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狼·桂

这日贾赦正与碧合胡闹。

碧合从前原是个淳朴姑娘, 自进了这荣府很是学了些心眼计算。

她见熙凤不好惹,贾琏虽偷嘴亲热时说的好听,其实根本就是个镴枪头、假把式, 大半年时候她还是拿二等丫头的一吊钱月例,贾琏许下的梯己更是一文未见。最近贾赦几次三番借故毒打贾琏,在这女子心中就更多些看不上贾琏,又不知从哪里听说的大老爷屋里随便一件骨董就值几千银子的话,竟对十分向往北院。凤姐和平儿是何等样人,察言观色的本领自是炉火纯青。碧合才露了些神色言语就叫看破了,熙凤索性将这块香肉送到贾琏病床前照顾, 果不其然,不多时贾琏就恼了碧合。

只是连凤姐都没想到, 贾琏竟然真将碧合送给了大老爷。这日又一行暗喜,一行假做恼怒, 嗔说贾琏:“二爷好慷慨, 我白花花三百两买来的丫头,叫爷做了好人!”

贾琏只笑:“我补奶奶八百两!求奶奶别说漏了嘴, 原是告诉老爷八百买的那丫头。”

凤姐一怔, 奇道:“老爷信了?”

贾琏苦笑:“信了。我才知道原来冤大头竟都在自己家里。”前有媳妇花了三百两买个丫头,后有老子信这丫头是八百银子买来的, 可见这两个人往日叫人家坑去了多少好钱!

凤姐不依,一推他, 正扯到了贾琏的伤, 疼的这琏二唉哟哟的叫唤,倒把这一茬略过去了。

凤姐又亲手上了棒疮药, 才出去洗手, 方把帘子放下, 就与平儿两个忍不住偷笑。平儿因悄声说:“我就说了,奶奶吹嘘的太过,咱们才花了三十两,奶奶非要告诉三百两。”

熙凤啐道:“胡说!这么个如花似玉能唱小曲儿的丫头,在他们这些男人眼里,身价儿越高越信的,不然大老爷如何就信了八百两买的她!你瞧罢,就算这碧合脑子肿了自己说自己三十两买来的,屋里这位爷和那边的大老爷也必然不信的。”说着就朝贾赦院子方向冷笑:“你瞧大老爷八百两一个丫头都愿意抛费,却不舍得拿出几千银子给亲生女儿置办嫁妆,天底下再没这样狠心的人了!”这大老爷狠到什么程度,他方收了杜家五万聘银,回头就将迎春办嫁妆的事推到公中了,一点儿不沾手,好好歹歹拿三五千银子做面子情的事都不干,无情无义冷心冷肺到人皆咋舌的地步。

平儿正要笑回,忽听家人慌里慌张的道:“大内来人了!”

紧跟着赖大亲自跑来:“有旨意要宣,命二爷前去听旨。”

凤姐唬的脸色苍白,丹桂苑中皆惶恐不安,正此时,李夫人的心腹陪房李松家的到了,当即扶住凤姐:“太太一会子就到了。姑奶奶别怕,快给琏姑爷收拾了穿戴,送到前面听旨。”

周太监到来离去不过两刻钟时间,荣国府就天翻地覆,恍然间日月倒悬,除了一个爵位落到头上的贾琏夫妇之外,其余人等皆悲多喜少。

落到贾琏头顶上的是三品威肃将军之职爵,与东府还在贾珍头顶上戴着的三品威烈将军、治国公孙子马尚的三品威远将军类同。只不过这个“肃”字并非常用封字,所谓“好德不怠曰肃,貌恭心敬曰肃”,这是有意敲打贾琏勿行其父之道。

此时荣府诸人却都无法细想这道理,贾母气的头昏脑胀,险些用螭纹沉木拐敲破贾赦的头。就连贾政也怔愣楞的跌坐在荣禧堂楠木交椅上,不知如何是好。在正房东跨院静养礼佛的王夫人尖嚎一声,就因刺激过大人事不醒。贾琏晕坨坨的入朝谢恩并至各衙门处领各种事情,凤姐忙着招待赶来的李夫人,这里只有贾宝玉还不知事情严重,一会子安抚老太太,一会子去看他母亲,倒比平日小儿形状略有担当。

