仲都受得这头。
一双璧人叩的虔敬庄重,杜仲隐忍多时的眼泪终于收不住,簌簌的滚落下来。不止他,地下红毯上恍然氤开三处泪痕。
堂中鸦雀无闻,皆被这气氛感染,直到新郎官帮扶着大舅兄将新娘子背起来,一齐出门去,亲朋们才回过神来,俱都忙忙的送出去。黛玉的眼泪止都止不住,手帕子都浸湿了,眼睛说不得也肿了些,只是她这回亦也是男家亲友,还要忙忙的随林如海去那边观礼,也无暇整理妆容。此时雪鹤悄悄递过来一方包着碎冰的丝帕过来:“一会子上了车姑娘敷一敷眼睛罢。”
雪鹭方要赞她周全,就见雪鹤朝门外穿一身暗红锦袍的俊挺男子努嘴,悄声笑道:“是谢大爷给的,姑娘放心,是经了老爷眼,寿管家交给我的。”
黛玉眼睛肿的桃儿一般,闻言望过去正对上谢鲸回首担心的目光,四目相对,谢鲸点点眼睛,微微一笑,才翻身上马。
不知为何,黛玉眼眶又一热,眼里滚下泪珠儿来,可嘴角却不听使唤的有些儿上扬。
林如海就在近旁不远,将这些分明看进眼里,林尚书嗓子眼里轻哼一声,不可置否。反倒是大管家林寿,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老爷既属意,何必久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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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久拖的何止林家,那贾宝玉的亲事比黛玉的要急上数十倍。更何况林、谢两家已有了些默契,可这宝玉身上却还八字都无一撇的。
自从贾琏袭爵、贾政搬出荣禧堂之后,荣府各人接连生病,别人都渐渐康复了,唯有王夫人病根不去,缠绵病榻,每况愈下。于是贾母越发着急起来,唯恐到时宝玉头顶国孝家孝两重重孝,亲事愈发不好作了。况且贾母自谓年老,若哪日一睡不起,宝玉连国公嫡孙的身份也不好擎了,那才是将来无望。
这日是冬月二十日,云安成亲将有半月,因凤姐闻听她似有离京之意,忙忙的置席做东请姊妹们团聚。探春、惜春并湘云都先到了,才在花厅坐下,就听外面人声,三人忙迎出去,果见凤姐拉着云安三人,一众丫鬟媳妇簇拥着进来。
“你们怎的一起进来?难道在门前碰着了不成?”湘云笑道。
云安和黛玉挽在迎春两侧,笑道:“我本就在和嫂子在一处,接到凤姐姐的帖儿索性接了林妹妹,我们一齐来了。”
众人都着意品度她,发现才不过十来日,越发出落的好了,模样还是那么标致,可那眉眼间添的那一抹妩媚,恰似桃花红蕊,胜过一年春景。
探春过来拉她的手,笑道:“当日你们结拜金兰,二姐姐原是妹妹,如今成了嫂子,难为你叫的顺畅。”
凤姐忙道:“我们家这么个好姑娘给了她家,叫声嫂子难道委屈了么!”
大家都笑,唯独迎春和云安边笑边拿眼觑黛玉,心想:这行二的做了嫂子算什么,他日这最小才了不得呢,一径竟成了长嫂了!依谢鲸的岁数能为,世家平辈里大都要称呼一声“大哥哥”,这一来小妹子可就是大嫂子了,到时外面遇着了连凤姐姐也得称呼一声“嫂”呢。
笑闹一会子,大家坐下,平儿顺儿等早捧上好茶、茶果等。
叙过近日情景,众人都问云安:“你果真要离京?”
云安点头:“明日就走了,今儿姊妹们聚一聚,我就不来辞行了。”
凤姐拧眉道:“何必大老远去往开平卫?就算我们不知那里是什么情状,总之必然比不得都中。你自小生在京中,金尊玉贵长这么大了,难道婶娘和你哥哥他们舍得你去吃那种苦头?”说着就推迎春:“你不劝她?”
湘云和探春等也都相劝,毕竟开平卫临近北境,依姑娘们所想,大抵是人烟稀少的荒芜之地。
迎春笑道:“我才知道的时候也要劝,后儿想一想还是不劝罢,总归趁我们还在都中时,必不让她过去缺东少西……”
话未说完,众人都睁大眼睛:“难道你也要走?”
迎春未说的很明白,只道:“听说年前要将许多年轻将官放出去,行太祖定下的轮换、历练之规,说不得早早晚晚我们也离京了。”
这话一说出来,别人还使得,凤姐先急了,忙道:“傻不傻!这等轮值历练的说法早有了几十年,可也并非所有人都要经过这一遭儿,你如今也是叔父婶娘正经的女儿了,回家去求一求,叔父抬抬手就给办了的事情,怎能擎赶着去受罪!”
说着又指云安:“你也是个倔行子,婶娘疼你跟眼珠子没两样儿,你张嘴说一句,少不得就把你家爷儿升回来了。”
凤姐说完,黛玉拢不住先笑了:“凤姐姐这话可不兴在外面说,不然就给王老爷招祸了,再没有这个道理的。”难不成这将官职位是王老爷说了算吗,历来军权不好把握,听说王老爷已上折请辞京营节度使的之职了,父亲说能进能退才是聪明之举。只是这话大姐姐和二姐姐都不好点破,于是黛玉方直言不讳。
黛玉又笑道依偎过来:“况且凤姐姐担忧是地方不好儿,她们受苦。好姐姐,你放心,我细细打听过,也翻过地理志,方知开平卫正在坝上草原,那里千里沃土,山清水秀,亦是人杰地灵之处,景致与京中很不同。等日后她们安顿布置好了,我们各处去作客,统不过十天半月路程,也观一观别处风光,一路游顽,岂不很好?”
说的凤姐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粉腮一点:“林丫头的这张嘴儿呀,说的我都心热了!罢罢罢,原是我见识短,没想到这一重上来,早知于我们还有这等好事儿,我才不留人呢。”
笑一回,湘云忍不住叹道:“今日姐妹们都在,只少了宝姐姐。等过了这一日,姐妹们便四方去了,不知何年何月再相聚呢?”
探春笑道:“原数你心宽,这会子你又悲伤起来了,说起这些呆话来——姊妹们各有各的归处,原是好事,日后团聚的时候多着呢。”
湘云因笑道:“咱们是团聚有时,可单宝姐姐是不能了。你们难道还没听说,宝姐姐已经封了贵人,如今是正经的‘薛贵人’了!”
大家都吃一惊,忙问什么时候的事,连迎春、黛玉两人近日都为云安离京的事情忙碌,皆不知道。
湘云忙道:“正是这几日的事,听说是为太上皇祈福的缘故,明年才落准的应选晋封的事赶在今岁都恩妥了。只不过薛姨妈和薛家大哥哥没有品阶,不必入朝谢恩,又或是这一次晋封,内宫全不曾大办的缘故,所以大家不知道。”
旁人有感叹薛大姑娘造化的,有问这次封了多少娘娘的,而云安三人默默对视一眼,心内都有所觉:连当今继位后首次选册美人充盈宫室都草草收结,恐怕太上皇真的不好了。真得快点走了,这京城的天又要变了。
太上皇一去,如今朝中那些还贪恋权位的老臣子才是真正失去倚仗了呢,还有这几年低调不少的前六皇子,这位甄家女所出的皇子被封为忠密郡王,他的党羽中仍有些不好清理的宗室勋戚留存,这也是一乱。但最大的祸患却不在这些旧臣,而是当今迄今已立住的几位皇子,上一辈的龙子凤孙落幕,新一代的纷争已初见征兆:最大的皇长子已年满十岁,而皇二子、皇三子等以下诸子的年岁皆相差不大——此番应选淑女,得赐品阶封号的足有十数人之多,说不得就有当今不允宫中现有的这几位妃嫔做大的缘故。
姊妹们正说笑,忽听外面回禀:“鸳鸯姐姐来了。”
凤姐忙命:“请进来。”
鸳鸯进来笑道:“果然都在这里,老太太说奶奶姑娘们不该忘了她,既不请她,她一会子就自己过来了。”
凤姐忙赔笑道:“并非是不请老太太,原是今早请安的时候老太太说身上不爽,命不用请安了,我们这才不敢去搅扰老祖宗的清静。”
鸳鸯笑道:“听闻二奶奶接来咱们二姑奶奶、宋大奶奶并姑娘们在家,老太太心里高兴,这病也就去了一半儿了。这会子巴巴打发我来,问二奶奶可请不请她老人家?”