可这叫贾母看进眼里,越发悲从中来,恨铁不成钢:这伯父袭爵和堂兄袭爵如何能一样!这家中上下都知剧变,唯独宝玉还不能解其真意——便如史太君本人,儿子袭爵和孙子袭爵就很有不同,孙子毕竟又远了一步。

这不同落到贾政一家子身上就如同灾祸了,贾母能因自己身上的超品诰命和孝道压着大儿子去住荣府旧园,而让次子跟着自己居住,甚至因选贾政当家的缘故含含糊糊的把荣禧堂让出来给他居住,可这轮到贾琏世袭了爵位,贾母如何还能逼孙子让出正房来给叔叔呢?本来贾琏养在这边,就是因他才是荣府长房长子,日后要袭职的,让凤姐管家亦是这个缘故,这两夫妻居住在这边就堵了世人议论长幼尊卑的嘴,可谁能料想贾赦还活着的时候就能生生将头顶上的爵位作掉了呢?

这侄子继承了正统,贾政说破天去也无理由再住在荣禧堂了,孝敬贾母的道理俨然不通了。本来么,又打着孝道的招牌,又叫长房侄子夫妇管内外事务,做足了‘母命难违’‘培扶侄子’的正气凛然模样,侄儿果真袭了爵位时,还生赖窃居正院岂不是自打嘴巴!贾政长叹一声,心内早已灰了大半,勉强打起精神就命收拾出荣庆堂后面的闲置院落,要让出正院来。

贾母想拦又不能拦,没有理由拦,偏此时能说话的贾琏不在,急的老太太眼前发黑,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

贾政这边如此,贾赦那里更不必说。恍如晴天霹雳打在大老爷头,圣上句句申斥犹在耳边,最要命的一句就是命贾赦静思己过,暂且拘禁在其院落之内——天可怜见,谕旨却并未说明时间,岂非在圣上想起解禁前,赦大老爷都不许外出了?于贾赦而言,自己愿意躲在屋子里与小老婆们玩乐是一回事,被命令拘禁在院子里不得出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事情。院子还是那处院子,人的心境已全然不同了,方才片刻,贾赦却只觉耐不住,一屋子的小老婆更是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了,突然摔砸起来如同发疯一般,吓得邢夫人也不敢待在这里,扶着王善保家的手软着膝盖出来。

一路魂不守舍,正遇见平儿过来,王善保家的忙端起笑脸问:“平姑娘哪里去?”

平儿笑道:“舅太太来接二姑娘家去,我看着她们收拾行李去。”

邢夫人皱起眉头:“来接二丫头,怎么没人告诉我知道?”

话音未落,手臂就被王善保家的的扯了一下,只听平儿笑道:“方才回给老太太,老太太允了,我们奶奶正要亲来禀明太太呢。只是舅太太催的急,奶奶命我去平明楼去帮忙……”正说着,平儿就指向邢夫人过来的路:“那不是去求见太太的顺儿吗,可见是正巧走岔了路。”

得了王善保家的提醒,邢夫人才醒悟过来:老爷成了白身,连带她身上一品诰命也革了去,如今凤姐儿却是当当正正的三品诰命夫人了。邢夫人几乎立不住,等顺儿过来,立刻抓着她问:“舅太太在哪里?”

得知此时李夫人等都在丹桂苑,邢夫人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就往凤姐院子去。才迈去二进,李夫人的声音就钻进耳朵里:“……御史足说了一刻钟,洋洋洒洒,你叔父、你林姑父、陈大人皆羞窘难忍。亏得圣上看在琏儿不像贾大老爷那般荒唐,又刻意给你叔父几人留下颜面,这才没追究藐蔑官印的不敬大罪,爵位也只降了二等……若非为着你,为着迎儿几个,我今日万不肯来!你也别劝我去看你婆婆,我不见她那糊涂人!怎么,毒打我王家侄女婿的时候她这做母亲的不曾拦阻解劝一句,现在倒还有脸叫我去开劝她呢?若非看在琏儿的份上,怕反叫他为难,你叔父早该去问赦大老爷了,真当我王家的女婿就那样好打的,我王家的女孩儿的私房就任他算计的!”

“罢!看在你们和迎儿的份上不说这些扫兴的了,快收拾了迎儿的东西,我把女孩儿接回家去,在我那里不拘如何,好歹能体面的出嫁。”李夫人还气闷,不由啐了一口:“真真歹竹出好笋!”

于是在贾母无心力管,邢夫人没脸反对的情况下,由诰命还未落实的凤姐做主,迎春、云安被李夫人接回家中居住,黛玉也暂回自己家里去了。后两日,惜春也被尤氏以荣府忙乱的由头悄悄接回了东府。宁国府自贾珍往玄真观修道后果然宁静下来,贾蓉被吓破了胆子,再也不敢胡闹,虽仍同嫡妻秦氏淡淡的,但与新取的一位胡姨娘倒很相得,秦氏温柔大度,倒与胡姨娘妻妾和睦。尤氏掌管中馈,独居正院,她那里最是清静干净,这次接回惜春就将她安置在正院同住,尤氏已与凤姐通了气,此番是不准备让惜春再来西府居住了,姑嫂两个住着,感情也突飞猛进,不久就好的母女一般了。

只在眨眼间,荣府的花朵就四散了,只剩下三姑娘探春这朵玫瑰花儿颤巍巍的倔强着独自支持,凤姐看了倒不忍心,不时请她来说话,大姐儿也经常请她带一带,再后因凤姐成了名副其实的当家奶奶,事情更多,索性分出一部分令探春执管,这倒使得探春历练的越发出挑了……此为后话,暂且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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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里赦大老爷自作自受,遭了王子腾利索的后手——自先后知道了杜仲心意,陈子微和王子腾二人就有摁死贾赦不叫他连累徒弟儿子的盘算,只不过陈老狐狸‘可怜’王大人,在这件事上退了半步,大力让给王子腾出了,陈先生稍稍落井下石,借此机会踩着贾赦抬了抬显了显自家徒弟的品德。连当今听闻后都感叹杜佥事是个性情正人,从而脑子里留了个四品佥事杜仲的名儿。

那边还有一个为他人做嫁的小人孙绍祖未拾掇呢。这倒无需大佬们出手,杜仲自己同兵部武选司的老友吃过几次酒,这位曾在平叛时与杜仲共事的主事轻轻松松就办好了事情。因盯着这次优试的世官子弟太多,那个勾选了孙绍祖名字的员外郎心里也正发虚。武选司郎中核复名单时,这位主事在送上五个备选名字的当头就随口提了一句:“此次比试丁员的年岁倒有些差别,既有刚满二十的,还有年近而立的。”

这一句话提醒了主事,那十来个因父平叛身亡而参试的子弟年纪都不算大,说来其父都是壮年战死,这些小郎君可比不上准备了数年的其他人,偏偏他们是一定得通过的,此次魁梧健壮的给替换下来。因险些在他们身上出了纰漏的原因,主事心情不好,反手将此三人勾入三月比试名额里去。优试过后的几场比试按默许的惯例是要严厉一些的,因要弥平优试通过人数过多的问题,因此不中就多些了。以魁梧高大得意,而自比武二郎的孙绍祖就是三人之一。

孙绍祖得武选司通告时正是他遍寻不到合谋给贾赦下套的骗子,又惊闻京营节度使王大人认贾二小姐做女儿后不久,那时贾赦那点子丑事正传出来,孙绍祖又担怕那伙子骗子被捉住牵连出自己来,又眼热心渴好一块飞黄腾达的肥肉从嘴边溜走。

他再胆大包天再垂涎觊觎,也不敢撩王子腾的胡须,只得愤恨不平的按捺心思,转而又掂量起新门路来。谁知郁气未平,连好容易挤上的优选名额也丢了。这人本就是个盗霸性气,饮多几杯黄汤后本性毕露,就堵了他行贿的那位员外郎的门,这兵部的员外郎却非武者而是文官,哪里禁得住他酒后推攘,说不得就跌了两个跟头,当时未说什么,事后却记恨住了。反手将孙绍祖排到三月中最难的一次比试中去。

其实孙绍祖既好赌酗酒,又极为贪色,不过是个驴粪蛋儿表面光的样子货,便是不得罪武选司的员外郎被放进最难的一场比试,寻常比试他靠本事也难中的。不出意料,方进三月的这场比试,孙绍祖就没中,于是按例袭了指挥之官,俸禄减半,这兵部候实缺的美事就别想了,直到两年后再进行一场比试,那次再不中,可要丢了世官被发配充军了。孙绍祖自然急的厉害,又恐得罪的员外郎再使绊子,于是发狠效仿先祖,当日他祖父亦是有难了结的事才拜在荣府门下,后果然借国公府的势力腾达了,这孙绍祖越发如此起来。