凤姐笑道:“老祖宗肯赏脸,我们求还求不来呢!只是老祖宗来了,我这小院子不配侍候,依你说,这席面倒摆在何处的好?”
鸳鸯就道:“还有一位外客呢,不然摆在大花厅去罢,那里宽敞,景色又好……”
凤姐一面说着一面亲去上院接贾母,临迈脚朝平儿使了个眼色。
“什么外客?”黛玉奇道,若有外客,如何她们来了小半日光景,都没个人说呢?
不等探春等解释,湘云冷哼一声儿,说到后面去更衣,就走了。探春看她神色不好,忙追着她去了。惜春也借故躲开。
这里的三个外客更疑惑了。
此时无别人了,平儿才低声解释了:“是位傅姑娘,闺名唤作‘秋芳’。她哥哥是二老爷旧日的门生,如今是顺天府六品通判,他家里情形与宋大奶奶倒相仿,也只得这兄妹两个了。可这傅试却并非杜大爷那样疼爱妹妹的人,她仗着傅姑娘才貌双全,要与世家贵胄联姻才肯罢休,生生把傅姑娘耽误到二十岁了。二老爷着实看中这傅试,不知怎的被他说动了,怕是要将傅姑娘许配给宝二爷……”平儿说到此处,看一眼黛玉。
迎春和云安两个听了,都知下面的话不该黛玉这闺中的女孩儿听了,都笑道:“你去看看湘云妹妹。”
黛玉答应着,绕过屏风,就在后门处立住了,她握紧帕子,也不知为何,只恍惚间怅然若失,却又不解何处有失?心内不免烦闷,于是怔愣在那里拧眉思索,雪鹭雪鹤这些林家丫头不像荣府下人,是从来不敢替主子拿主意的,这会儿见黛玉不走,轻声问过一句“姑娘?”黛玉不答,雪鹭两个便立在她身后不敢言语。
此时就听前头厅内平儿的声音:“老太太原本更中意史大姑娘,连奶奶也说史大姑娘与宝二爷自小相识,亲上做亲,再好不过的了。可偏偏二老爷有些不中意,想给宝二爷定个如珠大奶奶那样出身清贵的女子,谁知这不大中意的意思竟不知怎的传进史家二位太太耳朵里了,没出一月,保龄侯夫人就将史大姑娘的亲事料理清楚了,定给了卫家的公子。后儿又接连说了几家,都不中意,反倒叫外头传说府里‘今儿议论赵家的,明儿又说钱家的不孬,后儿又张罗孙家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擎拿着别人家的女儿不当人,好端端的叫人说嘴’。二老爷十分生气,不知怎么的,上一个月突然说傅试很好,也不知如何回禀的老太太,老太太十几天前把这位傅姑娘接来府上,这位傅秋芳姑娘倒果真有副好相貌,虽不及你们,却也是个端庄的美人……”
“因前头那件事,保龄侯夫人十分作恼,连史大姑娘都不似从前那样与这里亲厚了,这次是因你们都来,奶奶才请来的史大姑娘。”平儿说着比划了个“六”:“云姑娘快有半年都不曾登门了,昨儿才接了来。谁知昨晚上宝二爷同史大姑娘一处说话,兴头上笑闹起来,傅姑娘劝了些话,云姑娘深为恼怒,若非等你们相聚,她就命收拾包袱走了。”
云安嫁了人,虽还不习惯别人称呼她作“宋大奶奶”,但到底有些话不用那样避忌了,她心里好奇,就问平儿道:“宝二爷可知傅姑娘许是他未来妻子?他待傅姑娘如何呢?”
平儿闻言,抿嘴一笑:“宝二爷见了傅姑娘的面,就跟袭人说‘果然是琼闺秀玉,真真她才该生在这朱门绣户里,不该叫我们这些浊物反糟蹋了绫罗锦绣’,你听听这是不好的意思?况且傅姑娘诗词、琴棋都来的,她又年长几岁,性子更包容些,这半月两个人也作诗,或抚琴,许是还不太相熟的缘故,宝二爷待她倒不像姐妹们一般,有些不同之处……”
后面黛玉听到此处,忽然回神,心口不知为何又没有了那股子莫名其妙的烦闷,小姑娘莞尔一笑,倒有几分为宝玉高兴的意思了。她索性抬脚到后院花园里去散淡了。
她方离开,平儿的关子才卖出来:“依我看,宝二爷不过是又犯了捧待女孩儿的痴病,哪一年不犯几回呢!偏这位傅姑娘年岁性情都与元侧妃当日在家时颇为相似,宝二爷自己也说他一见傅姑娘,就‘想起大姐姐来,不由得就敬服听话’——只是他自己从来做不得主,只要老太太和二老爷愿意了,这位傅姑娘就是将来的‘宝二奶奶’了。”有一句平儿隐下未说,原是宝玉对袭人说“所谓长姐如母,大姐姐待我如母子情状,大姐姐的话我如同听父母吩咐一般不敢违抗。偏这位傅姑娘这么个好人呢,我怎的一见就好似大姐姐在跟前一般,她一说话我就想起身垂手听从,真真犯了疯魔病症了,不但唐突了傅姑娘,还辜负了我的本意。”
迎春和云安两个都是依从心意嫁了如意郎君,此时听闻宝玉同傅姑娘情形,不免心下一叹。云安转念一想,这桩姻缘或许也是好事:傅姑娘有那样的兄长,让她年华蹉跎至今,贾宝玉此来也算根救命稻草;而贾宝玉既尊她如母如姐,或许傅姑娘反而能管住他一些儿,就算不能上进出仕,只要管住他不招惹祸端,许能一直做个“富贵闲人”罢。
自从贾宝玉入了国子监,别看告假频次都出了名,可也着实没少惹事儿。学问长进与否不得而知,但这位粉面朱唇、貌若好女的矜贵少爷可是结交了好几位‘好友’,颇传扬出几段风流事情。
贾宝玉的事情,有云安耳闻的,亦有她不知的:比如东府秦氏的弟弟秦钟不知怎的也入了他们的圈子,只不过秦钟生性腼腆羞怯,被他老子秦业一顿好打,自此连贾家书塾也不教他读了,秦业调了外任,今岁夏里顶着暑气就待秦钟离京了。贾宝玉自从失了秦钟这位知己,心里愈发空洞难忍,又正逢贾政养病无暇管束他,这小爷越发纵性,引得两个监学里两个官宦子弟为他争风吃醋,险些惹出大祸来。虽未除他的名,但国子监司业却与贾政好生告说了,气的贾政病都顾不得了,赌咒发誓要打死他,因如今二房就居住在老太太近旁的院子,贾母赶着拦了,老人家见贾政实在气的狠了,不得不将张老道士当日说的话告诉给贾政知道。当此时,“金锁”、“金麒麟”,两桩金玉姻缘都已败了,因宝玉自己不上进的缘故也借不着国子监文气庇佑,于是只好另寻‘金命’的女子匹配……于是才有傅秋芳入眼。
平儿与两位新奶奶说了些私房话儿,不多时,就有人来请。
不需多记,这一日自然宾主尽欢。贾母似乎有意让傅秋芳和众姊妹亲近,不住的让她参与进话里来,只是傅姑娘与诸女子终究不是一同长起来的情分,刻意亲密,大家都不大自在。贾母心内长叹,也无法了。
次日一早,云安拜别兄嫂、李夫人和陈先生等,除了家丁长随,还有兴隆镖局护送,十来辆马车,出了京城一径往开平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