孙家虽家资饶富,但也禁不起孙绍祖拿银钱开路、肆意挥霍的行径,况且都中吃喝嫖赌的花样和开销岂是大同府能比的,不出几月,孙绍祖被勾诱的更坏更废了十倍,孙家十万贯的家财亦不剩多少。这靡费惯了的杀家达子哪里耐得住节省,因此不免又生出歪心来。

废了好些功夫打听遍都中淑女,真叫这孙绍祖相中了一户人家,只要娶了她家的女儿,就有大笔的绝户财发。又因这桂花夏家亦是本地有名姓的皇商,挂在户部,领供奉大内陈设盆景的差事多年,在都中有些根基,在仕途上许还能添些助力。于是这孙绍祖故技重施,又重金请了官媒人朱嫂子说项,夏家只剩个老奶奶并独身女儿,正是求寻倚仗的时候,孙绍祖好不好有个三品世官在身上,况且又无婆母公爹压于头顶,经官媒人几番舌灿莲花,夏家打听过果然是大同府富贵人家,便很快说成了。

一方有心嫁,一方着急娶,定下的日子竟跟有狗撵似的着急。迎春方过大礼,杜家四十八抬扎扎实实的聘礼送进王家去,同是这六月初九的吉日,孙绍祖取了夏小姐过门。

这夏小姐闺名金桂,年方十六岁,生的花柳之姿,还通文墨,只是遇着孙绍祖这等只一味好色的粗人,何解她的风情。幸而这夏小姐还有一项别家闺秀都无的好处,既是秉性又毒又辣,吃酒吃肉吃便宜就是不肯吃亏。她内里水性儿,爱的是那等文秀公子,新婚前十日因孙绍祖卖力耕耘倒还觉有滋味,后头这孙绍祖故态复萌,不仅将她带来的丫头乃至不大年轻的媳妇子都淫遍,还私开了金桂的箱笼,这叫本意要徐徐压服住丈夫的夏小姐如何能忍,说不得就闹个天翻地覆。新婚次月,这对儿新夫妇就大打出手,金桂开头着实吃了男女力气的亏,可这女子却是个狠戾的,爱自己比神佛菩萨,鄙他人若粪便泥土,睚眦必报,当夜便趁孙绍祖吃醉了酒后险些溺杀他。

孙绍祖有力气有官衔儿,夏小姐有钱有亲戚有根基,这两个闹将起来都有个家破人亡的气魄,于是谁都奈何不得谁,倒僵持住了。这孙绍祖便着意作践正妻,赎买了个粉头作姨娘,日日与妓子丫头老婆胡闹,叫夏小姐独守空房。这夏小姐如何肯依,没多久竟自己觅了相好儿,正是那种白面小生儿的长相,分外讨夏小姐喜欢,这相好是唱老旦的戏子,却是孙绍祖置办戏酒时常请的小戏班中的人。这种登不上高台盘的野戏班儿的男女与青楼里的妓子实际并无二样,台上唱念做打,台下就作炕上勾当。最可笑的是,这戏子已是成了亲的,其妻亦是戏班的人,孙绍祖只爱女色,早前就偷着了这女人,一旦请了这戏班儿,孙家就如同秦楼楚馆一般了,孙绍祖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自是胡作非为,可夏小姐的屋子也是春光满室,说不得谁更荒唐。家下许多人都心知肚明,连那些个上年纪的老婆子都羞的站不住,但碍于两个主子的厉害,谁都不敢多嘴。这一来,孙绍祖夫妇俩一时之间竟也相安无事……

杜仲知道孙绍祖成亲后就渐将其人抛去脑后,并不着意对付他。当日这孙绍祖心怀不轨,杜仲阻了一次他的前程,已算报复过了。两人其实并不相识,于某些事情上偶然交汇后就南辕北辙了。

杜仲此时紧张的是九月将至,亲迎的正日子就要到了。

而在开平卫的宋辰也在这当头请官媒以他亲手捕捉的活雁作礼,登门求合八字。